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之白露为霜_章47

  她急了,龙相感觉她愚不可及,更急,“你笨死得了!是露生要杀满树才!”

  “可你说大哥哥找死——”

  “猪脑子!满树才会乖乖地让他杀吗?他们两个之间若是只能活一个,你说会是谁死谁活?”

  丫丫这回彻底明白了,登时伸出双手握住了龙相的胳膊,“那怎么办?咱们一起去,赶紧把大哥哥拉回来,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干。”

  龙相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我用你教?可那女的坐了一辆飞毛腿洋车,比我跑得还快!我到露生门前时,他俩都挽着膀子出来了!露生根本不理我,那女的对我也没好脸色,我还没法拦着他们明讲。”

  丫丫现在脑子里只剩了“找死”二字,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说:“那你得救他去啊!我也跟你去,让常胜他们也都跟上。他不回来,咱们就把他拽回来。等他来了,咱们再细细地劝他,这么着成吗?”

  龙相听到这里,转身便往外走,且走且喊:“常胜!你带几个人到露生那儿给我守着去,只要他回来了,立刻把他绑上汽车拉回来。巡捕敢管,你们就亮手枪,闹出乱子了我出面交涉,快去!”

  楼下有人遥遥地答应一声,正是常胜领命出发了。

  常胜勤勤恳恳地从上午等到天黑,连尿都不多撒一泡,然而始终没有等到露生的人。

  在附近的番菜馆子里借用电话打回家去,他向龙相做了一番汇报。汇报的结果是龙相亲自来了,大模大样地直接进入公寓上了楼。房门的锁头并没有换过,上一次能被人撬开,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公然地进入房内转了一圈,他没找到露生的影子。打开柜子向内再看,被褥也都还在,然而几套贴身的换洗衣物却不见了。他连忙扭头再往卧室里走,卧室里收拾得很整洁,家具只有简简单单的那么几样。他找了又找,没有找到皮箱——他记得上次来时,墙角还立着一只半旧的黑皮箱,一看就是在外拎过很久的。

  一股寒气顺着他的后脊梁往上走,他的感官瞬间变得无比敏锐,像有静电火花一路燃烧过他的皮肤。他的汗毛根根直立,有隐隐的疼痛从他头顶那两只角开始向外蔓延。下意识地伸手拎起了叠在枕头上的一件睡袍,他把它堵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嗅到了露生的味道。那味道是最熟悉不过的,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周围。人活着,才有味道;死了,就化成泥土化成灰烬,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气味了。

  也再没有人肯背着他到处跑了,再没有手指钻入短发抚摸他的角了。再没人敢批评他了,再没人敢和他对着干了。他是好是坏,也没人判断了。

  将睡袍揉成一团搂在怀里,龙相忽然转身冲出门去,一路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不明就里的常胜站在公寓外,就听他匆匆地说了一句:“回家接太太,马上调专列回北京!”

  丫丫跟着龙相连夜返回了北京,一路上把一切都问明白了。

  他们人还未到北京,一张大网已经先他们一步撒开了,专为了网罗露生。龙相不能去给满树才通风报信,因为知道满树才若是知道了世上还有白露生这么一个存在,并且这个白露生还想杀他,那么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急了能灭人全门的人,当然不会给自己留一枚活的定时炸弹,尤其那炸弹还钓上了他的女儿。不能告诉满树才,也不能告诉满艾琳。艾琳是个“外人”,而龙相不信任任何外人。

  思来想去的,他就只有一条道路可走:找到露生,扣住露生。

  可是天津卫里没有露生,北京城里也没有露生。不但没有露生,连艾琳都消失了。

  在龙相满世界乱找露生之时,露生其实距离他十分之近,就住在北京城内的德国饭店里。起初他也在北京饭店里住了一晚,但很快发现那是个人多眼杂的繁华所在,他也怕龙相会对自己纠缠不止,所以当机立断换了地方。德国饭店虽小一点,客人也相应少一点,但住起来是一样的舒适。艾琳在他隔壁开了个房间,也没有回家,因为认为家里没意思,况且还要花大量时间和露生商议婚事。她的父亲目前正在保定,总要再过几天才能回家,到家之后她如何开这个口,如何把露生介绍到他面前,说起来全是问题。露生要是哪位将军或者总长的公子,问题倒是会简单得多。自己忽然说要嫁给个白丁,艾琳也猜测不出父亲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有她的心事,露生也没闲着。他又给陈妈汇去了三千块钱,然后拿着三万块钱的支票,他犯了难,后悔那一天自己没有把它强行塞给丫丫。丫丫是从来不和他对着干的,他当时强硬一点,她一定不敢不要。可现在就不好办了,用信封把它邮寄到龙宅去?行是行,但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落到龙相手里。信封上无论署不署名,怕是都要给丫丫惹来麻烦。到时候丫丫不但拿不到钱,反倒会挨一顿打骂,何苦来,这不成恶作剧了吗?

  想到这里,他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人各有命,我不管了。”

  想完了丫丫,他抬眼又去看面前的艾琳。艾琳这几天没法子从早到晚地轧马路喝咖啡了,然而依旧精神焕发,唇上总有笑影。他看她的嘴唇,看她的面颊,看她的耳垂,唯独不看她的眼睛。对待这一位,他心里不止有愧疚,他简直就感觉自己是在作孽。艾琳爱死了他,天黑之后也不舍得回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她哼着调子同他跳华尔兹。热烘烘的面颊贴上他的胸膛,胭脂鲜艳,她在他雪白的衬衫上蹭出了一抹淡淡的霞。

  露生松松地拥着她,心里觉着她好,处处都好。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想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刻,她当如何?

  毫无怜惜地低下头嗅了嗅她的头发,他在温暖的芬芳中扭过脸往窗外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个坏人。

  但还没有坏到家。艾琳鼓足勇气,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他也把嘴唇贴上了艾琳的眉心——一触即离,仅此而已。艾琳颤颤地喘息着,不想回自己那间客房里去,但他故作不解风情,硬是把她送了回去。

  他认为自己对她已经卑鄙得够可以了,他不能在卑鄙上再加一条下流。

  满树才在保定耽搁的时间,超出了艾琳的预期。一个礼拜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要回北京的意思。而在这等待期间,艾琳倒是想出了个新主意。忽然将一位未婚夫带回家里给父亲看,即便未婚夫很完美,少不得也要让父亲吃上一惊,何况这未婚夫未必拥有被父亲接纳的资格。与其如此,不如先说露生是自己的朋友。现在这个年头,小姐家交几个异性朋友也不算大逆不道。届时先让家里人瞧瞧露生——艾琳总觉得只要露生一亮相,就必定人人都爱他。届时自己再加把劲,为他谋一个体面的职业,这不就把局面扳回来了?

  艾琳只有一点担心:她怕父亲会调查出露生的来历。露生若是个穷书生或者破落户的子弟,那都不成问题,可露生先前是伺候过龙云腾的,他自己也常自嘲是龙家的下人。父亲和龙云腾是同一阶级的,那么父亲的女儿,怎能嫁给龙云腾的跟班随从?

  这一点小担心成了她心头的一片小乌云,让她在最愉快甜蜜的时刻也无法畅快。她自诩是个聪明人,认为自己一定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可是未等她想出新对策,她那父亲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单是回来还不够,艾琳还得寻找机会。否则贸贸然地将个男子带到父亲面前,怎么想都是不大对劲。她是个从未经过大忧虑的年轻小姐,如今这一个问题就足够她绞尽脑汁琢磨许久了。傍晚时分,她实在是在这饭店房间里坐不住了,拉扯着露生要出去散步。露生不便拒绝,但是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总怕自己会迎面撞上龙相。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虽然没撞上龙相,但在北海公园的茶座里,他遇见了陈有庆。

  不只是陈有庆,还有他的父亲老陈。陈有庆大概是带了父亲前来开眼,父子两个坐在凉亭里,一边喝汽水一边窃窃私语。忽然一回头看到了露生和艾琳,老陈笑着站起身打了个招呼;陈有庆随之也起立,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先是狠狠看了艾琳一眼,随即对着露生一躬身,“白少爷。”

  露生恨陈有庆长舌头,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龙相,所以不甚理他,只对着老陈微笑寒暄。老陈五六十岁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瞧着比陈妈更可亲。他告诉露生,说家里那个老婆子现在身体好得很,家里上下也都平安,这个老二——他伸手一指陈有庆——在家闲着没有事做,所以把他打发来了京城。今天下午自己去见了少爷,已经给他求了个新差事。从明天开始他就能得到一身军装,到军队里当个小官了。

  露生和老陈交谈完毕,然后带着艾琳转身便走。艾琳认得陈有庆那张面孔,及至两人走远了,艾琳小声说道:“那个人不会又跑去向龙云腾打小报告吧?”

  露生答道:“不好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艾琳公然地挽着他的胳膊走,一边走一边又道:“今晚我要回家去,我得尽快找机会把你介绍给我爸爸。”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人在苍茫暮色中变得面目模糊,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艾琳,我觉得很抱歉。”

  艾琳惊讶地问道:“抱歉?为什么?”

  露生望着前方,不知是要说给谁听,“你太好了。”

  艾琳哑然失笑,用拳头敲打他的胸膛,“这算什么甜言蜜语,我不要你拿这些怪里怪气的话恭维我。”

  然而露生梦呓似的又道:“我是万死难报其一了。”

  这句话来得很轻,甫一出口便被夜风吹散。艾琳没听清楚,疑惑地抬头看他,他没再说,艾琳也就没有再问。

  这天晚上,艾琳果然是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她打来了电话。电话中的艾琳欢天喜地,让露生好好地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和她一同回家参加宴会。宴会当然和露生没什么关系,是满树才以长子的名义请了无数权贵朋友,消遣这个漫长的夏夜。都知道满将军对自家的大儿子比较高看,一有机会就要把他推到人前狠狠地抬举一番。艾琳不管父亲到底有何居心,反正今晚有美酒有音乐有舞会,会是相当的热闹。父亲这两天颇为清闲,也一定会在人前露上一面。

  放下电话,露生的确是开始准备了。

  他很彻底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新西装。他本就生得干净,如今这样穿戴整齐了,看着越发一尘不染。手里掂着一把手枪,这枪在他的箱子里躺了许久许久,如今它登场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不会让它再在那暗无天日的箱子里继续沉睡了。

  枪是有的,子弹也有。他低头缓缓地握紧了手枪,感觉也很顺手。这样就可以了,他不是神枪手,也不是身怀绝技的刺客,他要做的就是走到满树才面前,忽然拔出手枪向他扣动扳机——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功夫。成,就成了;败,就败了。

  将那把小手枪紧贴着后腰掖好了,这一刻他视死如归,反倒是异常地平静。

  他感觉,那真正的大解脱就要来了。

  他再也不必藏着仇恨生活了,这仇恨让他从十二岁起,再也没能纯粹地快乐过一次。他受够了。

  或许那一夜他本该随着父亲妹妹一起死的。他不死,偏要活,便是逆天。老天爷就要把他送到龙相身边去,让他遇上一个小妹妹,叫丫丫。这两个人牵扯揉搓着他的心,让他死不死活不活——真是受够了。

  只是对不起艾琳,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但是人各有命,这就是她的命。

  站在镜子前,他很怜惜地望着镜中人,看那人还很年轻,一派前程大好的模样。忽然他低低地出了声,对着镜子说了话,“不管了,谁也不管了。”

  然后侧过身微微地低下头,他对着那想象中的人说话:“真不管你了。你是疯是傻,是活是死,都看你的造化吧。我只盼她还能有点儿傻运气,别让你活活地折磨死。好在你们不会有小孩子,无论好坏,都到你为止了。”

  他随即垂目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何其幸运,你遇到我。”

  龙相并不想去赴满家的宴,一是没那个心情,因为已经从陈有庆口中确定了露生就在北京,然而北京如此之大,他找了一夜一天,一无所获;二是他现在有些迁怒于满树才——满树才杀谁不好,偏要杀白家的人,或者说,谁去杀白家的人不好,为什么满树才就非得去操那把刀?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得罪满树才,满树才对待他也一直不算赖。两人虽然也钩心斗角,但是都没有要出格的打算。展望未来的一两年,他们似乎也依旧能够和平共处。现在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盲目地好战了,他知道怎么耍小聪明,知道什么叫作纵横联合,更知道那大总统不是轻易能当上的,非得有足够的耐心和手段才行。

  可是露生就不肯给他这个时间,就非得逼着他立刻去杀满树才。他不杀,露生就生气,不但生气,还要离家出走,还要和他恩断义绝。可是,他想,自己和露生怎么可以断绝呢?

  不甚情愿地穿戴整齐了,他听了徐参谋长的劝,决定还是去满家亮个相。他和满树才如今友谊正浓,满树才抬举儿子,他不好彻底地不给面子。况且他留在家里又能怎样?难道他能守株待兔、活活地把露生等回来不成?

  于是几十分钟之后,在晚风开始透出一点凉意的时刻,龙司令的汽车队伍抵达了满府正门。听闻龙司令来了,满大少爷立刻迎了出来。人还走在半路,已经遥遥地先向龙相伸出了手。及至两人面对面了,满大少爷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几摇,口中笑道:“云帅,来得正好!家父刚刚还说要出门迎您,可是在里头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派了我来打前站。”

  满家人多,尤其是女人多,龙相来过几次,只认识满家的老爷子和大少爷,旁人一概认不清。心不在焉地往大少爷身后看了看,他没看到艾琳,心中便忽然又起了希冀:也许那个小娘们儿是在骗我呢!她根本不是满家的人,至多不过是满家的亲戚,想攀高枝充阔小姐罢了。要不然我也来了满家许多次,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这个念头一出,他像受了某种鼓舞一般,忽然来了精神,竟然对着满大少爷露齿一笑。笑完之后收回手,他绕过大少爷就往里走。满大少爷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位少年司令有点怪性——这很正常,大人物总是要与众不同的。干脆利落地做了个向后转,他快步追上龙相继续说笑。龙相身旁紧随着几名青年,他知道那是龙家的卫士,也不见怪。龙司令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横竖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满家没人要刺杀他,他硬是不放心,那也由他去。

  而在龙相一行人走后不到五分钟,艾琳和露生并肩跨过了满家大门。

  艾琳今晚换了一身水绿色的旗袍,绿意浅得几乎等于无,头发是下午剪了又烫过的,长度只盖过耳垂,也没有再加头饰。平心而论,她今天算是打扮得很素净了,可猛地看上去,还是像浓妆艳抹。因为脸蛋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和白皙的露生站在一起,她依旧是鲜艳明媚的一朵花。斯斯文文地带着露生走向自家深处,露生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话也是异常的少,她自认为很能体谅他的紧张,故而反复地告诉他:“我爸爸那个人,其实脾气不坏,你不是也见过他吗?他是不是看着一点儿也不凶?”

  露生抬眼望着前方,忽然微笑了一下,“是的,我并不怕他。”

  艾琳从他脸上收回目光,也美滋滋地抿嘴一笑。风中隐隐传来了稚嫩的歌唱声音,不知道是哪几位少奶奶带了小孩子过来。有人猛地一拍她的肩头,她立时回了头去瞧,随即口中笑着唤“表姐”。表姐表妹欢声笑语地互相埋怨,表姐在天津始终找不到表妹;表妹则说自己认为表姐早回了北京。亲亲热热地寒暄一场之后,一对姐妹分了开,艾琳很熟练地收起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我们今晚只是和他打个照面,让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今晚算是大请客,他大概根本就顾不上我们,不会有时间对你盘问不休的。”

  露生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的确不会有时间了,那把手枪坚硬地抵在他的后腰上,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握了它,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把弓,在他十二岁那年其实就已拉开,等的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