第5章 命运

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又名《命运交响曲》(Fate Symphony),是德国作曲家路德维希·凡·贝多芬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在钢琴界被誉为“交响曲之冠”。

贝多芬在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开头,写下一句引人深思的警语:“命运在敲门”。作品的这一主题贯穿全曲,使人感受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感动与震撼。乐曲体现了作者一生与命运搏斗的思想:“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这是一首英雄意志战胜宿命论、光明战胜黑暗的壮丽凯歌。

激辩法庭

审判长蔡治邦走上审判席,准备开庭。向渊、颜慕曦坐在公诉席上,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入包中。附带民事诉讼原告高海富及其委托的诉讼代理人、律师金昌利也出席法庭,坐在与公诉人同一排的位置。坐在旁听席上的,大部分都是高海富的亲友,在最后一排,坐着钟天崖的母亲。蔡治邦敲了一下法槌,说:“现在开庭,传被告人钟天崖到庭。”

法警将钟天崖押上法庭。颜慕曦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钟天崖,钟天崖也朝公诉席望去,看到了颜慕曦关注的眼神。

蔡治邦问:“被告人钟天崖,你对起诉书指控你故意杀人罪有什么异议吗?”

钟天崖大声说:“有!我不是故意杀人,我是正当防卫。”

蔡治邦说:“你可以向法庭陈述。”

接下来,钟天崖向法庭陈述了他正当防卫中致高斌死亡的经过。

蔡治邦说:“公诉人可以向法庭举证。”

颜慕曦举证道:“公诉人宣读被告人在侦查阶段的供述笔录:‘我下车一看,前车是豪华版的兰博基尼,估计修理费得上百万,心想自己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我再一看,这附近也没有摄像头,于是想赶紧逃逸。这时,前车的司机追过来,要求我赔偿,我想甩开他,结果他纠住我不放,我非常害怕,掏出随身携带的跳刀,一刀就把他捅倒了。然后,我拿着跳刀,上车就逃逸了。我先是开车逃到了抚河大堤上,把杀人凶器扔进了抚河,然后把车开到郊区一个偏僻的修理店修理,办完这些,我就回家了。’”

蔡治邦问:“被告人,你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有无异议?”

钟天崖说:“有,这个口供是侦查人员威胁我签字的,是不属实的。”

接下来,钟天崖详细陈述了侦查人员赵鸿飞威胁他签字认罪的经过。

蔡治邦问钟天崖说:“这个事你在庭前会议中已经提过了,你现在再提这个事,能提供什么新的证据吗?”

钟天崖反问道:“我被关在里面,怎么提供证据?”

蔡治邦与其他两位审判员简单商议后,说:“鉴于被告人不能提供新的证据,本庭决定不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辩护人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有什么异议吗?”

陈若怡说:“有,辩护人认为,应当采信被告人的当庭辩解。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全面推进依法治国决定》中提出‘推进以审判为中心的诉讼制度’,以审判为中心,核心就是以庭审为中心。开庭的意义是什么?开庭就是为了当场听取当事人的申辩。西方有句法谚:‘我们要听来自马嘴的声音’,据此,西方国家普遍设立了传闻证据规则,即在法庭之上,只有当事人、证人的当庭陈述是可以采信的,庭前笔录作为传闻证据,是不能作为定案根据的。笔录是经过侦查人员整理、过滤的产物,不是‘来自马嘴的声音’。我国的刑事侦查是封闭式的,公安机关可以自行决定采取拘留、监视居住以及搜查、扣押、冻结等人身和财产强制措施,一个公民一旦被公安机关立案,沦为犯罪嫌疑人,即刻就会丧失人身自由,成为一头困兽,无力反抗。而且,我国的刑事辩护制度还不健全,侦查阶段律师会见犯罪嫌疑人时不能谈论案情,调查取证又得不到单位和个人的配合,如果取了无罪证据,还可能被以涉嫌触犯《刑法》第306条为由,遭受刑事追究。所以,一个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的公民,纵然是无辜的,却也只能被囚禁在黑暗的角落里,任由强大的公安机关去搜集给自己定罪的‘证据’。”

蔡治邦打断说:“请辩护人注意,请直接发表辩护意见,不要跑题。”

陈若怡说:“好的,我没有跑题,我要说的就是被告人的认罪口供问题。在我国司法实践中,口供一直被视为证据之王,因而,公安机关收集证据的重点就是获取犯罪嫌疑人的口供笔录。而这个获取口供的过程,是完全不被监督的。公安人员可以刑讯逼供,也可以采取威胁、引诱、欺骗等各种方法迫使犯罪嫌疑人在口供笔录上签字画押。我想请问在场的各位,包括尊敬的法官在内,如果您处于被告人所处的困境之下,您会作出怎样的选择?我想任何一个有孝心的人,都会作出和被告人相同的选择。所以,被告人在口供笔录上签字是迫不得已,情非所愿,这种非法方式取得的笔录,怎么能成为认定被告人有罪的依据呢?现在被告人就活生生地站在法庭上,向法庭讲述事情的经过,陈述他的冤情,而公诉方完全不听他的亲口陈述,却在这里大段地宣读那些不知怎么得来、被告人完全不承认的口供笔录,这何以体现司法的公正呢?基于以上理由,我恳请法庭采信被告人的当庭辩解,判决被告人无罪,谢谢!”

蒋国根租住地在市北郊,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好在市南郊,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6月20日上午7点,蒋国根就出门,赶往市中级人民法院,准备出庭作证。

蒋国根从来没有出过庭,想到即将出庭作证,心里不免感到紧张。他一边走,一边在想到了法庭怎么说?法庭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法官会问他一些什么呢?

蒋国根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匆匆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走去。当他正急匆匆过马路时,手机响了。蒋国根掏出手机一看,是陈若怡律师的电话,赶紧接听。陈若怡在电话中问:“蒋师傅,您出门了吗?”

蒋国根说:“已经出门了,正准备上车呢。”

陈若怡说:“好的,您到了后我们再商量一下出庭的事。”

蒋国根说:“好的。”

陈若怡说:“路上注意安全啊。”

蒋国根说:“好的。”

就在蒋国根接电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辆没有挂车牌的小汽车正加速向他驶来。等他放下电话,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小车猛地撞在蒋国根身上,将他撞出一米多远。蒋国根被撞倒在地,头部重重撞在马路的石基上,手机也摔出老远,摔成碎裂。

小车司机没有下车救人,而是猛踩油门,逃逸而去。

6月20日上午11点,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号审判庭内,钟天崖案一审庭审完成了讯问被告人、控辩双方举证、质证的法庭调查。

蔡治邦说:“本案刑事部分的法庭调查结束,下面开始附带民事诉讼部分的法庭调查,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你有什么诉讼请求?”

高海富说:“除了丧葬费、死亡赔偿金以外,我要求精神损害赔偿一千万!”

高海富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惊愕,旁听席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坐在旁听席上的钟天崖母亲也感到震惊,一千万,这是他们几辈子甚至十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呀。

蔡治邦问:“被告人,你对原告的诉讼请求有什么意见?”

钟天崖说:“如果是我的责任,我当然要赔,倾家荡产也要赔,但如果我不负刑事责任,又怎么谈得上赔偿呢?当然,我当时顶撞了他两句,如果我当时不顶撞他,悲剧或许可能避免,所以从道义上,我愿意尽我的能力,给予死者家属补偿。”

蔡治邦问钟天崖说:“愿意补偿多少?”

钟天崖说:“尽我的能力吧,我家里没钱,我可以去借,凑个几万或者十几万是有可能的吧。”

蔡治邦问高海富说:“原告,你有什么意见?愿意民事调解吗?”

高海富坚决地说:“不愿意调解,一千万一分不能少!”

蔡治邦说:“鉴于双方民事部分无法达成调解,法庭调查结束,下面进行法庭辩论,首先由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

向渊说:“审判长、审判员,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我们受北昌市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以国家公诉人身份,出庭支持公诉。本院认为,被告人钟天崖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主要理由是:第一,有被告人钟天崖在侦查阶段的供述笔录为证;第二,有被告人与被害人相撞的车辆、车辆撞痕检验报告、被害人法医鉴定等物证和鉴定意见;第三,有方潇阳等人的证人证言,证实被害人一贯表现良好,没有暴力性格,被告人提出正当防卫的辩解不能成立。基于此,本院认为,应当认定被告人钟天崖有罪,请法庭裁断。”向渊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感觉发表如此违心的公诉意见,让他很难受,内心有一种反胃和恶心感。其实,他内心真实的声音是“公诉人认为,应当认定被告人钟天崖无罪,请法庭裁断”,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站到辩护席上去,为被告人作一次酣畅淋漓的无罪辩护。不过,内行人仔细听这几句话,会注意到,平常公诉人在发表公诉人意见时,通常使用的主语是“公诉人认为”,但向渊这次却一改常规,表述的是“本院认为”,其弦外之音,就是该公诉意见仅代表检察院的意见,而非公诉人本人意见。

向渊说完,蔡治邦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这位平常在法庭上滔滔不绝的王牌公诉人居然寥寥数语就结束了公诉意见,询问道:“公诉人,还有吗?”

向渊朝蔡治邦轻轻摆了摆手,说:“请法庭明断”。向渊在说“明断”二字时用了重音。蔡治邦听懂了,向渊没有再说“裁断”而是说“明断”,而且“明断”二字加重了语调,是在向他传递一种暗示,意味深长。

蔡治邦朝向渊点了点头,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接着说:“下面由辩护人发表辩护意见。”

陈若怡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谢谢审判长。辩护人认为,本案被告人钟天崖无罪,主要理由是:第一,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给被告人定罪的证据标准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具体地说,就是‘排除合理怀疑’。本案中,被告人提出他的行为是正当防卫,这就是一种合理怀疑,检方不能提供充分证据证实被告人的行为不是正当防卫,即检方的证据并不能排除合理怀疑,因而没有达到定罪的标准。第二,同样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辩护人只针对三方面事实承担举证责任,即被告人不在作案现场、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及具有精神病,对其他事实均不承担举证责任,即举证责任均在检方。本案中,被告人正当防卫的证据虽然不足,但证明正当防卫并非被告人和辩护人的举证责任,辩方不因为举证不足而承担败诉后果,也就是说,即使辩方就正当防卫举证不足,也不意味着就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第三,被告人不能就正当防卫提供充分证据合情合理。被告人归案后一直处于被羁押状态,丧失人身自由,与外界完全隔绝,又怎么可能提供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要被告人来证明自己是正当防卫,这显然是不公平的。被告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作出辩解。第四,辩护人在法庭调查中举示了被告人父母、被告人所在公司同事等人的证言,这些证言均证实被告人平时为人友善,性情温和,没有任何暴力倾向,没有任何暴力侵害行为,更从未见其带过刀具。由此判断,被告人在车辆碰撞这种突发性事件中实施故意杀人的可能性极小。综上所述,辩护人认为,被告人关于正当防卫的辩解合情合理,检方并不能提供充分证据否定被告人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即检方证据未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证明程度。审判长,审判员,鉴于检方证据不足,辩护人恳请法院判决我的当事人无罪。”

蔡治邦问公诉人说:“公诉人是否有答辩意见?”

向渊说:“公诉人没有新的意见,请法庭裁决。”

蔡治邦说:“好,下面……”

金昌利突然打断说:“审判长,本代理人不仅是附带民事部分的诉讼代理人,根据被害人家属的委托,也代理刑事部分,鉴于公诉人对辩护人的意见没有提出反驳意见,本代理人为维护被害人家属的权益,请求就刑事部分发表意见。”

蔡治邦对金昌利的申请感到很突然,在他的审判实践中,法庭辩论阶段从来都是公诉人对辩护人的辩护意见进行答辩,从未有过被害人代理人对辩护人辩护意见进行答辩的情况。蔡治邦与左右两位审判员简单合议了一下,然后说:“准许。”

金昌利说:“刚才本代理人听取了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为充分捍卫被害人及其家属的尊严和权益,本代理人发表如下代理意见。本代理人认为,被告人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足以认定,主要理由是:第一,被告人的辩解完全不合逻辑,违背情理。这主要体现在:一是被告人如果真的是正当防卫,应当选择报案,而不是畏罪潜逃;二是被告人如果是正当防卫,完全没有必要把刀带走,毁灭罪证;三是按照被告人的辩解,如果当时被告人倒在车前盖上,身体被被害人压制,被告人没有机会扭转刀口,将被害人刺死,在这种状态下,刀的方向发生180度大转变不太现实,公安机关就此做了侦查实验,也证明发生正当防卫的可能性不大;四是如果被告人真的是正当防卫,归案后应该在第一时间就作出这种辩解,但事实却是,被告人在公安人员第一次讯问时即供述是故意杀人,根本没有提到正当防卫,直到审查起诉阶段才作出这种辩解,这完全有可能是受他人教唆启发。第二,检方证明被告人故意杀人的证据有被告人的供述、被害人尸体、尸体检验报告、被告人车辆追尾的撞痕检验报告等,这些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已经形成证据锁链,充分证实被告人就是杀人凶手,证据确实、充分。辩护人说检方不能排除被告人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就应当判决被告人无罪,这显然是牵强附会。众所周知,要证明一个事实的存在是能够做到的,要证明一个事实的不存在却是难以做到的,辩护人要检方证明被告人的行为不存在正当防卫,这明显是强人所难。第三,如果判决被告人无罪,将产生严重的不良导向。实践当中,大部分杀人案件都没有目击证人,如果只要是杀人者辩称是正当防卫,就要求检方来证明其行为不是正当防卫,如果不能证明不是正当防卫就判决杀人者无罪,那么,今后杀人者都会纷纷效仿,这无疑将使大量杀人凶手逃脱法网,逍遥法外,正义也将不复存在。本代理人也赞同刑事司法要保障人权,但保障人权与打击犯罪必须并重,不可偏废。即使在非常主张保障人权的美国,如果是两个人同处一室,最后一个人走出房间,另一个人被杀死在房间,这也是可以直接认定走出来的人是杀人凶手的,而不是只要这个人辩解是正当防卫就可以免责。综上所述,本代理人认为,被告人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认定被告人有罪,同时,鉴于被告人没有任何法定和酌定的从轻情节,拒不认罪悔罪,恳请法庭判处被告人死刑,以慰亡灵,以儆效尤,谢谢!”

蔡治邦问陈若怡说:“辩护人还有什么新的意见吗?”

陈若怡说:“有。针对被害人家属代理律师刚才的一番意见,本辩护人作以下回应:第一,代理人说被告人辩解不符合逻辑,违背情理,是脱离了本案的具体情况,系代理人个人主观臆测。具体地说:关于被告人之所以逃离现场,并且把刀带走,并非是因为被告人畏罪,而是因为担心自己一旦被抓,很有可能被司法机关错判成故意杀人,正是出于这种恐惧心理,被告人出于一念之差,才逃离现场,并带走刀具,希望这件事情不被发现。这只能表明被告人的法律意识缺失,而不能作为认定被告人有罪的依据。关于被告人辩解正当防卫的过程,虽然公安机关做了侦查实验,但并不能由此否定正当防卫的可能性。据被告人辩解,当时死者身上有浓烈的酒精味,应该是处于醉酒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被告人反抗的力量是足以使刀口反转的。因此,侦查实验并没有准确还原当时的状态,因而结论并不科学,不具有参考价值。关于被告人归案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形成正当防卫的笔录,这完全是侦查人员导致的。被告人归案后第一时间作了正当防卫的如实陈述,但侦查人员以威胁方式,逼迫其作了有罪供述,这一点本辩护人前面已经作了详细阐述。因此,被告人的辩解看上去似乎不合逻辑,有违情理,但其实都是事出有因的,结合案件的具体情况,就能发现被告人的辩解其实是符合事实和情理的。第二,代理人说要求检方排除正当防卫的合理怀疑是强人所难,这其实是代理人在混淆视听。我国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认定被告人有罪必须证据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程度,所谓‘排除’,就是要否定合理怀疑事实的存在,如果按照代理人的逻辑,凡是要证明一件事物的不存在都是不可能的,那岂不是说检方对所有的案件都无法做到‘排除合理怀疑’?那刑事诉讼法的这一规定岂不是一纸空文,不可能实现?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就本案来说,检方如果能够证明刀是被告人的,就完全可以排除正当防卫的可能,因为死者不太可能从被告人身上掏出刀来刺杀他,只可能是被告人掏出刀来刺杀死者。但检方有充分证据证明刀的来源吗?没有,也就只有应当排除的被告人在侦查阶段的有罪供述。所以说,排除合理怀疑的证明标准是完全可以达到的,只是在这个案件中,检方没有达到这个证明标准,因而应当判决被告人无罪。第三,代理人说如果判决被告人无罪将产生严重的不良导向,本辩护人实在不敢苟同。天底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案件,每个案件有每个案件的具体情况。这个案件判决被告人无罪,自然不代表今后所有的杀人案件中,只要是被告人辩解正当防卫就要判决被告人无罪,这种逻辑推理是很荒谬的。在故意杀人案件中,肯定不是被告人辩解正当防卫就要判决他无罪,而要具体分析其辩解的合理性,这种辩解要使法官产生合理怀疑,即辩解要具备一定的真实可能性,并且,检方又不能通过举证否定这种可能性,即不能排除这种合理怀疑,这种情况下才能判决被告人无罪。因此,代理人所说的不良导向完全是不必要的担心。相反,如果法院判决被告人有罪甚至死刑,这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导向呢?这种判决令一个无辜的防卫者冤死,不仅会使被告人的家属亲友对司法感到绝望甚至痛恨,更将使所有具有正当防卫正义之心的勇士感到悲伤心寒,试问,如果非要正当防卫者证明自己是正当防卫才能免责,今后还有谁敢向罪恶挥出正义之手呢?面对罪恶的侵害,每个人都选择逃避,选择明哲保身,这个社会还能看到正义吗?岂不是人人自危了吗?所以,本辩护人再次恳请法庭判决被告人无罪,这个判决,意味着正义必胜,在全社会倡导和营造一种见义勇为、向罪恶反击的社会风尚!”

蔡治邦说:“辩护人和代理人的意见本庭已经充分听取,法庭辩论到此结束。下面由被告人作最后陈述。”

钟天崖说:“尊敬的审判长,我一直认为我是个有良知道德的人,‘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是我做人的准则。一个有良知道德的人却被判罪处罚,这就不是这个人的问题,而是法律的问题了。我承认,我当时选择逃离现场是出于法律信仰的缺失,以及对司法公正的信仰不足,经过检察官的批评教育,我已经认识到虽然自己的行为是正当防卫,是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但逃离现场特别是抛弃凶器的行为扰乱了司法秩序,妨碍了侦查办案,对此我是有责任的,我也非常后悔,也向法庭表示道歉!今后我一定加强法律知识的学习,学法、用法、守法,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和家人,在此,我恳请法庭对我作出公正裁决,判决我无罪,让我同时也让所有的市民看到司法公正的实现。最后,我要向死者家属说一声‘抱歉’,希望你们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虽然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但死者毕竟是一时冲动下杀人,结果却酿成惨剧,我对此也深表遗憾和痛心。我就说这些吧,谢谢审判长,谢谢公诉人,谢谢律师。”

蔡治邦敲了一下法槌,说:“休庭,将被告人押回看守所。”

中午12点,钟天崖案结束了一审开庭,向渊走出法庭,掏出调成静音的手机一看,有9个未接来电,全是蒋明琦打来的。向渊赶紧拨打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向渊说:“蒋姑娘,不好意思,我……”

向渊刚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蒋明琦的哭声,蒋明琦哭泣着说:“我爸被人撞了……”

向渊一听,脑袋“嗡”地一紧,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紧张,马上问道:“什么?被人撞了?情况怎么样?现在在哪?”

蒋明琦哭着说:“现在在抢救……在人民医院。”

向渊说:“我现在就过去。”

接完电话,向渊感觉被打了一闷棍,心乱如麻。他和颜慕曦迅速上车,赶往北昌市人民医院。

向渊和颜慕曦赶到医院,蒋明琦正守在手术室外面,眼睛红肿。向渊快步走上去,握住蒋明琦的手,内心感到极度愧疚与痛苦。蒋明琦终于等到向渊来了,感觉等到了亲人和依靠,忍不住又泪如雨下。蒋明琦哭泣着说:“是我害了我爸!”

向渊内疚地说:“不是,不是,这跟你没关系,是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工作,打破了你们平静的生活,现在更害得你父亲……”

蒋明琦哭着说:“我不能没有我爸!”

向渊说:“你爸不会有事的,他是为了正义,为了救人,上天会保佑他的。”

蒋明琦冲着向渊说:“上天保佑?你们明知他是冒了风险去作证的,为什么不保护好他?”

向渊听完这话,内心感到极度自责,低着头说:“对不起!是我工作重大失误,没有保护好证人,这个责任我来承担。”

蒋明琦说:“你怎么承担?他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向渊看着自己爱慕的姑娘如此伤心,心里也极度难过,当蒋明琦说出“他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这句话时,更是心酸,禁不住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抱着她的双肩,以此传递他的抚慰。向渊说:“我们会照顾你的。”

蒋明琦把向渊放在她肩上的双手推开,说:“我不要,我只要我爸!”

向渊眼睛潮湿了,说:“你眼睛不好,不能再哭了。”

看到这一幕,站在一旁的颜慕曦也禁不住落泪了。

手术一直进行到晚上10点,向渊一直陪在蒋明琦身边。手术室门打开,主刀医生走出来,向渊赶紧上前询问情况,医生遗憾地告诉他,蒋国根命是保住了,但因脑部遭受重创,造成严重颅内瘀血,现在仍处于昏迷状态,恐成植物人。

向渊一听,再次感觉遭受了致命一击。此时此刻,蒋国根的命运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工作上的一个证人,而是自己所爱的人的父亲、恩人,向渊已经视他为亲人。

蒋明琦听到“植物人”三个字,更是如同遭受晴天霹雳,瞬间崩溃,身体瘫软下来,向渊赶紧把蒋明琦抱住,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公诉人接受调查

6月22日上午9点,向渊刚上班,就接到院党组成员、纪检组长彭仕安的电话。彭仕安在电话中说:“向渊啊,我是彭仕安。”

向渊说:“您好,彭组长。”

彭仕安说:“有空到我这来一下吗?”

向渊说:“哦,好的,我马上过来。”

向渊放下电话,心里感到一头雾水,纪检组长找自己干什么?一般来说,被纪检组长叫过去,多半没什么好事。但向渊从检十年,从未有过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从来都觉得纪检监察部门离自己很远,今天怎么纪检组长亲自叫自己过去?当然,也可能不是工作上的事,或许只是生活上的事。但除了工作,自己和彭组长又没有什么私交,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莫非真的是自己哪方面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告了状?想到这里,向渊怀着多少有点忐忑的心理来到彭仕安组长的办公室。

向渊说:“彭组长,您好。”

彭仕安说:“向渊啊,来,坐。”

向渊说:“好的。”

彭仕安说:“向渊啊,我们平时工作上打交道不多,但我知道你业务非常精通,工作能力很强,勤奋,能干,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公诉人。”

向渊说:“彭组长您过奖了。”

彭仕安说:“是这样,我知道你办案任务重,非常忙,但今天确实是有事找你核实一下。”

向渊平静地说:“您说,我一定如实汇报。”

彭仕安说:“我们院纪检监察室昨天接到本市高氏集团董事长高海富的实名检举,他检举你两个问题:一是在办理钟天崖故意杀人案中与辩护律师陈若怡私通。具体说呢,在这个案件开庭前十多天,他的一个朋友偶然看到,你在一个西餐厅和陈律师两个人共进晚餐,而且聊了很久,看上去聊得很投机,他的朋友怀疑你私下和辩护律师串通一气,共同为被告人脱罪,所以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高海富。这二呢,就是你在这个案件的庭审中消极公诉,对辩护人的辩护意见几乎没有进行任何反驳,倒是他的诉讼代理人与辩护人展开了激烈辩论,他认为你这是消极不作为形式的工作失职、渎职。就第一个问题,《检察人员纪律处分条例》第52条规定:‘私自会见案件当事人或其辩护人、代理人、申诉人、亲友,或者接受上述人员提供的宴请、财物、娱乐活动的,给予记过或记大过处分’,就第二个问题,《检察人员纪律处分条例》第88条规定:‘在执法办案或管理工作中失职、渎职,造成严重后果或者恶劣影响的,给予降级、撤职或者开除处分;情节较轻的,给予警告、记过或者记大过处分’,所以,人家检举的这两个问题都是违反纪律的问题。”

向渊说:“没错,在这个案件开庭前十多天,我是请陈若怡律师吃过一次饭,也聊了挺长时间的,我们主要聊的是各自的职业理想和抱负,交流职业感想和体会,增进彼此间职业上的理解和互信,我认为这种交流和沟通是有助于工作的。当然,因为钟天崖案件马上要开庭,我们也简单谈到了这个案件,主要是就非法证据排除问题简单交换了意见,这些都是法律有规定的,听取辩护律师意见是我们公诉人的职责。”

彭仕安说:“但是你听取辩护律师的意见应该在工作场所进行,不能私自会见。”

向渊对这种强盗逻辑感到很愤懑,但强忍住内心的愤懑,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什么叫‘私自会见’?我和陈律师工作交往有很多年了,可以说神交已久,我们都很热爱自己的职业,作为法律人,只是想交流一下各自的职业感想和体会,这也叫‘私自会见’吗?按照这个规定,是不是检察官和律师就永远要老死不相往来了?中央不是说要构建法律职业共同体吗,检察官和律师不交流、沟通,怎么增进理解和互信,又怎么可能形成职业共同体呢?另外,您说的听取律师意见应该在工作场所,这点我没意见,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没有必要这么绝对吧?如果律师白天没有时间呢,或者我们公诉人白天没有时间呢,就不能利用晚上休息时间谈工作吗?晚上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公诉人就不能请律师吃个饭,利用吃饭时间边吃边谈吗?”

彭仕安觉得向渊言之有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接着问道:“那你庭审中消极公诉怎么解释?”

向渊说:“在庭审的时候,我确实没有对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作太多的反驳,这主要是因为……怎么说呢,我一向认为公诉人在法庭上不是和律师辩论得越多越好,也不是律师提什么意见都要去反驳一番,还是应当坚持理性、平和的理念,不要太强势,更不能强词夺理,以势压人。所以,我认为,这是公诉人的出庭风格问题,而不能说是什么消极不作为的失职、渎职。”

彭仕安尴尬地笑了笑,说:“呵呵,你果然是能言善辩啊。”

向渊说:“我只是如实汇报我个人的看法,不是有意要狡辩什么,我说的不对,请您批评。”

彭仕安说:“你能马上承认这两件事情属实,说明你这个人还是很诚实的。至于对这两件事的定性,我们再研究。说实话,你对这两件事的认识,我个人不是很认同。好了,今天主要是核实情况,暂时不作结论,有什么情况,我再找你。”

向渊说:“好的。”

彭仕安向向渊核实完情况后,来到徐光磊检察长办公室,汇报请示向渊涉嫌违纪事件的处理。彭仕安说:“徐检,向渊对他涉嫌违纪的两件事事实是承认的,但他不认为自己是违纪行为。”

徐光磊问:“你怎么看?”

彭仕安说:“我认为,暂且不说他是不是与辩护律师串通一气,至少他私下会见而且是宴请被告人的律师就违反了规定。这样做不仅违反了《检察人员纪律处分条例》的规定,也难免让人产生控辩双方串通的怀疑,甚至在有的案件中可能存在利益勾兑,共同为被告人开脱罪责。至于他出庭时消极公诉,我认为也是不妥的。不论他个人对这个案件是什么观点,即便是他个人认为被告人无罪,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受检察长指派,代表国家出庭支持公诉,所以,他就应该充分捍卫检察院的指控,尽力去反驳辩护律师无罪的意见,这是他的工作职责所系,他放弃或者说不认真、不积极地履行这份职责,就算得上是失职行为。”

徐光磊说:“仕安啊,你一直是搞纪检工作的,所以对遵规守纪一直都要求得很严,这是好事啊。但具体到这两件事上,我看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向渊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是个热血青年啊,对法律非常忠诚,对司法公正也非常执着,非常痛恨冤案、错案和司法不公,参加工作已经十年了,仍然能够保持这种对法律的信仰和对工作的激情,难能可贵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对他一直是很信任的。对于高海富检举的这两件事,我也认为确实有不妥之处,但还谈不上违纪吧?高检院规定检察人员不得私自会见辩护律师,目的是防止检察人员通过这种方式与当事人产生利益勾兑,但向渊这么做,是不存在这种动机的,他的想法就是为了帮助被告人获得公正的判决。应该说,向渊利用休息时间,自己掏钱请律师吃饭,和律师交换意见,体现了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啊,换了有的公诉人,管被告人死活呢,哪会去操这个心呢。你想想,如果组织上不仅不对他的这种付出给予肯定,反而给个处分,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还有,关于他出庭时没有对辩护律师的无罪意见作太多反驳,我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失职渎职。你没有做过公诉人,你可能体会不到,一个公诉人要奉命去指控一个他认为无辜的人,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这相当于逼着他去拿刀杀人呀,他怎么下得了手呢?我做过公诉人,所以,我能理解他。说他失职渎职,我看是不是有点上纲上线了?”

彭仕安点点头,毕恭毕敬地说:“徐检您说得也有道理,我没搞过业务,确实对公诉人的一些想法缺乏理解。听您这么一说,我有些豁然开朗了。”

徐光磊说:“这只是我个人看法,具体是不是违纪,还要你把关呐。”

彭仕安说:“我对向渊还确实缺乏了解,对这样的同志,我看组织上要多保护和鼓励,绝不能挫伤了他的积极性和工作热情。”

徐光磊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这样吧,你跟向渊再谈一下,对他追求公正的这种执着精神还是要给予肯定和鼓励,但也要提醒他,在工作方式方法上还是要注意,有些事情多请示汇报,争取得到领导的支持,与当事人也要多加强沟通,争取得到当事人的理解。”

彭仕安说:“好,我来跟他谈。”

徐光磊说:“另外,检举人那边,你让监察室的同志给他一个答复,跟他解释清楚,他对检举的事情存在误解,我们经研究,认为这只是检察人员的工作方式方法问题,不构成违纪。如果他对我们的答复不服,可以向上级检察院反映。”

彭仕安说:“好的。”

彭仕安走出徐光磊检察长办公室,心里不禁为徐检的胸怀和担当折服。彭仕安对钟天崖案件也有所了解,知道高海富对这个案件肯定会施加压力,而且在有意寻找公诉人的“把柄”,但没想到,检察长一番话如同“四两拨千斤”,把这些压力弹指间化解。看来,做纪检工作也不能机械,不能简单照搬条条框框,动辄上纲上线,更不能先入为主地怀疑自己的办案人员,而应当胸怀大局,从“强化法律监督,维护公平正义”的大局考虑问题,体现人性化和能动性司法,为检察办案提供服务保障,而不是设置干扰和阻碍。

扼住命运的咽喉

7月2日,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钟天崖案进行一审宣判。向渊和颜慕曦在头一天就得到消息,判决结果是死刑。向渊和颜慕曦对这个判决都感到非常失望和揪心,向渊实在不忍心看到法院作出这样的判决,不忍心看到钟天崖痛苦和绝望的表情,他没有来出庭,只有颜慕曦一个人来出庭听判。

颜慕曦知道被告人羁押过来之后,离开庭会相隔短暂的时间,她想利用这个时间单独见一下钟天崖,所以这天来得特别早。

早上9点,法警将钟天崖押至法院,书记员即向合议庭法官报告,准备开庭。在等待开庭时,钟天崖被关在法庭旁边的羁押室内。颜慕曦走进羁押室,跟法警说想和被告人说几句话,法警都认识这位美女检察官,没有反对。

钟天崖问道:“颜检察官,我是不是要判死刑?”

颜慕曦不知不觉间已经泪盈于眶,点了点头,说:“是。”

钟天崖重重地捶了一下铁栏杆,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帮法官太让我失望了,他们这是草菅人命!”

颜慕曦说:“这不能全怪法官,没有目击证人的证言,他们很难相信你是无辜的。”

钟天崖说:“我爸妈会来吗?我爸要是听到我被判死刑,他会受不了的!会要他命的!”

颜慕曦说:“这点我考虑到了,之前我和法院沟通了,他们今天没有通知你爸妈来,陈若怡律师我也跟她说了,她不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你爸妈的,你放心吧。”

钟天崖流着泪说:“瞒得了他们多久呢?我死了,我爸妈怎么办?”

颜慕曦说:“现在是一审,后面还有机会。你爸妈……我会帮你照顾他们。”

钟天崖问道:“你帮我照顾他们?为什么?”其实,钟天崖内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是希望颜慕曦能亲口告诉他答案。

颜慕曦低下头,眼眶潮湿,然后抬头说:“不为什么,你放心就是。”显然,在这样一种时刻,颜慕曦不想解释这个问题,她觉得这还不是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这种心情。

钟天崖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颜慕曦说:“你说。”

钟天崖说:“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葬在天香山下。”

颜慕曦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钟天崖说:“我小时候,爸妈经常带我去那儿玩,那里虽然是一片野山,但青草葱葱,马缨花盛开,蝴蝶纷飞,就像人间仙境。我记得爸妈有一次说过,将来死了,就一起葬到那儿,永远不分开。如今,我要比他们先走一步,我就先葬在那儿,百年以后,也要与爸妈在一起,永远守护着他们。”

颜慕曦眼中噙满泪水,说:“我答应你。不过你要相信法律,听过一句话吗?‘正义有时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

钟天崖痛苦地冷笑了一下,嘲讽地说:“‘一定不会缺席’?”

颜慕曦用力地点点头,说:“嗯,你一定要挺住。”

钟天崖从颜慕曦坚定的眼神中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同时,他也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失望,点点头,说:“好,我相信你。”

颜慕曦说:“我会尽全力,我不会放弃你。”

钟天崖说:“你相信我是无辜的吗?”

颜慕曦说:“嗯,我完全相信,你是无辜的、清白的。”

钟天崖感动地说:“谢谢,一切都只能‘尽人意,顺天命’,如果天注定我在劫难逃,只要你相信我是无辜的,我……死而无憾。”

颜慕曦听出了钟天崖这句话传达的情意,他是把她当成生命中的知己吗?颜慕曦内心感到一阵温暖和感动。她不想让钟天崖看透自己的心思,别过头,转身向羁押室外走去。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深情地看了钟天崖一眼,说了一句:“挺住。”

通过颜慕曦眼中噙着的泪,和她临别时深情的一望,钟天崖更加确定,这位美女检察官是真的爱上了他。其实,他自从第一次见颜慕曦,就被她的秀美、高雅深深打动和吸引,只是从不敢去多想什么。他对自己赢得这样一位美女检察官的爱恋感到无比幸运、幸福,同时又深感不安和歉疚。自己是一个马上就要被判死刑的人,或许是自己太冤,上天为了眷顾和补偿一下他,在他临死之前,赐予他一份梦寐以求的爱情?

9点30分,法院准时开庭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钟天崖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钟天崖当庭表示上诉。

蒋国根成了植物人,需要留在医院继续治疗观察。向渊挑起了这个家庭的担子,每天除了上班时间,都在医院陪着蒋明琦,一起照看护理蒋国根。到了晚上,他就把蒋明琦送回家,自己则睡在病房。

这样的日子虽然非常辛苦,但向渊觉得这是他应该承担的,是他应该义无反顾地做的。况且,能够天天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他觉得也是一件非常幸福开心的事,这样,他的身体虽然极度疲乏,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7月2日这天,向渊下班后,照样直接来到医院。走进病房,蒋明琦正在一边给蒋国根按摩手臂,一边和蒋国根“聊天”,希望能尽快把他唤醒。蒋明琦听到向渊来了,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向渊说:“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蒋明琦说:“我感觉你今天好像特别疲惫。”

向渊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钟天崖的案子今天判了,一审判了死刑。”

蒋明琦惊讶地说:“啊?法院怎么不主持正义呢?法官怎么不明辨是非呢?”

向渊说:“这也不能全怪法官,法官的眼里只有证据。法官不可能追溯到案发现场去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通过证据的碎片尽量去还原客观真相,如果证据有缺陷,他们还原的真相可能就会走样。”

蒋明琦不解地问:“冤案这么容易发生吗?”

向渊说:“是啊,冤案有时就是这样难以避免。”

蒋明琦说:“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杀错了就改不回来了。”

向渊说:“还有二审呢,二审后面还有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还没有到彻底绝望的时候。”

蒋明琦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向渊说:“接下来的二审要改判无罪是很渺茫了,希望能改判死缓,这样就可以等你爸醒过来,只要你爸醒过来,钟天崖就有救了。”

蒋明琦不解地问道:“既然我爸是能够证明钟天崖无罪的证人,法院为什么不能先把案子停下来,等我爸醒过来,再接着审呢?”

向渊说:“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我国《刑事诉讼法》只规定了法院在四种特定情形下可以中止审理,包括被告人或自诉人患有严重疾病,无法出庭的,或者被告人脱逃的,或者法院自身遇到不可抗拒的原因的,也就是说,没有规定关键证人患有严重疾病暂时无法作证的情况下,可以中止审理。更何况,你父亲还没有向司法机关作过证,还不是在案证人,法院也不知道你父亲就是关键证人,更不知道你父亲的证言能证明钟天崖的清白。法院审理案件是有法定期限的,如果没有中止审理的情形,就必须审下去,作出裁判。所以,我们只能祈祷,你父亲能在法院作出终审裁判之前醒过来。”

蒋明琦一听,着急地对着蒋国根说:“爸,您听到了吗,您快醒醒,那个年轻人还等着您救呢。”

向渊安慰地说:“我相信你爸一定会醒过来的。”

蒋明琦说:“你也有十多天没有回家了,我看你今天太疲惫了,就回家去休息吧。”

向渊说:“是有一阵子没回家了,这样吧,我回家一趟,正好拿点换洗的衣服过来,拿完东西我就过来。”

蒋明琦说:“你今晚就回家去睡吧,在这里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向渊听着蒋明琦关切的话语,内心感到一阵温暖,情不自禁地伸手放在蒋明琦的披肩秀发上轻轻抚摸了两下,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动。对向渊来说,蒋明琦任何一句不经意的关心,都如同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让他的满身疲惫能够瞬间消逝,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力量。

这天晚上,向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蒋国根被撞成植物人,钟天崖一审被判死刑,这让他的情绪极度低沉。那天在咖啡厅偶遇蒋明琦,既让他遇见了心爱的人,又让他寻找到了关键证人,他一度感到自己非常幸运,感谢命运的恩赐。但谁曾想到,蒋国根在出庭作证的路上被撞成植物人,不仅使钟天崖申冤昭雪之路陷入绝境,自己心爱的人也遭受噩运的打击,为什么,一切的美好都在瞬间被击碎?难道是自己命运多蹇,时运不济,这是命运在捉弄自己吗?

不!不会的!寻找正义的路虽然坎坷,但自己绝不能退缩,爱情之路也不会是一条坦途,遇到困难荆棘,不正是对自己的考验吗?自己是七尺男儿,怎么能去埋怨命运的乖蹇和不济呢?怎么能被这些困难挫折压倒呢?

想到这里,向渊坐到了钢琴前,弹起了激荡人心的《命运》。

一曲弹毕,向渊的心情一扫阴霾,变得晴朗起来。他决定“扼住命运的咽喉”,为了正义与爱情,向不平与困难挑战。

最后一拜

7月2日,钟天崖听判后,回到看守所监号里,彻夜难眠。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如此接近,一审判死刑,虽然后面还有二审、死刑复核,但奇迹会发生吗?

半夜里,钟天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押上刑场,执行枪决。一声枪响后,他倒在血泊之中。之后,法警全部散去,无人为他收尸。他带着满身的血污向前爬去,爬着爬着就来到了一座野山上,这里山花烂漫,他朝山下纵身跳了下去……这时,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做噩梦,惊恐之下,已是满头大汗。

钟天崖从地铺上爬起来,透过一扇小窗,凝望着外面冰冷的夜色,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颜慕曦。他回想起自己与颜慕曦见面的一幕幕: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被她的美丽、高雅、知性所吸引,他同时也隐约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格外关注;后来她又两次来提审他,这两次提审都和讯问犯罪事实没有太大关系,更多的是朋友式的聊天,他越来越感觉到他们之间产生的那种异性之间的情投意合,甚至可以说是相互倾慕;再后来他去法院听判,她又借机和他见面,从她眼中饱含的泪水,他强烈感受到那种恋人之间的离苦与不舍……

回想起这些,钟天崖的心里暖暖的。颜慕曦叮嘱他要挺住,他一定不能辜负她,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现在,颜慕曦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是多么渴望每天都能见到她,哪怕在梦里相见也是美好的。

7月3日早上6点30分,管教民警来通知刘小兵,法院今天对他执行死刑,并给他端来了一碗鸡蛋面。虽然刘小兵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但这一天突然到来,他还是感觉猝不及防,浑身打冷战,眼神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这是钟天崖头一次看到一个人即将赴死的表情和心境。刘小兵才22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好不容易逃离了毒品的魔爪,他本以为可以获得新生了,但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脱死刑的宿命。

钟天崖说:“小兵,你有没有叫你父母来?听说可以申请和家里人见一面。”

刘小兵摇了摇头,说:“我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是我妈把我带大的。”

钟天崖问:“那你妈会来吗?”

刘小兵又摇了摇头,说:“到现在我都没说我家住哪,我怕我妈知道会伤心死的。”

钟天崖眼睛潮湿了,说:“那你就这么走了,你妈还不知道你去哪了,他不是天天盼着你回家吗?”

刘小兵说:“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强。”

钟天崖说:“她永远都等不到你回来呀。”

刘小兵说:“钟哥,将来你出去了,有空去看看我妈。”

钟天崖说:“嗯,一定去。”

刘小兵从他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照片,把照片放在地上。钟天崖看了眼照片,是一位慈祥的中年妇女,坐在一张破旧的四方桌前。从这个女人两鬓碎乱的银发和皱纹,以及家中极其简陋的陈设,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历经岁月操劳的贫苦女人,但她的表情并不凄苦,而是露出欣慰的笑容。

钟天崖问:“这是你妈吧?”

刘小兵说:“嗯,那年我妈过生日,我没钱给她买什么生日礼物,就给她拍了这张照片。后来我因为抢劫外逃,担心今后回不了家,就把这张照片带上了,一直带在身上。”

钟天崖看着照片,眼眶有些潮湿,说:“你妈笑得挺开心的。”

钟天崖这句话原本想宽慰一下刘小兵,没想到更加刺激到了刘小兵的痛处,他猛然“扑通”一声跪在照片面前,深深地叩了一个响头,向他母亲最后一拜,作为向母亲的告别。刘小兵痛哭流涕地说:“妈,我走了,您自己保重!孩儿不孝,不能照顾您了,下辈子再做您儿子!”

刘小兵对着母亲照片的最后一次叩拜,让钟天崖感到震撼。这是一个死刑犯最后的人性闪耀,它让钟天崖深切认识到,死刑犯并不都是良知泯灭,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心中有孝,有爱,有痛苦和无奈……钟天崖感到,刘小兵与其说死于法律制裁,不如说是死于毒品,是海洛因把他引上一条不归路。

管教民警在催促刘小兵,钟天崖上前把刘小兵扶起来。刘小兵把他母亲的照片交给钟天崖。钟天崖看着照片,不禁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被执行死刑的那天,又该如何跟自己的父母道别呢?想到这里,钟天崖不禁心如刀割。

刘小兵说:“钟哥,照片背面有我家的住址,你是无辜的,你一定能出去,等你出去了,麻烦你有空去看看我妈。”

钟天崖说:“嗯,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去的,你就放心吧,我会把她当自己的妈一样照顾的。”

钟天崖这句话,让即将赴死的刘小兵极其感动,刘小兵又一次猛然“扑通”一声跪在钟天崖面前,痛哭流涕。刘小兵说:“钟哥,大恩大德,小兵来生再报!”钟天崖赶紧把刘小兵扶起来,那一刻,他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说:“兄弟,你就放心上路吧。”

管教民警过来把刘小兵带走。刘小兵拖着沉重的脚镣,步履沉重地走向提审室。钟天崖目送着刘小兵走向死亡,突然,他看到刘小兵的裤管不知何时湿了一大片。以前他只是听说过死刑犯被枪决前吓得尿失禁,这次他是亲眼所见,更加感受到一个人面临死亡即将到来的恐惧。钟天崖还没有经历死刑,却提前感受了一次死刑的残酷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