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周镳已经跨进了门槛,映人眼中的景象,使他不由得又是一怔。只见社友们错杂地坐着,既不曾入席饮酒,彼此也没有交谈,相反,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震撼似的,一个个全都显得痴呆木讷,魂不守舍,有的现出茫然的神色,有的一副凄然欲泪的模样,还有的则用双手抱着头,像是在抵受着什么可怕的痛苦似的。直到周镳在门边站住,顾杲也跟了进来,其中几个才“氨的一声,匆忙站起身。即使如此,他们仍旧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只零零落落地发出几声简短的招呼,就无言地顿住了。
这种情形,更增加了周镳的疑心。他于是转动着脑袋,在人丛中寻找今天聚会的发起者吴应箕——自然还有陈贞慧。很快地,他就发现了:陈贞慧背朝门口坐着,正同侯方域凑在一起,也不知嘀咕什么;吴应箕则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几个仆人聚在他身边,大约在听候吩咐。直到别的社友都快招呼完了,他们才转过脸来,做出起身相迎的样子。
周镳立即移开视线,“哼,你们不是指望我不进来么?我偏进来了,且看你们还耍什么花招!”这么想着,他径自走向近旁的一张空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仲老知……知道么?郑超宗他、他死了!”静默中,一个呻吟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梅朗中。
郑超宗,就是复社的扬州地区社长郑元勋。周镳记得,今年四月,迎立新君的争论正激烈的时候,郑元勋还在南京。后来听说他急于回扬州,等不及有结果,便先走了。当时吴应箕、侯方域等一班社友像是还到江边去送行。算起来,那才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现在忽然听说郑元勋死了,倒使周镳心中一愕,不由得转过头去,疑惑地望着梅朗中。
“你说什么?超、超宗他、他死了?”显然大吃一惊的顾杲一步跨了上来,瞪着眼睛追问。
梅朗中点点头,似乎想说得更详细一点,可是,扁了几次嘴巴,泪水却涌上了眼睛。突然,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用袖子掩着脸,哀哀地哭泣起来。其余的人见了,也现出黯然的神色,有的甚至跟着掉下了眼泪。
“哎,你们先别哭呀!告诉我,超宗是怎么死的?在什么时候?”顾杲发急地喊。
“超宗是五月二十五被害的。”侯方域神情悲怆地走近来,同时,举起手中的一叠纸,“这是冒辟疆的信,适才方密之拿来的,兄自己看吧。”
顾杲忙不迭接过,举到眼前,急切地看了一遍,顿时变得面如土色。他接着又从头再看一遍,双手始终在微微发抖。末了,当别人让他把信转递给周镳时,他仿佛全无知觉,只双眼发直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周镳才弄清楚事件发生的经过。
原来,还在总兵高杰率领十余万败兵试图进驻扬州,遭到扬州士民坚决拒绝那阵子,已经回到家中的郑元勋眼见争持下去会出大乱子,于是亲自前往高杰营中,晓以国难当头,应当同舟共济的大义。高杰听了,有所感悟,答应退兵五里,等待答复。不料事后又发生了城中的民军袭杀高兵游骑的事件,双方关系再度紧张。
郑元勋不得已,只好再请前蓟州总督王永吉前往解说。最后与高杰约定:双方各自从严约束部下,避免事态继续扩大。到了五月二十五日,扬州的巡抚和知府召集城中缙绅到城头上去议事,引来大批士民围观。郑元勋出面告诫众人说:“高镇奉旨驻守扬州,不让他进城是没有道理的。日前我曾同高镇约定,入城后应立即安慰父老,秋毫不可有犯,高镇亦已答应。怎么你们又袭杀他的游骑?
如不严惩肇事者,只怕会招来不测之祸!爸谌瞬环合嗔芯俑弑闹种直┬小VT奔粗赋觯渲杏行┍┬惺茄畛细傻模荒芏妓阍诟弑恼松稀K档摹把畛稀保浅侵械囊幻4巳耸窒碌谋瓯嵝胁环ǎ彩鞘率怠K谌税选把畛稀蔽筇伞把锍恰保偈狈吲鹄矗蠼校骸靶罩5墓唇岣咴簦悦磷帕夹奈缃狻?我们如不下手,势必尽被屠灭!谑且挥刀希栋羝胂拢偈卑阎T彼馈V5钠腿艘蟊ㄒ蚓然ぶ魅耍餐北缓Α>菟担髌投硕急豢衽氖棵穹至耸J潞蠹胰耸帐耙藕。患竦郊钙腥辈蝗墓峭贰茱鹇匕研耪酆谩E甯詹派缬衙敲坏铰胪啡ビ幼约海⒉皇枪室獾÷蛄碛芯有模闹械哪张筒乱梢菜嬷饬恕6遥T钊苏鹁谋┧溃彩顾荒芪薅谥浴K槐甙研偶坏轿庥种校槐咧遄琶济剩骸澳敲矗值却蛩阍趺窗欤俊?“弟拟亲赴扬州,到超宗灵前叩奠,并慰抚其家人。至于今日,弟已命人在此设下灵位,仲老如以为可,就请率弟辈同行奠礼,以表怆悼之忱!”
周镳点点头。虽然,在前年的虎丘大会上,郑元勋为谋夺社内领袖的地位,曾不惜向钱谦益卖身投靠,企图为阮大铖开脱,周镳对他至今仍耿耿于怀,但是,既然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惨,冲着这一点,周镳也就决定不再表示异议。
“嗯,那么,就先行礼吧!”他说,随即站了起来。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吴应箕手下的仆人已经把郑元勋的灵位摆设停当。因为事起仓促,一切都只能因陋就简。眼下,是在亭子的北墙上临时贴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亡友郑进士元勋之位”的字样,前面摆上一张小方几,上面供起几样果品。碰巧随身带得有线香,于是也拿来焚上。又用海碗盛了一碗泥土,权充香炉。只是丧服急切间办不到,惟有将就些,临时凑起几条素色的汗巾,让各人缠在头上。然后,以周镳为首,大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在牌位前行礼、奠酒,祭拜了一番。其中有几个与郑元勋平时交情较深密的,像梅朗中、沈士柱、左国楝等,还止不住情怀凄怆,再一次流下泪来……六祭奠结束之后,日头已经过了当午。黄宗羲却始终不曾露面,大家得知是请湖广巡按黄澍去了,都说应该再等一下,反而是周镳对黄宗羲的“失踪”感到有点恼火,主张马上开席。于是众人不再坚持,互相谦让了一下之后,便按照各人的身份和年龄,依次在已经摆开了一席酒的圆桌旁坐了下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周镳才完全看清楚,除了已经注意到的那些人之外,还有余怀和张自烈也来了,合共是九位社友,只是大家看来还沉浸在忧伤郁闷的情绪当中,尽管坐到筵席前已经有好一阵子,却只是默默地喝着酒,谁也没有开口。
不过,渐渐地,这种情形终于有了改变。起初是一些低沉的耳语在席间浮荡,不久,声音就变得响了些。虽然还算不上热烈,但已经不似先前的沉寂。大家从郑元勋的死谈到扬州的局势,谈到李白成在北京的突然失败,还谈到大批明朝旧官脱身南来,谈到方以智的失节,谈到冒襄至今还躲在家乡,实在没有道理,如此等等。
周镳一直庄严地保持着自尊的姿态,就连饮酒吃菜也相当节制。
至于交谈,除非有人直接动问,否则他绝不开口;而且即使开口,也回答得十分简略。这自然是由于他素来不喜欢说废话。此外还因为眼前这些人,大多数可以说都是他的后辈,如果随随便便地同他们在一起胡说八道,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
然而,冷不丁钻进耳朵里来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哎,定生,闻得郑超宗尚有一封遗书,可是真的?”
周镳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沈士柱。而他的这个消息,显然得自于坐在旁边的侯方域。因为当大家都把好奇和疑惑的目光转向陈贞慧时,侯方域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显出早已知情的神气。
“这个——”陈贞慧的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垂下眼皮,“有倒是有,不过……”“咦,那兄怎么不拿出来让我们瞧瞧?”“是呀,快拿出来!”“原来还有遗书,都说了些什么?”好几个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
“哦,也没有说什么!”这么推搪了一句之后,陈贞慧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仍旧摇摇头,“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以后再说吧!”
然而,侯方域却插话了:“定生兄,超宗遗书里的那些话,可是对社务大计的建言,至关重要,何不就趁着今日社兄们都在,拿出来让大家瞧一瞧,也好商磋商磋!”
“噢,原来超宗还有所建言!到底说了些什么?”
“有道是旁观者清。超宗的建议,必定会有真知灼见!”
“哎,定生兄,快拿出来吧,我们都想知道!”
来自四面的催促声再度响起。这一次,陈贞慧显然没有办法再推托。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哎,不必传看。干脆,兄念给我等听好了!”有人大声建议。
陈贞慧征询地环顾了一下。看见大家没有异议,他就点点头,解释说:“这是超宗生前写给辟疆的一封书,未及寄出,就遇害了。
他的家人赴如皋报丧时,拿去送给了辟疆,辟疆又转寄给方密之。
弟也是适才才看到的。“说完,他展开信笺,用不高但清晰的声音念了起来:眷社弟郑元勋顿首拜:南都再建,国事累卵。弟身处草莽,而心怀冰炭,日夕以眼泪洗面,盖思先帝,忧危倾也。想兄百里之外,亦当与弟同况乎?近闻都中以拥立之争,相仇益甚,至有讹言横起,兵锋暗伏,波诡云谲,迭出层见。此又弟所至忧也。
夫国步维艰,于此为极!纷纭万事,至巨至重者,莫过于救死图存。凡我君子仁人,岂无“覆卵”之忧?更有“同仇”之志!当此之时,门户之防,流品之别,实不妨暂置于其次,而应尽捐异同,专心忧国,大明方有生路,江南方有生路。此虽愚者亦当能省识。故以弟之见,新君既已登极,诸君子亦不必耿耿于往日之异议。
而生离心之想。即以马辅士英而论,无论当初如何反复,而彼所操“伦序”之说,其实并无不当。况且彼势已成,诸君子若仍以积忿而排拒之,于国于社,俱恐非吉兆。是故弟忧心之余,每欲持此往说都中社友,又恐成见难破,废然而止……听说郑元勋还遗下有书信,周镳起初并没有怎么重视,及至侯方域说到信中谈及社内大计时,他才留了神。不过,当陈贞慧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把信的内容当众宣读出来之后,周镳的眼睛就因为吃惊和愤怒而睁圆了。事实上,作为复社的一位有声望的元老,自从三年前,复社的领袖张溥暴病身亡那时起,周镳就把自己当做是社内的一位“护法尊者”。为着确保当年的立社宗旨和行动准则不致受到玷污和损害,他一直在用严厉的、往往是近乎苛刻的目光注视着社内的一切。对于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便自行爬上主盟地位的郑元勋、李雯等人,还有以陈贞慧为首的“复社四公子”,周镳毋宁说是猜疑多于信任的。果然,后来不久就发生了几社的离心离德,接着又发生了郑元勋向钱谦益卖身投靠,企图为阮大铖开脱的事。这就更使周镳增加了警惕。因此到了最近,陈贞慧借着南京朝廷建立之机,自作主张地提出让社友们放弃主持清议,转而设法进入各部衙门去充当幕僚时,周镳就坚决反对。
没想到,当事实已经证明是他正确之后,陈贞慧不仅不老老实实认错,反而试图借郑元勋的名义,提出更加离经叛道的主张。周镳可就不由得火冒三丈,感到忍无可忍了。
“不要再念了!”他把手一挥,粗暴地打断说,“马瑶草是何等样人?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头儿!十足的祸国权奸!郑超宗竟然让我辈与之和衷共济,实属悖谬之极!这等书信,不从速毁去,还公然拿到桌上来读,简直岂有此理!”
听着遗书中那番情辞剀切的规谏,座上的社友们倒有一多半陷入了沉思,冷不防被周镳这么痛加斥责,似乎又有点悚然惊觉,睁大眼睛坐着发怔。就连陈贞慧也沉默下来,停止了宣读。不过,侯方域的脸孔却刷地涨红了。但只一忽儿,他又恢复了常态。
“不错,”他冷笑说,“马瑶草确实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头儿,十恶不赦的祸国权奸,可是别忘了,他又是拥立今上的定策元勋,实权在握的当朝阁老!外有江北四镇与之遥相呼应,内有勋臣大当与之同气相求。我辈不欲在留都安身立足便罢,如欲在此间立足,并有所作为,那么只怕绕不过马瑶草这座大冰山去!”
侯方域为人一向傲慢无礼,这一点周镳早已有感觉。而且他还知道此人年纪轻轻,肚子里的鬼点子却不少,一向帮着陈贞慧出主意,同自己暗中作对。所以,看见对方出言顶撞,周镳心中的怒火更炽。只是由于顾及长辈的身份,他才没有马上发作,不过,仍旧哼了一声,沉下脸,教训说:“我复社的立社宗旨,侯兄想必还不知道吧?须知这君子、小人之防,乃是第一要旨。凡人我社,均须严加恪守,方可为同志。
否则,便是背叛门墙,必遭唾弃!定生兄当初引侯兄人社,想必未曾将此条规矩说知。不过嘛,也无妨,眼下侯兄仍可请他当面补说明白!耙腔涣吮鹑耍醇茱鹉贸鲈系纳矸荩残砭筒桓以俪亚苛恕K罘接蛉床怀哉庖惶住K衅鹧劬Γ胖茱鸬哪抗猓裾裼写堑厮担骸氨艘皇币玻艘皇币病1旧绯趿⒅保形凰ㄖ蓟蛐聿淮恚┦鞘敝两袢眨羧圆凰纪ū洌阋菜平褐纳讨垡郧蠼#疥萦惺墩咧ザ眩?周镳错愕了一下,对方不仅公然顶撞自己,还胆敢对自己视若性命的复社宗旨肆意嘲讽,妄加指斥,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特别是侯方域那种傲慢不逊的神气,那种巧言诡辩的讥讽,都使周镳感到可恶之极。他所患的咯血病本来就极易动怒,这会儿更觉得火气在胸中翻滚,脑袋却变得昏昏沉沉。蓦地,他捏紧拳头,把桌子使劲一擂,咆哮起来:“胡说!你算什么东西?敢同我顶嘴!”
看见周镳发了火,侯方域反而更加镇定。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仰起脸,冷冷地说:“不错,侯某确实不算什么东西,可总比那种冒他人之功为己功,欺世盗名的‘东西’强些!”
停了停,大约看见周镳脸色突变,他又故作关心地说:“周老前辈贵体欠安,还望善自保重,不要一说话,就惹动肝火才好哇!”
听见前一句阴损的挖苦,周镳已经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你——你——”地指着对方,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及至后一句话进入耳朵,却使他心头一懔,那股怒气随即反逼回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住,一跤跌回椅子上。
即便是这样,侯方域仍旧不肯放过他,继续在座位上笑嘻嘻地说:“啊哟,仲老当真生气了!这可不干侯某的事。要是……”他还想挖苦下去,倒是其他社友发现情形不对,“哄”的一声,纷纷站起来,一边阻止侯方域,一边急急地凑近周镳,关心地审视着,惊恐地询问着,席面上顿时乱成了一片。
“仲老,你觉着如何?可妨事么?”在一片夹杂着慰问、探询、埋怨和责备的闹哄哄中,吴应箕挤了进来,皱着眉毛,关切地问。看见周镳虽然闭着眼睛,却一再地摇着手,他才直起腰,做出禁制的手势,厉声说:“列位且坐下,坐下!”
社友们停止了喧哗,纷纷转过脸来。吴应箕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这是黄太冲着人送来的,弟刚刚拿到——今日,朝廷出了一件非常之变!太冲自黄直指处得知:阮圆海因马瑶草的举荐,已被诏令恢复冠带,并于今日早朝随班入宫陛见了!”
用沉重、愤怒的声音宣布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之后,吴应箕就回过头去,望了望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的陈贞慧,然后又把霍霍的目光转向侯方域,严厉地说:“朝宗,你今日闹得很不成话!很不成话!”
七
阮大铖被钦准“冠带陛见”的消息,不但使复社的士子们极为震动,而且在朝廷之上,也激起了轩然大波。仅仅在六月初八的当天,上疏弹劾这件事的朝臣,就有十三位之多。他们是:东阁大学士姜日广、吏部侍郎吕大器、太仆寺少卿万元吉、应天府丞兼御史郭维经、兵部职方司郎中尹民兴、户科给事中罗万象、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御史陈良弼、王孙蕃、米寿图、周延泰、左光先,以及锦衣卫指挥怀远侯常延龄。对于一名罢职官员的召见,竞引发出如此集中、如此强烈的反对,这在弘光朝廷建立以来,是从未有过的。那些上疏,不仅对阮大铖进行了极猛烈的抨击,而且还把矛头直接指向了荐举人兼拟旨人马士英。看起来,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沉默之后,朝臣当中的正直之士对于马士英等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那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猛烈地爆发了。这一次,他们抬出“先帝钦定逆案”,作为至圣至高的依据,不仅争取到了相当大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也使马士英及其盟友们很难与之论争。本来,马士英一直寄希望于弘光皇帝的“乾纲独断”。
然而,偏偏这位已经坐上了龙椅,照理大可以行使其“绝对权威”的年轻皇帝,却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竞给弄得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分明畏缩起来。他既没有像马士英所希望的,“严旨切责”姜日广等人的“党同伐异”,而且也绝口不再提起用阮大铖的事了。
落得这样一种收场,马士英自然十分懊丧,也十分恼火。无疑,在上疏举荐和悍然拟旨之前,他已经估计到事情难办,但是却没有想到抗议的势头会如此凶猛,人数会如此众多,由自己羊羊舌苦捧上宝座的弘光皇帝,又会如此的脓包,办不成事!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士英可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既然是决定了要干的事,哪怕是硬着头皮,他也要设法干到底。所以,在朝廷上的弹劾声浪来势最猛的当口,他确实咬紧牙关忍了一阵。但是到了六月二十日,当奉诏来到紫禁城内的文华殿,参与一次“召对”时,他又已经重新抖擞起精神,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了。
现在,马士英已经在殿门内跪下,并照例用双手捧着笏板,把微秃的脑门,一次又一次地朝膝盖前那块方砖叩下去。同他并肩跪着一道叩头的,还有内阁首辅高弘图。而在上首,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朝南摆着一张铺着黄缎子的雕龙靠椅。新即位的弘光皇帝朱由崧——一个长得又白又胖的年轻人,头戴一顶乌纱折上巾,身穿黄色盘领窄袖绣龙袍,由司礼太监韩赞周侍候着,正满怀心事地坐在龙椅上。
今天受到皇帝“召对”的官员,是湖广巡按、监左良玉军的黄澍。由于巡按作为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的属官,是以“钦差”的身份奉派到各地去的,虽然论官阶只有七品,但在地方上却有着很大的权力,而且可以要求向皇帝面奏事宜。不过,这一类面奏具有个别反映情况的性质,所以照例安排在文华殿这一类“便殿”进行,文武百官也用不着参加。马士英和高弘图,是作为内阁的两位主要辅臣,被临时召来旁听的。眼下,在黄澍尚未露面之前,皇帝还打算对辅臣有所垂询。
马士英叩完了头,并遵照皇帝的示意,同高弘图一道站立起来。刚才,他们是低着头走进来的,紧接着就跪下去叩头行礼,因此直到这会儿,马士英才有机会稍稍抬起眼皮,窥视一下龙椅上的皇帝。他发现弘光皇帝正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沉思,一缕阳光从殿顶上的缝隙中斜透进来,照亮了他那个大鼻子,并在上唇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也许是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宝座的缘故,每当看到这张迟疑、怯懦的脸,马士英总是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慈父般的骄傲之情,这种感情使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必须竭尽全力地扶持这个人,忠心耿耿地维护这个人的尊严和地位,而不允许任何人来损害、危及它;另一方面,他又把这个人看成是自己的私产,在对方身上所出现的任何冷淡表示和疏远意向,都使他感到愤急煎心,难以忍受。
所以,当发现弘光皇帝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马士英就不由得惊疑起来了。
静默了片刻之后,弘光皇帝抬起了头。
“高先生,”他望着高弘图,声调里带着一点苦涩,“先生的奏章朕已看过了。
目今正值神京光复、闯贼败亡之时,朕正欲与先生共谋中兴,如何便轻言见弃的话?”
身材魁梧的高弘图,有着一双棱角分明的大眼,和一部雪白的胡子。他似乎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一张多皱的长方脸顿时涨红起来。他重新跪下去,双手把朝笏举在头顶上,操着山东口音大声说:“启奏万岁,臣非敢轻率求去,惟是用人一事,臣谓可,勋臣谓不可,臣谓不可,勋臣坚谓可,是非淆乱,尺度全无,日前复有凌侮冢宰,公然逐杀于朝班之事,臣身为辅臣,不能以一法正之,又安可蚬颜尸位,贻误家国!”
自从发生了阮大铖“冠带陛见”的风波以来,高弘图虽然碍于身份,没有马上出疏弹劾,但对于马士英利用他不在南京的机会,自行拟旨的做法,显然十分不满。
这种情况,马士英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皇帝提出辞职。刚才,高弘图只谈刘孔昭凌辱吏部尚书张慎言的事,而不提阮大铖,无非是照顾彼此的面子。但他特别点出“用人”的问题,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马士英不由得气急起来,打算出言争辩,但碍于眼下的场面,不便过于轻率浮躁,只好勉强忍住了。
弘光皇帝望了马士英一眼,神情显得有点尴尬。他迟迟疑疑地说:“朕初御朝政,于廷制、用人诸事,俱未习熟。卿等所言,无一不从。先生勿疑有他!”
他避开刘孔昭那件事不答,却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想加以追究。
至于阮大铖那桩公案,他的回答也很含糊——“卿等所言,无一不从”,这句许诺固然是安慰高弘图,但又何尝不可以用在马士英身上?很明显,这当中分明还留着一条后路。所以马士英一听,便放下心来。“哼,皇上毕竟是我拥立的,岂有不向着我之理!”他想,山羊胡子底下,不禁隐现出得意的微笑。
高弘图显然也觉察到皇帝语意含糊,他毫不放松,接着又说:“冢臣张慎言清正有品,于用人之事,秉公尽责,此朝野所共见。日前只为谏止起用阮大铖,不合勋臣之意,刘孔昭便恶语咆哮于前,复又操刀逐杀于后,朝廷体统,践踏无余。不加惩戒,何以立纲纪之威,何以解任事之危!况且,那阮大铖名列先朝逆案,并非寻常废员可比,仅凭一二人之荐,便骤尔起复,难免有骇四方之观听。
冢臣主张持重,亦是理之固然。不意竞遭此凌侮,恐日后亦难为陛下克尽其忠。
“
看见高弘图坚持要惩办刘孔昭,马士英暗暗吃惊。他当然要维护刘孔昭。但是出了大闹朝班那件事之后,却很难拿得出维护的理由。于是,他决定从阮大铖的事入手,一方面扰乱对方的话题,另一方面也是反守为攻,以达到再度荐举阮大铖的目的。主意拿定之后,马士英就踏上一步,跪倒在地,大声说:“启奏万岁,谓阮大铖当年阿附客、魏,其实并无证据。臣已查明,出入魏阉之门者,当时拜帖俱在,惟独无大铖之名。此事纯系东林罗织成案,使大铖蒙冤弃置十余年之久。臣之所以冒死举荐,实以大铖沉勇知兵,思欲为国家添一可用之才。
今东林乃以旧怨阻挠之,臣心甚是不平!”
高弘图起初还碍着同僚的面子,一直避免提及马士英,冷不防见他从旁杀出来,倒错愕了一下。但当听完马士英的话后,这位秉性忠厚的大臣被激怒了,于是也伏地启奏说:“臣非东林,亦不知大铖果否知兵。但先帝钦定逆案,大铖名列其上,却是绝无疑义。至谓事属冤屈,则绝非草草一语所能定夺。以臣之见,不如由圣上降旨,着九卿、科、道公议。若查明果系冤案,则大铖起用,亦自光明。“这个建议自然颇有道理。加上弘光皇帝所担心的,显然是高弘图坚持惩办刘孑L昭,现在听见这么说,便乐得退让一步。于是,他点点头,说:“高先生所见甚是!”
这么一来,马士英却急了。他忍不住大声说:“现今满朝臣工,大半俱属东林。
若发下会议,大铖之冤如何得白?又如何得用?
况臣特举大铖,纯属一片公心,又有何不光明之处?莫非臣受大铖之贿么?还望陛下宸衷英断!案吆胪己敛煌巳谩K床邓担骸八焦饷鳎⒎遣皇芑咧健?臣之意是一付廷议,国人皆日贤,然后用之。如此,大铖日后也可永免受人讥议,有何不好?“停了停,他又重新涨红了脸,说:“若是大铖不经公议而起用,臣惟有自请罢斥,以谢天下!”
在他们争论不休的当儿,弘光皇帝大睁着一双小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似乎失去了主见。加上他分明害怕高弘图一走,会引起大臣们纷纷辞官而去,所以听见高弘图忽然又提起这件事,他顿时皱起粗短的眉毛,急急地把手一摆,说:“哎,二位先生所见不合,那么,以后再议吧!”这么中止了话题之后,似乎生怕二人还要争执下去,他迅速回过头,问站在旁边的司礼太监韩赞周说:“那个黄、黄……黄什么的来了么?”
“启禀万岁,湖广巡按黄澍、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正在朝房候旨。”韩赞周躬着身子回答。
“嗯,着他们进来吧——唉!”
既然皇帝这样吩咐了,加上高弘图已经躬身退到一旁,马士英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闭上嘴巴,跟着站起来。
传旨的太监出去了小半天,黄澍在殿门外的丹墀出现了。他是一个行动敏捷的中年人,长得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颇为英俊,健挺的眉毛、飘逸的髯须,再加上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精明强干的气息。在他的身后,跟着矮小肥胖的何志孔。
两位陛见者先在丹墀上跪下,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待听到进殿的宣召,他们才爬起来,双手捧着象牙朝笏,躬着身子,从左边的台阶陕步登上来。一进入殿里,他们又重新跪下去行礼,然后俯伏在地上,等候皇帝问话。
由于刚才弘光皇帝为制止马、高相争而说的那句话,实际上等于把阮大铖起用的事搁置了起来,这使马士英十分懊恼。因为经历了十几天前那一场轩然大波之后,他今天奉旨前来,就是一心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促使皇帝早下决断,让阮大铖尽快恢复官职。这既是为的了却那笔人情债,是时,他本人也希望在朝廷中多添一条臂膀。谁知闹了半天的结果,仍旧落得个搁置不问。这教马士英岂能甘心?别说在阮大铖面前无法交账,而且自己也会在朝廷上大丢其脸,今后还靠什么来立威扬名?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不便当面再争,惟有另行设法。但到底怎么办,一时也想不出好的主意。他本是个刚愎自用的人,遇到这种情况,心中更是只有一个劲儿地窝火,以至弘光皇帝同黄澍最初的那一阵对答,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依稀听见皇帝问了一些武昌方面的情形,黄澍一一答了,除了要求朝廷发饷外,还竭力宣扬了一通左良玉的报国忠心。“哼,左良玉是什么东西,东林的一只看家恶狗!
等着吧,别瞧他手下有八十万人马,我迟早总要把他给收拾了!”气恼之余,马士英模模糊糊地想。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耳鼓响雷般地轰了一下,脑门上的筋脉也陡然绷紧了,因为他分明听见黄澍正在说:“……奸臣马士英自任风督至今,欺君误国,有十可斩之罪,微臣愿冒死奏闻!”
马士英心中有点惊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动眼睛,环顾了一下朝堂,却发现无论是皇帝、太监,还是高弘图,人人的神色都变得异常严峻和紧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黄澍。
“卿且奏来!”弘光皇帝的声音在一片死样的寂静中响起。因为简短,听不出他的感情偏向。
“臣遵旨!”黄澍答应道,随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启奏的内容,又像在积聚力量。然后,他才朗声地、神情愤激地说起来:“一、凤阳祖陵乃国家发祥之地,马士英身为凤督,却托辞推诿,巧卸护卫之责。此为不忠,可斩。二、马士英于国难深重之际,居肥拥厚,却每于陛下御前叹苦嗟劳。此为骄矜,可斩。三、他奉命讨贼,却拥兵观望,以致贼势猖狂,不可收拾。此为误封疆,可斩。四、张贼献忠败于蕲、黄之后,贼兵部尚书周文江贿以重金,马士英即上疏朝廷,荐用为参将。此为通贼,可斩。五、他私铸闯贼银印一颗,诡言夺自贼手,以邀朝赏。此为欺君,可斩。六、陛F中兴,乃人归天与,而马士英贪为己功,目无朝廷,国人怒之若仇。此为失众亡等,可斩。七、他蔑侮前朝,矫诬先帝,特荐同心逆党阮大铖,意欲与之把持朝政。是为造叛,可斩。八、前方将士忠义自奋,人人愿报明主。皇上念军旅辛劳,破格奖赐。马士英扬言:”都是我在皇上面前奏的。‘是为招摇骗讹,可斩。九、他不顾江防紧急,禁卫未整,却调拨兵马,为其防守私宅墓园。是为不道,可斩。十、马士英上得罪于三祖列宗,下得罪于兆民百姓,举国欲杀,犬彘不食。此为祸国元凶,可斩!盎其┵┑厮底牛袂橄缘迷嚼丛郊し摺K匀槐ё呕沓雒锤傻木鲂模杂锲枥饕斐#氪羌馊裎薇龋桓硎坑⒁凰恳缓恋拿孀樱膊蛔魅魏斡鼗匾巍K档蕉橹Γ踔晾崛缬晗拢怀缮?弘光皇帝始终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他,那张白胖的脸上流露出竦然震动的神色。待到黄澍的陈述告一段落的时候,这位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马士英股掌之物的皇帝,竟然回过头,对站在旁边的高弘图说:“黄澍之言有理,先生要记下了!”
说完,又朝跪在地上的黄澍点点头:“嗯,卿可上前来,说得仔细些!”
黄澍叩了一个头,用膝盖往前挪动了几步,又启奏说:“士英有此十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伏乞陛下大奋乾纲,下臣言于五府、六部、九卿、科道,公同参议。如臣有一言涉欺皇上,即将臣正法,以为嫉功害能、诬蔑大臣之戒!如臣言不谬,亦乞立诛士英,以为奸邪误国、大逆不忠者之戒!”
他的话刚说完,跪在后面的何志孔忽然大声附和说:“马士英欺君弄权,朝野共见,黄澍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在此愿以性命作保……”何志孔现任承天守备之职,但到底是内廷派出的太监。他这么公然附和,多少是超越了自身的职权范围。所以没等他说下去,站在御座旁边的司礼太监韩赞周立即呵斥说:“御史言事是其职责,何志孔以内臣而操劾议,殊失国体。司速退下!”
不过,尽管如此,马士英也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事态弄蒙了。黄澍区区一个七品巡按,竟敢来朝堂之上大放厥辞,穷凶极恶地攻击毁谤自己,这已经是十分奇怪。
不过,也还可以理解为他仗着背后有左良玉撑腰,料定自己不敢为难于他,才装出这副不怕死的模样。那么,弘光皇帝的表现,却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他不是明明靠了自己的力量,才当上了皇帝的么?怎么竟然容忍黄澍来攻击自己?怎么不立即严加斥责,反而称为言之有理,还让高弘图记下来?莫非他真的打算采纳黄澍的主意,将自己斩首?莫非由于自己功高权重,使皇帝产生了猜忌和疑惧,所以暗中串通高弘图,安排下今日这一幕,故意让黄澍发难,来造成诛杀自己的口实?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功高震主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元勋重臣,在历代各朝中真是不知凡几!本朝的太祖皇帝就曾经干过,后来的英宗皇帝也同样干过!这么一想,马士英就从心底里冒出瑟瑟的寒意,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两条腿随之发起抖来。他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微臣有罪,请陛下处分,请陛下处分!”
刚说了两句,忽然“啪”的一响,背后受到猛烈的一击,剧痛中听见一声高喊:“愿与奸臣同死!”
原来,他正好跪在黄澍的前面。那个不顾死活的家伙竟然用象牙朝笏从背后狠命地打他。结果,他的帽子给打歪了,脊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他害怕黄澍还要打,连忙拼命爬开去,一边大声号叫:“陛下看啊,陛下看啊!”
然而,令马士英震惊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皇帝仍旧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微摇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对黄澍说:“嗯。卿先出去吧!”
八
黄澍和何志孔退出之后,会见随即就结束了。弘光皇帝临起驾前,给司礼太监韩赞周留下了一句话:“马阁老宜自退避!”本来,跪伏在地上的马士英还心存希冀,冷不防遭此“严谴”,顿时变得面如死灰。回到东阁,他思前想后,自感到无法再在阁中赖下去,只好上疏称病,把行李用具全部搬出,灰溜溜地回到鸡鹅巷的私宅,听候皇上处置去了……消息传出,南京的上层社会顿时轰动起来。人们万万没想到,看起来眷宠日垄势焰熏天的马阁老,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奋起一击,就从台上跌落下来;他们也没有想到,靠着马士英拥戴登上了宝座的弘光皇帝,会这样不顾私情,断然下手。一时间,整个朝廷的气氛倒转了过来。那些属于马士英一派的人,自然垂头丧气,私下里愤愤不平;而那些对马士英的所作所为含愤已久,心怀怨恨的人,则惊喜相告,感到大畅胸怀,纷纷称颂皇上圣明,中兴有望。至于湖广巡按黄澍,更成了人们纷纷谈论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当然,对此感到不安,担心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在一片喜气洋洋的议论当中,他们的声音很快就给淹没了。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黄宗羲独自雇了一匹毛驴,到聚宝门外的天界寺去寻访方以智。说起来,还在大半个月前,最初得知方以智逃回了南京那阵子,黄宗羲就一心想着要见一见这位旧相识了。
只是由于方以智搬出寒秀斋后,去向不明,他不得已才又把心思压下来。到了六月初社友们聚会莫愁湖那一次,黄宗羲听说方以智也去露过面,偏偏自己又因为奉周镳之命去催请黄澍,到得迟了,结果仍旧没有见着。不过,随后就传出了方以智在北京时,曾经变节降贼的消息。这对于黄宗羲来说,无异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得老半天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作为老朋友,以往黄宗羲同方以智虽然相处得不算顶融洽,有时还会闹点小别扭,但是就内心而言,他对方以智的超群才华和非凡学识,其实是十分佩服的。而方以智作为名望素著的复社四公子之一,黄宗羲更是从不怀疑他的坚毅气节。然而,万万没想到,到了危难当头,对方竟然会做出那样可耻的事情来。“啊,欺骗,又是欺骗!钱牧斋、史道邻、陈定生,还有他!全是欺骗!他们为何要这样?为何会这样!”黄宗羲愤恨之余,用拳头擂着桌子,而且当场就要去找方以智,质问个明白。只是由于顾杲极力劝阻,认为对于为了活命不惜降志辱身的人,犯不着去与之论什么理,黄宗羲才勉强忍耐住了,但心情一直烦闷异常,总觉得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耳朵旁边不断地朝他发出讪笑。所以,到了昨天,当马士英失宠下台的消息传来,黄宗羲于惊喜和振奋之余,就再也无法安静。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方以智,用不怕死的黄澍为榜样,狠狠教训对方一番,以发泄受骗的积忿。
现在,黄宗羲已经来到天界寺。南京这地方,夏天本来就是出名的热,何况正当盛暑骄阳的六月下旬,虽然戴着斗笠,骑着毛驴,但待黄宗羲来到山门时,也早已汗流浃背,燠闷难当。幸好天界寺作为南京著名的三大丛林之一,不只规模宏大,而且境界尤其清幽。寺院内,到处都是合抱的参天古木,仿佛平地张起了重重巨大的翠色帘幕。那些红墙黑瓦的殿堂、庵院,静静地掩映在浓荫绿影当中,让人一走进来,顿觉置身于别有天地的清凉世界,不但烦嚣和暑意为之一扫,而且身心感到分外宁帖,有一种俗虑全消的愉悦。
不过,眼下黄宗羲却没有这种感觉。因为马上就要同方以智见面,这使他既急切又紧张。“啊,听说他的模样变得厉害,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我还能认得出吗?我到底是先同他以礼相见,然后再提出质问,还是一见面就迎头痛击?”由于发现,这些颇为重要的问题,在刚才前来的路上,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更未曾做好准备,黄宗羲不禁有点慌乱,以至尽管他今天是头一次来,并不知道方以智的住处,但由于光顾着想心事,连设法询问一下也忘记了。
渐渐地,他就发现情形有点不对。起先,是好些寺内的僧人同他擦肩而过,一个个神色慌张,脚步匆忙;接着,又听见远远传来了喧闹的声音,其中不止一次依稀提到方以智的名字。黄宗羲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刚才这么乱走一气,已经来到寺院的尽西头,那里有一道月洞门,毗连着一个小小的庵堂。喧闹的声音就是从庵堂前的小院子里传出来的。当黄宗羲走进月洞门时,庭院里的情景使他又是一怔:只见一群方巾道袍的儒生和绅士,大约有十数人之多,正在那里吵吵嚷嚷。起初,黄宗羲以为是方以智的亲朋友好,结伴前来探访,但随即就发觉不对。因为那些人一个个都显得情绪激昂,气势汹汹,又是捋袖子,又是挥拳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得顶凶:“方以智,你这个昧心的贼!你到底出来不出来?”
“再不出来,我们可要砸门啦!”
“喂,你平日不是自命什么君子名士,趾高气扬,招摇过市的么,怎么今日做了缩头的乌龟啦!”
“呸,什么君子名士!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罢咧!这不,一见了真章儿,就全都露馅啦!”
“啊哈,老兄此言差矣!人家屈膝伪廷,北面事贼,以逆名扬于四方,逆迹闻于朝野,又怎么不是大大的名士?至于这君子嘛,他既蒙伪廷之选,有伪命之污,则只须在‘君子’之上,再冠一‘伪’字,便也实至名归,无妨照当不误了!”
“哈哈哈哈!”人们被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来。
黄宗羲在旁边听着,却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情形很清楚,眼前这伙素未谋面的儒生和绅士,是专为声讨、围攻方以智而来的。本来,这也并不奇怪。自从有关某些明朝官员,在北京陷落期间,曾变节降“贼”的消息传开以来,江南不少府县都白发举行集会,宣读檄文,痛加声讨。有些地方,甚至发生降“贼”官员的家宅,被愤怒的士民抄抢打砸的事件。其实,连黄宗羲本人,眼下也是为着当面质问方以智而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黄宗羲的心目中,那始终属于他同方以智之间——充其量也只是本社内部的事。
他还从来没有设想过要让外人介入,更别说主动参与到外人的行动中去了。
“嗯,瞧他们一口一个‘伪君子’,对我东林、复社分明不怀好意。只不知是些什么人?怎么会找到这儿来?莫非背后有人指使?”这么一想,黄宗羲顿时警觉起来,于是暂且放弃寻访方以智的打算,依旧站在一旁,默默观察起来。
这当儿,由于方以智始终紧闭着门,不肯露面,那伙人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他们继续大声谩骂着,其中有一两个干脆走近前去,攥起拳头,朝门上“咚咚咚咚”地猛力擂打起来。
还在黄宗羲进来之前,院子里已经聚起了好些本寺的僧人,只是他们全都站得远远的,神色不安地默默看着,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也就是到了眼下,大约看见那伙人越闹越厉害,才有一个住持模样的老僧,匆匆地越众而出,双手合十说:“诸位檀越,要见方檀越,尽可平心静气,请他出来,不必如此。
小刹本是清净佛地,其实不宜喧哗,还望列位檀越周全。“他说这话时态度十分恭谨,口气也很平和。谁知那伙人不但没有变得安静一点,反而纷纷怒声斥责起来:“和尚,你知道么,我们今日来是要公讨附贼逆臣,不是什么方檀越!”
“清净佛地?亏你和尚还有脸说!这里住着乱臣贼子,分明是藏污纳垢之所,还有何清净可言!”
“你快点走得远远的,休来撩拨我们,否则,今日便把你这鸟寺拆了!”
“也不用拆,只须向应天府递上一状,告他窝藏贼党,包庇匪人,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各式各样的呵斥、恐吓、谩骂劈头盖脸地飞过去,把那位住持长老哄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灰,眼看招架不住,只得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垂头丧气地退了下来。
目睹这种情形,黄宗羲心中愈加吃惊,而且有点生气。因为不管怎么说,方以智除了是个有失节行为的京官之外,还是鼎鼎有名的“复社四公子”之一。冲着复社在江南的声威名望,对方要声讨方以智,事前起码也该给社里打个招呼,征得同意和谅解,才能进行。特别是今时不比往日,马士英已经下台,东林派在朝中眼看就要重新掌政,这伙人还敢如此妄为,要么就是背后确实有人操纵,故意前来寻衅;要么就是他们还不知道马士英已遭贬黜,所以胆敢不把东林、复社放在眼里。
“哼,不管是哪一类,这伙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黄相公,这可怎么办?莫非让他们这么混闹下去么?”
黄宗羲微微一怔,回过头去,意外地发现说话的是旧院名妓李十娘,旁边还跟着一个小丫环。
大约看见黄宗羲大睁着眼睛,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李十娘那张椭圆形的粉脸微微一红,随即急急解释说:“奴是来寺里上香,知道方老爷住在这儿,顺脚过来瞧瞧他——哎,黄相公,这些人说方老爷投降流贼,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方老爷忠肝义胆,心比天高,何尝受得这等折辱?相公同方老爷向常是最好的,求相公快快搭救他才好!”
早些时候,方以智曾在寒秀斋落脚,这一点黄宗羲是知道的,而且曾经同顾杲去寻访过。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方以智失节的事,由于寻访不着,还颇为怅惘。
现在看见李十娘,他又重新想起那件事。正因如此,方以智的怕死、堕落和不争气,在这一刻里,又重新变得分明起来,并且像利齿一般咬啮着他的心,使他感到痛苦和愤恨。
“黄相公,求你快快搭救方老爷吧!”李十娘又一次哀求说。由于惶急,泪水涌上了她那双好看的细长眼睛。
黄宗羲轻轻摇一摇头,默默地掉过脸去。
这当儿,那伙闹事的儒生愈加得意忘形起来。他们大声鼓噪着,使劲地跺着脚,一边更猛烈地擂着僧房的门。忽然,有人高叫一声:“他再不开门,我们就砸,砸开它!”
“对,砸!砸开它!”更多的人哄然应和。于是,他们开始挤拥着,一窝蜂地向门前拥去。
然而,正当那奔得最快的一个,挥舞着拳头,打算向门扇砸去的时候,忽然,像是给施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全停住了。就连那闹哄哄的声音,一刹那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寂静中,只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发出质问:“你们——要做什么?啊!”
黄宗羲心中一动:“啊,密之!密之到底出来了!”他本能地紧赶几步,绕到人群与僧房之间的旁边去,果然看见,方以智已经站在门外,偏西的夏日阳光从房檐上斜照下来,使他那张由于憔悴、苍老而变得生疏了的长方脸,和一双闪射着愤怒光芒的熟悉眼睛,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啊?你们要做什么!”方以智又厉声质问说,并且示威地向前跨了一步。
仿佛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似的,那群闹事者畏缩了一下,开始迟迟疑疑地向后移动。然而,也只一忽儿,他们就重新站住了。
“做什么?”一个高而尖的嗓门冷笑说。黄宗羲听出,那显然是个头儿,因为每一次起哄几乎都是这个嗓门领的头。“还用问么?
你做下了什么,我们今日就是要来审问你这个什么!哼,背主降贼的孱头!啊岸裕壹热蝗显糇鞲福够乩醋鍪裁矗俊?“你是怎么回来的?莫不是受了闯贼派遣,回来卧底的?”
“你是不是想学秦桧的样,卖我江南?”
人们一窝蜂地叫骂起来,而且重新向前逼近。
“胡说!我没有降贼,没有!”方以智狂怒地大吼起来,“这是诬蔑!是无中生有!我是清白的!知道吗?清白的!”
“清白?你畏死惜命,蚬颜事贼,身污伪选,还敢自夸清白?”
“你自亏臣节,还上书朝廷,播乱是非,嫁祸他人,你还要脸不要脸?”
“这等无耻之徒,还同他闲讲什么?不给他一点厉害,他还道我辈怕了他!”
“对,打!打!打这个无耻之徒!”愤怒的人们齐声大嚷。
黄宗羲心中一紧:“不好,密之要吃亏了!”这个念头刚动,就见人丛中蓦地飞起一道黑影,接着,“啪”地一响,方以智那张刚才还激愤地抖动着的脸,突然变得呆滞起来,一双眼睛也失去了灼灼的光芒,过了一会,一道殷红的、反射着阳光的鲜血,就从他的鼻孔缓缓流出,并且朝着下巴淌下去。
“打得好,打得好!再打,再打!”那伙闹事的儒生发出了欢呼。
他们显然从这种惩罚中获得了快意的发泄,并且打算继续进行下去。
黄宗羲的眼睛睁圆了,浑身的血液也不可遏制地沸腾起来。
一种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的气愤,强烈地震撼着他。他猛一跺脚,正要冲上前去维护方以智。然而,却迟了一步。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奔进了人丛。
“别打了,别打了!各位相公,求求你们,别再打了,求求你们啦!”她哭叫着,张开双臂,发疯似地护住方以智。
这一下变化来得如此突然,不但黄宗羲呆住了,就连那群闹事者也给弄得迷惑起来,把举着的拳头,迟迟疑疑地放了下来。
这个女人自然就是李十娘。只见她发髻也撞歪了,衣裳也掀乱了,泪水糊了一脸。但是,她却像毫无感觉,只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边叩着头,一边继续苦苦哀求。她哭得那样伤心,乞求得那样可怜,以致那伙闹事的儒生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没有了主意,院子里随即静了下来。
然而,方以智却暴怒了。
“滚开!”他朝李十娘厉声喝叫,“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的事,用不到你管!?
“方老爷,算了吧!不要同他们争了,你要吃亏的哟!”李十娘扭过身去,一边哭,一边乱摆着手,苦苦劝说。当发现方以智不理她,管自走上前来,她就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
“贱婢,你要做什么!”恼恨已极的方以智咆哮起来,一抬腿,把李十娘撂在一边,随即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伙儒生说:“你们听着,我方以智一身清白,是不怕你们的。方才你们动手打人,我恕你们无知,姑且容让一次,若敢再来,我方某可要不客气了!”
在李十娘苦苦哀求的当儿,黄宗羲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他料定,如果上前劝说,是很难有效的。但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把那伙人打发走?他又没有主意。忽然听见方以智这么说,他顿时心中一亮:“对,这倒是个办法!”于是连忙四面一望,发现旁边不远的树桠上,横着一根晾衣裳的竹竿,便连忙奔过去,一伸手把它抽了下来,随即使劲在地上“啪”地敲了一下,大声喝叫:“喂,你们这伙浑人听着!本相公已经看够多时。当此堂堂天子脚下,留都之地,你们竟敢青天白日,聚众滋事,喧哗佛刹,动手打人,到底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莫非你们仗着人多,便可横行无忌么?哼,本相公偏不信这个邪!今日这个不平,是打抱定了!你们有本事的,只管使出来,本相公倒要领教领教!”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矬着腰,把竹竿当做杆棒,踏着五行方位,抡、撩、挑、戳地比划了几招。早年,他在乡间本来练过枪棒,所以一套“五行棍法”使将起来,不只中规中矩,而且颇有点虎虎生风的模样。
自从听见方以智威胁说要还手,那些闹事儒生已经显得有点迟疑,这会儿忽然又冒出来个打抱不平的,而且看见那根竹竿在黄宗羲手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舞得像风车儿相似,口中还不时发出骇人的“嘿!嘿!”声,知道对方不是虚声恫吓,一时都给镇住了,只管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上前。
黄宗羲一边比划,一边在暗暗留意那伙人的动静。知道他们已经犯了怯,他决定再加一把劲,于是,瞅准地上的一块方砖,把竹竿抡得圆圆的,猛敲下去,只听“噗”的一声,二寸厚的一块方砖即时进为两截。
那伙闹事的儒生本来已经心里发毛,这一下更是脸色大变。
不待黄宗羲再行叫阵,他们便“哄”的一声,一齐转过身,向院门奔去。眨眼工夫,就走了个干净。
“多谢兄台援手,否则几为狂徒所困!”显然松了一口气的方以智走过来,拱着手,深深行下礼去。
黄宗羲定一定神。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举动,同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用意,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再翻转面皮来斥责对方,一时间似乎也做不到;至于留下来与对方握手言欢,那可就更加不适宜。于是,他只得沉着脸,抛下竹竿,一声不响地向月洞门走去。
方以智分明错愕了一下,随即招呼道:“太冲!”等黄宗羲迟疑地站住,他就快步跟上来,恳切地说:“请兄到屋内小坐片刻,如何?”
黄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月洞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刚刚来得及回过头去,顾杲已经一步跨了进来。
“哎,原来兄在这儿,让弟好找!”
“子方,有什么事?”看见对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黄宗羲疑惑地问。
顾杲正要回答,忽然看见方以智站在旁边,另外,院子里还有李十娘和好些僧人,都正远远地站着朝这边看,他就一把扯住黄宗羲的衣袖,穿过月洞门,一起走到院子的外边去。
“罢了,罢了,这朝廷的事,只怕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当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之后,顾杲摇着头,擦着汗,不胜懊恼地说。
“到底是什么事?”
“什么事!马瑶草没有倒!他用银子买通了内监田成,让田成在皇上跟前力称他拥立有功。结果皇上又收回成命。马瑶草如今把东西都搬回内阁去了!”
“啊?”
“兄且莫吃惊,还有呢!皇上没让马瑶草倒台,却准了太宰张公、少宰吕公的辞呈,让他们一齐去了职!这一遭可真是输惨了!
所以,仲老命弟来,请兄即速回去商议,拟委兄星夜前往杭州,敦请令师刘念台大人来京,出领总宪之任。并请念台大人凭借其声望,上疏力阻阮圆海复出。否则,张、吕二公一去,东林势力骤减,只怕彼辈更无所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