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消息

  01

  从医院回去之后,我打电话问花花为什么心情不好。花花笑笑跟我说:“工作上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情,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特别烦心,最近样样不顺呢!”

  我问:“怎么了?”

  花花却说:“等我想说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既然花花不欲多说,那么,作为朋友,保持缄默即可,我也没再追问,说了些生活琐事,就挂断了电话。

  耗子和刘文静最后还是决定打掉那个孩子,这个结局早被我料到。刘文静和耗子妈一样,都非常了解耗子,知道哪里是他的软肋,怎样谈判会达到目的。耗子妈用逼迫,刘文静用眼泪,目的都一样,不过是一个硬、一个软罢了。

  耗子其实还想在他妈面前争取下的,想着刘文静怀孕是个很好的机会,他妈会看在孩子的分儿上,看在生米已成熟饭的份儿上,接受刘文静,从而留下这个孩子。在他俩就“要不要这个孩子”的争论中,耗子打了个电话给他妈。哪知耗子妈接了电话,只沉默了一下下就说:“我给你的卡里打点钱,你带她去打胎。”说完就挂了电话,不再听耗子唠叨。

  不到半个小时,耗子的卡里收到了三千块钱。三千块,只够做手术,耗子妈连营养费都没给,足见其根本不顾刘文静身体的孱弱,足见其态度之坚决,足见其不喜欢刘文静的程度有多深。

  耗子妈的态度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促使耗子同意打掉这个孩子。

  刘文静坐小月子期间,基本都是耗子伺候的。然而那时,两人均知大势已去,见面也黯然。晚上,耗子过去给刘文静煮好饭,看刘文静吃完,再一个人默默收拾完,想多跟刘文静说几句话,刘文静却不欲沟通,只好沉默着走掉。耗子细心,知道白天他上班之后,就只有刘文静一个人在,于是通常会多煮点菜,留给她白天微波炉转转吃。

  养好身体之后,刘文静把耗子唯一的笔记本电脑要过去了。刘文静说她没钱买电脑,而她更需要电脑。耗子二话没说就给她了。她不过要一台电脑而已,就算刘文静要他放血,只怕他也放了,谁让他对不起她呢!

  刘文静小月子坐完,基本就没耗子什么事儿了。之后,她一直躲着耗子,就算是有时候需要帮忙,宁可找我们,也不愿意多跟耗子打交道。

  刘文静在上海朋友不多,我们几个算是她仅有的朋友,而她同时也看出来了,我们这些人,虽然各有各的缺点,但心地不坏,对人也热情,倒是值得一交。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比之前更瘦了,脸色也苍白,眼睛显得更大了。然而跟之前有很大不同,以前看她,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美人。那双眼,虽然很大,却无光亦无神,因不敢与人对视,才显得更加呆板。这次看她,她的目光似乎坚定了很多。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伤痛的事情,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出来了,像是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情,找到了主心骨。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她的心理路程究竟是怎样的,想必一定很不好受。不过这世上有些人,因为生来就比较苦,早已习惯了多大的灾难都不吭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类人,平时可能浑浑噩噩,真正遭遇事情的时候,在无法逃避的情况下,通常并没有条件任由自己的情绪泛滥,只能选择想办法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再考虑其他。正是在这么多“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才逐渐形成自己的性格,培养出主心骨。

  刘文静主动找我,想跟我聊一聊高考那年的时光,包括当时的成绩、有没有偏科、竞争激烈不激烈,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优秀生平时是怎样学习的、专业怎么选等等。

  她突然找我聊这些话题,只说明一个情况:她想读书。

  我很好心地跟她说:“其实,读夜校不必考虑这么多的。”

  她微笑,轻声说:“我想去念正规大学,和你们一样的这种。”

  我倒抽一口凉气,好大的志向。这件事如果换了其他人,也不是完不成,关键是她刘文静。她没有钱、没有好的工作、没有家庭的支持、貌似也不认识什么能帮她搞定学籍的人,就算能成功考上大学,四年全日制本科,自然是不能上班了,学费哪里来?生活费哪里来?她的家人支持她吗?据我了解,像她这种家里连生几个女儿,好容易得了儿子的农村家庭,女儿有烧钱的大志向,不想方设法打击就是好的,更别提支持了。

  刘文静跟我说:“我知道这很难,也知道你们并不看好,可我还是想去试一试。我不希望有一天还会因为出身和学历的问题,被挑剔,被责骂,甚至被打。我不想再卑微地活着了。我看到了你们是怎样生活的,不可能再回去过以前的日子了。我之前为了找一份前台的工作,弄了个假学历,心里一直很忐忑。有时候,其他人随便几句话,我都会怀疑是对我的质疑。有几次,晚上做梦,梦见假学历的事情被揭穿,我被很多人围在中间,各种指责扑面而来……后来想通了,如果我想在上海继续生活下去,想过上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那么,学历问题将是我永远无法逃避的弱点,随时有可能被人狠狠一击。”

  刘文静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忍不住又叹气了:“很多高学历的人会羡慕你的美貌,美貌才是上天给一个女人最大的恩赐,明明拼脸就能赢,你却偏偏要拼才华。”

  刘文静笑一笑:“不管耗子妈多么反对,耗子还是坚持要跟我在一起,他只是比较软弱,但对我还不错。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耗子分手吗?”

  “因为他妈始终是横亘在你俩之间的一根刺?”

  “这只是导火索。因为我想嫁人,想被条件比我家好太多的家庭接受,想做一个受人尊重的妻子和儿媳妇,而这一点,耗子做不到,或者说,是现在的我做不到。”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次我见到她,感觉跟之前有那么大的不同了。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有光,而这个光是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她终于想明白,美貌对于一个女人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一旦涉及婚姻这个话题,没有其他条件支撑的美貌,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刘文静真的变了,她以前也很聪明,但只是小聪明,而现在,她变深刻了。

  这次见面之后,刘文静消失了半个多月,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很开心地告诉我们:“最艰难的问题已经搞定了。”

  原来,她是回了趟老家,找到了当初对她还不错的一个初中老师,搞定了学籍挂靠的事。那个老师年龄很大了,有一个学生在他们县某高中教书。她说动了初中老师跟她一起跑关系,找校长,找实权人物,在那所高中弄到了一个学号。她打算参加一年以后的高考。

  她花了些钱,不算多,大概几千块的样子。这半个月,她一直在为学号这件事奔波,甚至都没怎么着家。

  刘文静重新回到上海之后,我们几个人的噩梦正式来临了。

  她曾经找过我问高考的事情、选专业的事情以及大学时发生的事情,而实际上,我的这几个朋友,她一个没落地全部找过。她通过这些八卦来判断,自己的主攻方向,将要读什么专业。

  我们这几个人中,薇薇学历最高,英国知名大学金融系研究生,但她的本科却是在国内读的,据说薇薇高考时英语满分。其次是教授,T大建筑系,他的数学、物理、化学都学得特别好,曾经得过竞赛类的大奖。我们其他几个人,虽然学校没有薇薇和教授那么牛逼,但都有各自擅长的科目和领域。比如说我,我读书的时候偏科严重,语文学得特别好,其他几门课就不怎么样了。

  我们几个人,被刘文静强拉着补课。其实这时候,我们距离高考已经很多年了,这时候的教材与我们当年也有很大不同,真补起课来,我们一定不如专业的老师。刘文静可不管这些,一句“比我强就够了”把我们抵了回去。从此,她只要有疑问,就不分时间段、不顾场合给我们打电话。

  我正在开会,她打来。我悄悄按掉,发条短信:开完会打给你。

  她的短信立刻追过来:多长时间?

  如果我说半个小时,她绝对会在第31分钟打来电话,跟我说:“半个小时了,你还没开完?”

  夜里两点,她打来电话。我睡得正香,接了电话骂一句:“还让不让人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说完不等她说话,直接关机。等我开机的时候,起码有十条短信等着我。短信内容不是责怪我挂她电话,而是把学习中的问题和疑惑,全部编成短信,等我一开机就可以立刻解答。

  我深深地后悔了,后悔当初不应该跟她吹牛逼说我高中三年,语文考试从来没下过一百三,六十分的作文,我从来都在五十五左右。如果我不这样跟她说,就没有今日的骚扰。她的骚扰有时候甚至让我产生了想换手机号的冲动。

  那段时间,几个哥们儿跟我的感受一模一样,都被她抓壮丁抓到崩溃,然而她从来不去找耗子。用她自己的话说:“耗子没有什么特别优势的科目。”我们却知道,她不过是躲着他。毕竟曾经是情侣,又伤得那么深,刘文静不愿意跟他再有纠葛。

  我从来不知道刘文静有这么强势的一面。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畏畏缩缩的,像个鹌鹑一样躲在耗子后面,别人看她一眼就脸红,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裤裆里。

  耗子妈是个很强势的人,用一个泼妇的姿态把刘文静最软弱的一面瞬间激发了出来,然而软弱只是刘文静的第一性格,那或许跟生活经历有关。想通了之后,跟耗子分手就显得比较强势了,而逼迫我们这群朋友为她所用,则是她强势的完全体现。

  她的强势,我常常会觉得烦,但内心深处却非常地欣赏。我想知道,这样的女孩,有这样的性格,长得又漂亮,她的未来能走到哪一步。

  刘文静很聪明,她从来不需要我们手把手补课,帮她画重点,教她具体的解题方法,她只需要我们告诉她学习方法,她会自学。我们什么都没有主动做,只是在她问问题的时候,凭自己的能力解答了而已。我们解答不出来的时候,大家讨论,讨论不出来,会去问自己认为能解答的人。我们第一次见到小宇宙这么强大的人,不忍心不帮她。

  02

  刘文静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自学高中三年的课程,而她初中的基础又不怎么样,过程之艰难可以想象。同时,刘文静还在上班。她必须保有这份前台工作,才能支撑她在上海的生活。

  刘文静的工作虽然清闲,却不是无所事事的,不然公司也不会支付她薪水。她将教材和习题带到公司,见缝插针地学习,倒也没怎么耽误工作。至于一直让她担心的假学历问题,她知道这一关不好过,干脆把人事部经理贾莉姐姐请出来吃饭,眼圈红红地坦白了。鉴于她在公司的表现还不错,并不是不能胜任工作,而且很多时候做得还很好。贾莉咬着牙思考了一阵,跟刘文静说:“这件事我跟老板说说,应该不会开除你。其他同事,如果有不好听的话传出来,我会站在你这边。”

  刘文静很庆幸,这样她就不担心把书拿到公司看,会被人问来问去了。

  美女总是有很多人追的。刘文静和耗子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不少公司同事和供应商对她产生兴趣,只是她比较传统,统统拒绝了。现在她单身了,以前被她拒绝过的一些人听说她单身之后,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一时间,约吃饭的、约看电影的、送礼物的人络绎不绝。然而,她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应付?贾莉见她一门心思花在学习上,实在太辛苦,忍不住劝她:“努力去做一件对你自身来说那么艰难的事,不如趁年轻美貌,想办法找个有钱男人嫁了。这个显然更容易实现一些。”

  当时刘文静的反应是这样,她摇摇头说:“在我们家乡,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家人就会介绍相亲,找一个男人结婚,之后在家里做饭、洗衣、种地。有命好的,男人勤快,两个人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下去;命不好的,男人不仅不赚钱、不干活儿、不管孩子,还整天打牌瞎晃荡,找女人要钱买烟。我二姐夫就是这样的,我姐不给他钱,他就往死里打我姐。但你说命好命不好这种事,自己怎么知道呢?男人品性怎样,结婚前怎么知道呢?我之前在网上看了很多文章,说怎样判断一个男人对你好不好。我一一对比耗子,觉得耗子对我好极了。可那时候他妈没出现,他妈一出现,他性格里的缺陷就全出来了,他根本保护不了我。有些人的品性,不是你观察一两次就能发现的,得出了事儿才知道。现在追我的这些男人,看上的都是我这张脸,那我老了呢?不漂亮了呢?他们凭什么喜欢我?”

  贾莉笑:“我想起一句古话,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弛。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刘文静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也有朋友劝我,不如趁着年轻,找个有钱人嫁了。可是你说,有钱人又不傻,又有哪个只因为我漂亮就肯跟我结婚的?谁知道他们动的是不是别的心思?就算是我用尽手段,跟有钱人结婚了,那万一他破产了呢?我跟着他喝西北风啊?”

  贾莉扑哧笑了:“你也太逗了,还没找到有钱人呢,就担心人家破产,有你这样的人吗?”

  “我们那儿有句老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越想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我就想堂堂正正拿个大学文凭,将来堂堂正正嫁人。就算是他没有钱也没关系,我们俩一起挣钱,也能把日子美美地过下去。”刘文静说。

  然而即使刘文静无心,即使她以“现在无心恋爱”拒绝,还是抵挡不住男人们的热情。他们就像那闻到腥味的猫,围着鱼缸不停地打转转。刘文静不肯去吃饭,不肯看电影,不肯陪他们闲聊,怕耽误时间,那就送礼物、送鲜花。在他们眼里,女人很少不被这两样打动的。一开始刘文静不肯收,总觉得又不是人家的女朋友,收人礼物算什么呀?又担心拿人手短,万一男人提出点什么让她为难的要求,答应吧不愿意,不答应吧毕竟别人送礼物了,怎么开口拒绝呢?

  刘文静不收礼物,挡住了一部分人,还有一部分厚脸皮男人可不管这些,他们跟刘文静说:“送礼物给你是我的心意,不图你回报什么,我又不认识别的女人,你不收我只能扔了,浪费了钱多可惜呀!不如你收下,以后该怎样对我就怎样对我,不必对我客气。你就当根本没收过我的礼物,我扔垃圾桶了,被你捡回来的。”

  男人的话太逗,刘文静忍不住扑哧一笑:“万一以后你想起来,又回垃圾桶来找,找不到,找我要,我还不上怎么办?”

  “找你要,我就是你孙子。”

  这句话更是逗笑了刘文静。从此,她便逐渐放开了,有些便宜、偏偏她又用得上的礼物倒也收一收。不过先说明白,收礼物不代表就愿意跟他做朋友,不过是看他太热情,不忍心驳了他面子罢了,再逼得男人主动说出“给了就不再要回去”才肯收下。

  一开始,刘文静净收些几十块几百块的东西,久了,眼界大开了,一般的小东西她就看不上了,而男人送她的那些东西呢,大部分都是首饰、化妆品、包包之类的,有些价值不菲,她却用不上。她悄悄找到薇薇,问薇薇能不能帮她卖出去,却在薇薇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薇薇跟刘文静说:“这些东西都太廉价了,我的朋友们都看不上。如果她们知道,你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只怕就更看不上了。”

  薇薇的言辞太狠,但是,心里的想法当时并没有跟刘文静讲,私下里,她却跟我和花花说:“虽然我能理解刘文静的做法,但还是不赞同,出卖色相换取一些物质的东西,终究是不好。”

  我没说话,花花却反驳她:“不是每个女人生下来就是富二代,从小见惯了奢侈品,自然看不上这些小东西,更看不上收这些小礼物的女人。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吭吭哧哧、费尽全力才能在这个社会生存。更何况,这些东西又不是文静主动要的,是那些男人使劲儿往她手里塞的。她肯收,还是给他们面子呢!”

  花花既然反驳了她,薇薇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腔。我却觉得花花的反应有些大了,拉了拉她的袖子,让她不要这么愤青。

  晚上的时候,花花给我打个电话:“我们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按说我和薇薇之间的感情比跟刘文静要深很多才是,我今天这样说薇薇,现在想想总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帮我跟她说一说。”

  我立刻敏感地察觉到,最近花花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刘文静参与了,我和薇薇却被排斥在外。不然,她也不会反应这么大,莫名其妙就为了刘文静驳斥了薇薇。

  我问花花:“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跟刘文静有关吗?”又跟花花说,“我和你,还有薇薇,我们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了,自然不会为了一两句口舌之争就坏了情分,你若真担心薇薇不高兴,改天我帮你跟她说一说也是可以的。”

  花花说:“是有些事。我失业了,一直没去找工作,现在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本来想搬你那儿住一段时间的,但想着你不喜欢跟人同住,就没跟你说。刚好那阵子刘文静因为学习的事儿跟我联系得多,我跟她说了我失业的事儿,她主动提出让我跟她住去。我最近这一段时间一直住她那儿呢,了解她越多,就越喜欢她。”

  “怎么会失业呢?失业多久了?怎么就到了连房租都交不起的地步呢?现在需要钱吗?我手里倒还有一些。”我着急忙慌地问。

  “我现在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走,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会跟你说的。”

  “那你现在遇到的这些事情,方便跟我讲吗?”我想起上次在医院见面,花花就提到过心情不好,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跟我说。

  “嗯,跟你讲讲也没关系。”花花说。

  03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花花的语气有些悲伤,又有些如释重负。

  我连忙追问怎么回事。

  花花说:“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销售经理吗?”

  “记得啊,叫什么劲的。”

  “李劲。当初你没搞清楚是哪个劲的时候,还说这是个女人的名字呢!就是他,我爱上了他,可这是我这辈子迄今为止犯过的最大的错误。”花花的语气有些唏嘘,并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如果涉及隐私,不方便讲,或者会让你难过,就不要讲了。”我有些心疼这样的花花。

  “没事,没什么事情是不能讲的。”花花说,“你知道,这是我到上海后的第一份工作。当初我是从家里狼狈地跑出来的。我爸爸妈妈从小就偏爱我哥,但对我也算不错,特别是我妈,好吃的都不忘记给我留一份,直到我哥娶了我嫂子。我嫂子刚到我家,就把所有人分析了个透彻,她看得出来,我是可以欺负的。因为欺负我,没有人会帮我。她整天在我跟前儿说房子小不够住。可那毕竟是三室一厅,我爸妈一间,哥哥嫂子一间,我住最小的房间,怎么会不够住呢?她只是嫌我碍眼罢了。我妈也帮她,有一次当她的面儿说‘小妹(花花的乳名)嫁出去就好了,到时候会宽敞很多。’我听了这话,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可我哥嫂和我爸却笑盈盈地不说话。那时候我就知道,是时候该走了。后来,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跟我嫂子大吵一架之后,就到了上海。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找工作,李劲面试的我。他很帅,妙语如珠,给我画了一张大大的饼,于是我就安心地留在了这家二手房销售公司。”

  花花停顿一下说:“公司很大,竞争非常激烈,特别是一些大项目,全公司的业务员都在抢。我才从外地到上海,没有资源,又不认识什么人,之前也没做过销售,我争不过其他人。有时候轮到我接客户,都接待了一半了,老员工看着有成交的可能性,就想各种办法撬走了。真让人生气!可他们资历比我老,我大多数时候都敢怒不敢言。就这样,我每个月只能做几个租房的单子,想卖出去房子艰难极了。李劲是经理,他手里有些上面分派下来的以及一些辞职老员工手里未成交的客户资源,这些客户资源通常比我们自己出去找的要好很多,成交的可能性更大,成交金额也更高,是全公司争抢的对象。公司里的销售员,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对李劲都是各种巴结。有几个单子,他们争夺得特别厉害。我不会做那些讨好上司的事儿,本以为,根本没有给我的可能性,没想到李劲还是把它们分给我了,这让公司的很多同事,特别是女同事非常嫉妒,她们甚至背后说,我跟李劲有不正当的关系。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她们这样说,我心里很难受,李劲却一直安慰我,这让我对他越发产生了好感。

  你知道吗?我内心深处对李劲特别感激,这种感激持续了好几个月。

  后来,李劲安排了一次我和他的单独出差。那天晚上,在气氛的推动下,我们就在一起了。他在床上可真温柔体贴啊,我以为我找到了真爱。哪里知道,他温柔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特别猥琐的心。

  一开始,他用各种甜言蜜语哄骗着我,我就跟他说了我家里的事情,我和哥哥小时候的感情以及有了嫂子之后的失望。他安慰我说,以后,他不仅做我老公,还做我哥哥。那时候,我以为我在家里受的伤,会在他这里找回来。哪里知道,他给我的伤害比以前经历的所有加起来更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厌倦我了,跟我分手的理由是他有女朋友。按说这时候我就应该抽身而退是不是?可是我没有,我爱上了他,爱得非常深。我哭过闹过,却引起了他更大的反感。”

  我插话:“那么,他有女朋友这事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为了刺激我,给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很漂亮,很时尚,化特别浓的妆,上海本地人,据说家庭条件很好,他们要结婚的。”

  我叹息一声,没有说话。花花继续说:“他告诉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娶一个外地来的、毫无背景、没有钱、连爹妈都嫌弃的女孩。”

  说到这里的时候,花花再次长时间停顿。我听到了小声的抽泣,如果我没有听错,她在哭。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我再不走,就是不识相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一秒刚下定决心离开他,后一秒看见他的时候却又满心欢喜。凑上去跟他说句话,他总是摆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而我却忍不住不凑上去。后来,他对我态度越来越恶劣。不仅在私下里随意打骂,在公司里也一样恶声恶气。很多人都看出来我俩关系不正常,各种冷言冷语扑面而来,可我就像吸毒了一样,不管不顾地继续纠缠着他,给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领导都找他谈话了,他干脆躲着我。我的心情越来越差,无心工作,丢了一个大单子。还因为夜里失眠,一个星期迟到了两次。他终于找到了借口,把我给开除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倒吸一口凉气。花花到上海不久,经济一直很拮据,她的工作虽然底薪不高,但好歹勉强能养活自己,却从来都没有节余,而上海却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在这里,如果你很有钱,你可以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但如果你赚的钱刚好够花,没有朋友接济又没有存款的话,失业一个月,就可能饿肚子了。

  “一个半月之前。”花花继续讲述,“我可真是贱啊!他都把我开除了,我心里还每时每刻地想着他。失业之后没事做,空虚感一阵阵袭来,我每隔几秒就会给他发短信。明知道他不会回复,还是会不停发,把我对他的爱全部敲出来发给他听。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回复我,全是些难听话,比如说‘你死心,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我在上班,你不要骚扰我’,可就是这样的回复也能让我开心很久。”

  我的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死死忍住,不敢出声,怕被花花听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问。

  花花说:“我只是很爱很爱他而已。我爱他爱到明知道他是个人渣,却忍不住想他,忍不住联系他,忍不住骚扰他,即使他不停地伤害我,打我骂,我还是很爱他。每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我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大部分时候他会按掉,小部分时候会接听。如果他没接听也没关机,我过一会儿再打一遍,直到他接听为止。如果他接听了,我会问他‘今天晚上来吗?’他偶尔会来,到我的出租房里,一开始我会准备好吃的饭菜给他,他也肯吃。后来就不肯再吃了,来了直接脱衣服做爱,做完穿好衣服就走,一句话不说。我忍不住,拉着他想说两句话,他也不肯。有一次,我话说得比较多,全是些表白的话,还纠缠他,他特别轻蔑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只鸡,还是免费的,不要要求太多。’”

  说到这里的时候,花花有了很长时间的停顿,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能想象她此刻的心情,虽然这件事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但她现在说出来,只怕照样是心如刀割吧!

  “那时候我就想啊,我必须得离开他,无论多难,必须得离开。可是我还是没忍住拨打他的电话,刚拨通,他还没接我就按掉了。我自责得要死,我不该再打他电话的,可是我忍不住。”

  我想了想说:“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也曾经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受尽羞辱。他不爱我,他的每一句恶言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心上。他有事的时候,我还是带着我所有的钱去帮他,那么奋不顾身,只为过得了自己的心。那时候我想,如果他不爱我,我不如死掉。可是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仅没死,而且越过越好。”

  花花破涕为笑:“你知道吗?前一阵子,我手里基本上就没什么钱了。但那时候房子还没到期,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我跟你是好朋友,本来应该找你的,可能是近乡情怯吧,我不想让我的好朋友看到我特别落魄的一面,于是我找到刘文静,就是想问问她,能不能到她这里住一阵子,早点把房子转出去,这样还能从下家手里拿点房租。可她当时也有事,后来又要坐小月子,我就没好意思找她,只一个人默默坚持着。就在最近这几天,我弹尽粮绝了,房东催房租,生活费也没有了。我还失业着呢,真不知道怎么才好。我打电话给李劲,找他借一千块钱,他问:‘嫖资吗?你当初可没说要收钱。当然如果现在收也没问题,我可以给你,但从此你离开上海,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我挂了电话,心里想着我就算是饿死在上海,也不再去找他。我跟刘文静委婉地提了想到她那里住一段时间,她就很热情地邀请我搬过去和她同住。她对我可真是好啊,我才去的那几天,整天跟个死人似的,躺床上流眼泪,一边恨李劲,一边不停地想他。刘文静什么都没说,问都不问一句,白天去上班,晚上带着菜回来,想方设法做我爱吃的东西。她每样菜都多做一点,自己带,还给我留一份装饭盒里,让我第二天微波炉转转吃。她晚上学习太晚,有时候天都快亮才躺下睡觉,可是无论她多晚上床,第二天起多晚,都会淘点米,放电饭锅里,这样等我起床的时候,就能喝到热粥了,而她自己,早上通常一包麦片解决。我不傻,知道什么人对我好,什么人对我不好。刘文静对我,像小时候我妈对我一样好。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雪中送炭,我真的很感激。”

  我没想到,刘文静那么忙,还能为朋友做到这样。

  这样的刘文静,值得大家拿她当朋友。

  “那你现在走出来了吗?”我问。

  “我想应该是走出来了吧,不然也不会这样跟你坦白。”

  04

  刘文静究竟为考大学这件事付出了多少努力,这个我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却让我们大家跌碎了眼镜——她居然自学了一年就考上了T大。

  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她很开心,在出租房里亲自下厨为我们做饭吃。只是这次在她家的小聚,她没有叫耗子,却叫了Tom,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见到Tom这个男人。

  第一杯酒喝下,恭喜和祝福的话语都说出来之后,插销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刘文静你实在太厉害了,我高中读了三年,除了谈恋爱之外,也算是很拼了,却没考上T大。你是怎么做到的?”

  刘文静有些羞赧:“多亏了你们呀!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给你们打电话、发短信,你们无论多忙,都那么耐心地给我指导。如果不是你们,我肯定考不上T大的。”

  我们都有些沉默。我不知道别人沉默是因为什么,我是惭愧。那段时间,无数次因为她打扰了我的睡眠而挂断电话,并且关机。虽然每次针对她的问题都很认真地解答了,但从态度上来说,真当不起她这种感激。

  薇薇问:“我曾经建议你去报一个高考冲刺班,你报了没?”

  刘文静说:“当然啦!那段时间,耗子妈交的房租到期了,我自己的工资只够日常开销、买学习用品,不够付房租的。多亏了花花,要不是她帮我把那些礼物卖掉,高考冲刺班那么贵,我可读不起。”

  薇薇低着头没有说话。当初,刘文静找薇薇帮她卖那些礼物,以补贴生活。薇薇不仅拒绝,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而花花,却始终向着刘文静。

  薇薇拒绝刘文静之后,刘文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她出售那些礼物,又不好直接要求那群男人别送礼,直接送人民币。对着一堆价值不菲却无法变现的礼物,刘文静一个人干着急。那段时间,花花住在她那里,一开始每天像个活死人一样,思念着渣男经理李劲,无法自拔,无法去处理生活上的琐碎事情。没多久,花花就从思念中“拔了出来”,不仅精神上恢复健康,还顺利地摆了李劲一道。这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人逢喜事精神爽,花花也有力气去做别的事情了。

  花花之前做二手房销售的,做得时间不长,却看透了那个行业的尔虞我诈。她在这个城市没有资源、没有关系,之前的业务做得也并不是很好,再加上,这个行业有个她此时想起来就犯恶心的人在,便再也不想做二手房销售了,她想转行。

  然而她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该去做哪个行业好。恰好这时候,刘文静对着已经积攒了一箱子的高档或不高档的礼物,为如何将它们变现而发愁。花花想了个主意:“放网上卖掉怎么样?”

  说干就干,刘文静忙着学习,花花有时间啊!拍照片、修图、各大网站的活跃论坛发帖子,还专门为此注册了一个淘宝店。由于刘文静的东西确实都是正品,而且价格比很多所谓的“淘宝代购”都便宜,很快就积累了些稳定客户,东西大部分都顺利地卖了出去。卖东西得的这些钱,不仅让刘文静顺利地交了下半年的房租,还有余钱去报了一个高考冲刺班。

  而花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她下一份工作的方向。网上交易的时候,很多客户就出售的化妆品和香水“是否正品?”“有没有购物小票?”“条形码输入能查到货源来自哪里吗?”“我是敏感皮肤,用这个是否合适?”等等这些问题问花花。花花一开始并不是很清楚,又不能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只好一点点网上搜索,搜索出答案再去回答客户。久而久之,居然掌握了一些护肤品销售的有关的技巧。同时,对于护肤品的成分以及利润,她也算是入了门。随着网上交易的推进,她逐渐确立了自己下一份工作的方向:做一个化妆品销售。

  刘文静手里的存货卖得七七八八后,花花去商场某知名化妆品专柜做了一名光荣的化妆品导购员。等她能自己支付房租的时候,就从刘文静那里搬了出去。刘文静考上大学的这次聚会,花花已经不在刘文静那里住了。

  刘文静说多亏了花花,多少有些责怪薇薇不肯帮忙的意思,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冷场。花花说:“别整那有的没的,要我说啊,学习、考试这种事,通常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还不是一样读了三年高中,就念了个大专。我从小就念不进去书,看见书就头疼。哪儿像刘文静,半夜我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看见她还在台灯下聚精会神地做题。我一看时间,艾玛,都三点了,这孩子铁人啊,都不睡觉的!我小声提醒文静,她铁定听不见。声音大一点吧,她就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晶晶亮,精神着呢。你说这样的人都考不上T大,总不能让我这样的人考上吧。”

  “就是,我奶奶常说,只觉得别人家孩子长得快,看不到别人养孩子的艰难。我妈也说,只看见别人买楼买车,看不见别人半夜三更背石头,一天三顿啃馒头。咱们只看到刘文静考上了T大,却没看到她背后付出的努力。”我接话。

  嘴上虽然这样说,我心里还是很感叹的。高考是什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以为那些上三年高中的学子们不努力吗?他们有些人甚至比刘文静还努力。这说明,其实刘文静还是很聪明的。聪明是天分,努力是外因,人们会羡慕天分,却不会羡慕努力。人们会佩服努力的人,却很少会佩服有天分的人罢了。

  我不由地想,刘文静长得漂亮,人又聪明,还那么努力,幸好出身一般。不然,让我们这群普通人可怎么活?

  从刘文静家出来的路上,我问花花:“那个Tom是什么来路?文静的新男友?一起吃饭,都不怎么说话的。”

  “看那举止不像,刚吃饭的时候,我悄悄问过文静,她说是哥们儿,跟咱们一样一样的。另外,你发现没有,他虽然从不主动挑起话题,但我们说话都有在主动听,一直在观察我们。”花花说。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花花。

  “我干了一件特别漂亮的事儿,你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花花很兴奋地说。

  这件事还是与渣男经理李劲有关。

  当初,花花搬去跟刘文静一起住了之后,心里面还是止不住想念李劲。晚上刘文静在还好些,白天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思念如潮涌来。为了控制住联系他的手,花花拿了一把水果刀放旁边,想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在左胳膊上划一刀,想给他发短信就在右胳膊上划一刀。花花对自己下手可真狠,那些刀疤多少年后仍历历在目。

  不过还好,她一共也就划了六七刀,就再也不想联系李劲了。

  在她彻底对李劲失去兴趣的时候,她把精力放在事业上,等她的工作稳定之后,她干了一件更拉轰的事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拜托插销帮她找了几个人,在李劲回家的路上拦住他,垃圾袋套头上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李劲哭爹喊娘。打了个差不多之后,花花还亲自上前,在关键部位狠狠踹了几脚,让他以后不能再随便出去祸害姑娘。

  花花的描述,比这惊险得多,我听得一阵肝儿颤,却不由得对花花产生了佩服之心:这种事,也只有花花干得出来。她对自己够狠,对伤害她的人也够狠,而且够记仇,刚翻过身就实施了报复!

  05

  刘文静挂靠的那所县城高中,水平非常一般,据说每年能上一本的都很少。刘文静没在那所学校上过学,还考上了T大,这让整个县城都沸腾了。T大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高校,在刘文静之前,那所高中还没有学生考上过。

  为此,学校专门为刘文静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表彰大会,把她大字不识两箩筐的父母叫到主席台上,跟县里的领导们坐在一起,这让她父母感到受宠若惊。在这之前,刘文静并没有告诉他们她打算考大学的事情,她太了解她的父母了,他们一辈子胆小,害怕一点点的改变。她一个初中生,要考T大,他们会认为她疯了,会认为她不务正业,会因为读书要花很多钱而拼命阻止她。

  刘文静之前没跟父母说,考上T大之后,学校敲锣打鼓把这件事通知了她家里,还请她父母到县城高中参加表彰大会。刘家父母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后来的接受现实,花了一段时间。想明白这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之后,刘爸爸跟刘文静说:“你这孩子,这么光荣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自己家孩子,有这样的大志向、大出息,爸爸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支持你?”

  “我主要怕考不上给你们丢人。”刘文静笑着说。

  表彰大会上,学校当场奖励了刘文静五千块钱,刘文静可高兴了。虽然学费已申请贷款,虽然上学期间的生活费怎么来已经有了具体打算。但毕竟是新的环境、新的人生,谁知道突然哪里还需要花笔钱呢!

  大会结束,刘文静自然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回家。爸妈可高兴了,专门绕道菜市场打算割一斤肉、买两根排骨回去庆祝。刘文静在上海待了这两年,肚子里已经不缺油水了,但想着爸妈在家里不容易,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杀猪的时候能吃到点猪下水肉,忍不住心里就犯酸。

  刘文静说:“这不是奖励了一笔钱嘛!我来买肉吧!”她爸妈并没有推辞。

  刘文静买了一整扇排骨,另割了几斤肉,还买了一大堆其他菜。

  刘爸爸说:“够了,够了!这是夏天,多了吃不完,容易放坏。”

  刘妈妈跟刘文静商量:“咱们家祖坟上冒青烟,才出了你这么个大学生。不如把亲戚们叫家里来吃顿饭吧!”

  刘文静心下一阵恼怒,情绪突然变得特别激动:“咱家穷的时候,他们怎么对咱的?我记得有一次根儿生病,你跟爸急得不得了,去找他们借钱,亲戚全借遍了,才借了三十块钱,连买药都不够。亲戚是什么?亲戚就是看你过得不好,笑话你,看你过得好,嫉妒你的人。永远扒高踩低,绝情的时候连朋友都不如。你说三姑姑和大舅舅,多少年没跟咱家来往了?你算算跟咱家来往的亲戚有多少?请他们吃饭,不如拿这点肉喂狗!”

  刘妈妈有些尴尬:“不肯借咱们钱,是担心咱们家还不上。不跟咱家来往,是因为咱们家总是有事麻烦他们,却给他们帮不上忙。再说了,咱们家亲戚过得都挺不容易的,没几个有钱的。你看你表哥,这不是在上海开了饭馆就把你带出去了嘛,不是你表哥把你带出去,你能有今天吗?人啊,还是要学会记着别人的好,别只记着别人的坏。你这次考上大学,是好事,把他们接来喝顿酒,该来往的亲戚还是要来往起来的。”

  想起那个曾经对她动手动脚的表哥,刘文静更是心里一阵恶寒:“不接!我这辈子不想沾谁的光,更不会再找谁借钱。就算借,也不找他们。”

  晚上快睡觉时,刘妈妈期期艾艾地走到刘文静房间,跟她谈谈“心里话”。刘妈妈说:“上次你表嫂打电话来,说你跟一个特别矮的男人跑了,我打电话问你,你说没有,我也就相信了。你这突然就考上大学了,还是这么好的大学,是不是他给的钱啊?他是大老板吧?你表嫂说看起来很年轻,那他家里是不是很有钱?我听人家说,现在有些女人就是靠傍有钱人生活。他要真有钱的话,你要多弄点钱在手里,免得到时候他不要你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刘文静知道她说的是耗子,可是这种话刘文静听着只想捂耳朵,她没想到这是她亲妈说出来的话,正常的母亲不应该是这样说吗:“他对你好不好?对你不好的男人不能要。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坏人骗,如果他不肯跟你结婚,就不要跟他在一起……”

  刘妈妈继续唠叨:“按说肯支持你考大学,说明对你还不赖。你要把住他的心,最好能嫁给他。你要嫁个有钱的,一辈子跟着吃香喝辣,将来也能帮衬一把你弟弟……”

  这可是亲妈!瞅瞅!最近一年,每次跟她打电话,都无语到极点,但也只能归结为她没念过书,没文化,再加上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没有什么见识。现在才发现,她最大的问题是三观不正。除了三观不正以外,还极度重男轻女。

  刘文静说:“别听他们瞎说,我自己考的大学跟他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们早就分手了。”

  刘妈妈一脸八卦的表情,想让刘文静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刘文静不愿意说,刘妈妈追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讪讪地走掉了。

  还没安静一会儿,刘爸爸又进来了。刘爸爸的话题和刘妈妈完全不同。刘爸爸问:“听说你大学学费是贷款?”

  “嗯。”

  “生活费呢?有着落吗?”

  刘文静心里一阵感动,虽然爸爸从小到大对她确实不怎么样,动不动就打她,总偏心刘根儿,但看爸爸白天说的话和晚上说的话是多么的深明大义,还是爸爸关心她。

  “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你之前说,你在一个公司做文员,上学了还能做吗?”

  “不能了。不过没事,总会想到别的办法的。”

  刘爸爸沉默了一阵子。刘文静看着他低头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安慰他说:“你们手里也没有钱,就不要操心了。在上海开销大,一个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得花掉咱家半年挣的钱,我会想到办法的。”

  刘爸爸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从小到大,我就觉得你是个能人,跟你两个姐姐不一样。那时候我就想,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你看,你现在果然考上了大学,也算是咱家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刘爸爸继续:“你知道,这些年咱们家地里的收成一直不好。我分析了一下,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咱家没钱,请不起牛工犁地;另一个是买不起肥料,愣是把好好的地给荒了。”

  铺垫这半天,刘文静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想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你看你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也能自己想办法,而且你能考上大学,说不定就能得奖学金。我听人家说,大学的奖学金就够生活费了。这县上发了五千块钱,你一时也用不了那么多,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给家里两三千块钱,帮家里渡过难关。地里收成好了,也能给你寄点生活费过去。”刘爸爸终于把目的说了出来。

  刘文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凭自己的努力考上T大,没找家里要钱便也罢了,这才刚发了点奖金就开始打主意了。谁说农村人朴实无华、善良大度的?她看她那些亲戚,不过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而她的父母也是一丘之貉。

  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拒绝。虽然当场刘文静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让我想想”,但走的时候,仍然给家里留下了两千块钱。为了这事儿,刘文静还哭了一场。寒心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为他们感到难受。她的父母,一个盯着她莫须有的“有钱男友”,一个盯着她刚到手的这一点点钱,表面看来是关心她,实际上都打些什么主意!而他们之所以这样,不过是因为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出生的地方太贫苦了,父母也太穷了。穷到吃了上顿就要想下顿怎么办。偏偏社会一直在进步,有些人突然有钱了。比如说,在上海开小饭馆的表哥,山鸡他爹王村长,到广州打工跟了个离异有钱男人的莉妹子……这一切的一切都亮瞎了他们的眼睛,却对他们的现状一点帮助都没有。刘文静从大山里走出来了,来到了上海,表现出了一定的出息,她的父母就开始索取,或者先洗脑,准备好以后的索取。

  这是每一个从贫穷的农村家庭走出来的孩子的悲哀,男孩如此,女孩也如此。

  刘文静迅速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憎恨她的父母帮不了她却索要她不多的钱,憎恨他们惦记着莫须有男友的钱,却又同情她的父母。她像大多数农村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一样,虽然还没有能力去做到点什么,但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要帮助一家人改善生活、开阔眼界,让父母老有所养,帮弟弟过上不为衣食烦忧的生活。

  刘文静考上大学之后,就不能再继续做前台了。前台需要周一到周五全日制上班,很显然刘文静无法做到——那将与上课时间发生冲突。

  而且,就算是大学可以贷款,前台的那点工资足够她日常开销,却无法支撑她对钱的需求。她想要赚更多的钱,那么,必然要去做更能赚钱的事情。她找公司人事部经理贾莉姐商量,贾莉姐建议她转做销售,也就是业务员。不必坐班,只要能顺利地把产品卖出去即可。

  “文静你长得美,买酒窖储存红酒的通常都是男人,就你这小眼神随便瞟一瞟,业绩分分钟就到手了。你要是认真做,只怕咱公司的销售冠军都做不过你。”这是贾莉姐姐的原话。

  刘文静倒不是冲销售冠军来的,她主要觉得做业务员时间自由,赚得又比前台多。凭业绩吃饭这种事她更喜欢,公平而且也够挑战。她这辈子虽然不长,但什么苦没吃过?做业务员又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做业务员赚得多,这就够了。

  她跟贾莉姐商量,她要上学,不能坐班,不能每天一早到公司报到,因此需要公司开个特例。贾莉跟老板商量了下,都认为刘文静还算聪明,再加上人又漂亮,又是名牌大学的在读生,说出去也有面子,就同意了。她既然不能每天按时到公司打卡,那就不能拿底薪。至于提成,卖出货才能拿,倒是跟大家拿的一样。

  商量定之后,刘文静就专心等待新的前台来交接班了。之后,她就正式成为公司的业务员之一了。

  在前台工作交接的这段时间,刘文静的弟弟刘根儿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不知道听谁说,因为刘文静是县城高中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考上T大的学生,市里为此奖励了学校五万块。刘根儿说:“姐,这事儿太不公平了,你一天都没在那学校念过书,凭什么奖励了五万块只给你了五千?应该全给你才对。”

  表彰大会的时候,刘文静长了个心眼儿,留了校长的电话,正好打给他。校长听了刘文静的来意说:“你没有学籍,让你挂靠在学校,已经担了很大的风险。你不知道,在你们高考前,市里查生源,要把挂靠的学生清理出去,如果不是当时学校花钱打点的话,你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这事我没跟你说,是怕影响你备考的心情。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虽说是你自己努力,但也是学校给你的机会。你现在考上了T大,但你想过没有,学校为此担了多少风险?市里是奖励了五万块,我考虑到带毕业班的老师们不容易,给了你五千,剩下的都作为奖金发下去了,也是激励老师们好好带班,以后争取多培养几个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也好给咱学校争光。”

  刘文静可不相信校长说的学校为了她花钱打点的事儿,学校吃饱了撑的会为了她这样一个没在学校上过一天学,彼时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的人做这种事。但她又不能揭穿,只好诺诺地说:“他们又没教过我一天,凭什么……”

  校长急了:“你说你这孩子,我都跟你说这么明白了,你还一门心思想着钱。学校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不想着怎么回报母校,净在钱上面打转转,你说你怎么这么市侩呢?”

  校长一副特别生气的样子,不等刘文静继续说,就直接挂掉了电话。

  刘文静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很市侩的人呀!”却没机会把这句话说给校长听了。她后来再拨打校长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没办法,刘文静只好打给曾经帮她搞定学籍的老师,那老师听了刘文静的诉说,沉默了很久:“孩子,我知道这事儿对你不公平。可是,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很多时候就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才把事情办成的。要我说,这事儿你就别再折腾了,免得对大家都不好,你只是一个学生,你争不过他们的。”

  刘文静心里特憋屈,甚至只要一想到这五万块,就一阵肉疼,她想过去争、去告、去找市里发这笔钱的单位。但她知道一旦这样做,首先伤害的可能就是帮她搞定学籍的老师的利益;另外,她找关系弄学籍这件事,有可能就公布于众了,若追究起来,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否顺利去T大上学。她知道生活这种事,很多时候并不是有理就能走遍天下,并不是据理力争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么这件事,也只好忍气吞声就这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