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第九十四章

  夏林希一觉醒来,是第二天的清晨。

  蒋正寒准备出门了,不过在他离开之前,他走近卧室看了一眼,瞧见夏林希已经醒了,他上前一步和她说道:“今晚别等我吃饭,我迟一点回来。”

  夏林希坐在床上,仰起脸将他望着。

  蒋正寒就伸出双手,顺便捏了她的脸:“你要是觉得困,再睡几个小时。”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夏林希便应声点头。

  然而蒋正寒外出上班以后,夏林希立刻换好了衣服。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吃完早饭没几分钟,径直赶向那个辅导机构。

  当天早上八点整,第一堂课开始了。

  这是一节高考语文课,在座一共三十个学生,其中又以男同学居多——青春期的男孩子,心里多少有点躁动,再加上整个班级有不少人,因此夏林希的身影才出现,后排就有几个男生起哄。

  他们如同开玩笑一般,充满调侃意味地喊道:“夏老师!”

  “不用喊了,我在这里,”夏林希回答道,“如果你们不想上课,完全可以直接出去。”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语气却寒冷如冰——她发现最后一排的男生,拿起手机对着她连拍,而且故意打开了闪光灯。

  补习班与学校不同,假如她是一位班主任,她会走到最后一排,没收男同学的手机,再来一番疾言厉色。然而补习班只是辅导,教室里有着三十多位学生,她不能因为其中一个异类,浪费在座其他同学的时间。

  她一手扶住了讲台,打开电脑和投影仪:“今天主讲高考阅读第一部分,对各位提高分数有很大帮助……”

  底下有人在窃窃私语。

  夏林希停顿片刻,说出了一句实话:“我当年高考的时候,语文考了一百四,平常的期终和模拟,从没低于一百三。”她翻开教案,接着鼓励道:“你们继续努力,一定能保持高分。”

  话音未落,最后一排的男生举起手,夏林希还没有叫他的名字,他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夏老师,分数考得像你一样高,还不是要来给人补课?”

  他吊儿郎当地笑着问:“夏老师,你给我们讲讲这是为什么呗?”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其他同学也跟着笑了。

  学生时代的开怀大笑,可能并不是因为风趣,而是因为别人都笑了,你也不能面无表情。于是在整个教室里,唯独夏林希没有表情。

  夏林希道:“等你的分数高到一定境界,你也不需要听我讲课了。”她用手指敲响了黑板,语声跟着放缓了一点:“如果我们是一对一的课,你说什么都没关系,教室里还有别的同学,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

  言罢,她继续讲课。

  从表面上看起来,夏林希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低气压,勉强镇住了场子。她并不是冷静自若,只是她实在太忙了,教完语文又上数学,根本没时间考虑其他。

  好不容易结束半天的课,忙到中午才有空休息,她跟着几位高中组的同事,一起去了楼下的沙县小吃。

  几位同事之中,也有夏林希的熟人——曾经的室友庄菲。

  庄菲初见夏林希,惊讶都写在了脸上,别的同事问了一句:“小庄啊,夏林希和你一个学校,还和你一个专业呢,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一旁又有同事插嘴:“虽然说小夏很年轻,但她的课教得蛮好的,昨儿个刚上课第一天,就有家长打电话感谢……”

  同事的话尚未说完,庄菲就绷紧了脸,一口咬定道:“我不认识她。”

  “没事啊,你们今天就认识了,”同事兴致勃勃道,“小夏一个人,要教两门课,比我们都忙。”

  庄菲瘪着嘴道:“也比我们挣得都多。”

  庄菲穿着五分裤,上身一件棉短袖,头发先是扎了马尾,又因为天气太热,而被她盘了起来。但她发质比较稀疏,头发的数量也偏少,盘起来之后就变成了一团,像是一个长在后脑勺的小包。

  她跟在夏林希的身后,远远盯住了她的背影,瞧见她浓密的马尾辫,庄菲抬手摸上自己的脑袋,揪开了一条盘住的头绳,使得长发松散着披了下来。

  她觉得披着头发,要比马尾辫更好看。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

  天空万里无云,周围一片热闹。

  沙县小吃生意很好,店内坐满了附近的白领,老板忙得不可开交。夏林希和同事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每个人都随便点了一份主食……不过今天的庄菲和往常不同,她在点过一道沙县拌面之后,又多要了两盘米冻糕。

  “我请你们吃米冻糕,”庄菲主动开口道,“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她交握着双手,不自觉地抖腿,心里有点紧张,更多都是期待——这是她兼职以来,第一次请人吃饭。

  她身旁坐着一位大姐,也是经常帮她的同事。那大姐听到庄菲的话,分外热情地笑道:“小庄,不用了,刚刚小夏说了,我们这一顿饭,全部都是她请。”

  果不其然,小夏去了柜台,已经掏钱结账。

  夏林希回来的时候,没有和庄菲打招呼,庄菲也仿佛不认识她,两个人都把对方当空气。然而归根结底,庄菲吃这一顿饭的钱,还是夏林希亲自付的款。

  当天午饭过后,他们重回工作岗位。

  直到日影西斜,气温依旧燥热,窗外蝉鸣阵阵,室内书声朗朗。公司门口扬起尘土,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由于到了放学的点,不少家长开车来接。

  夏林希上完最后一堂课,只想找一把椅子坐下来。

  哪怕不说别的,光是从早到晚,站上八个小时,其实也很累了。但她不光要站,还要不停地讲话,抄写板书讲解题目,仿佛是在打仗一样。

  她静坐了一会儿,一手托着腮帮子,看向了外面的风景。

  天光渐暗,云朵沉浮,绯红霞色掩映着城市,满街都是不同的汽车。

  周围的同事陆续走了,又忽然有人来喊她:“夏林希?夏林希在吗,有学生家长找你,你快来接待室吧,就是二楼那个,我们主管也在呢。”

  夏林希站起身道:“有什么事吗?”

  “哎,还有谁没走啊?”这位同事没有回答夏林希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他们道,“都来接待室吧,我看那学生家长啊,气势汹汹的。”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出来了几个人,都跟着去了公司的二楼。

  他们尚未跨进正门,便听见一阵质疑声:“我自己是你们的老客户,我舅舅是你们的股东之一,为了给我儿子补习,我前后花了多少钱啊?”

  主管赔着笑说:“太对不起您了,赵同学报名的时候,我不知道您是家长。”

  谈话进行到了这里,接待室的玻璃门开启。

  夏林希第一个进门,目光落到了客厅——她看见主管一身休闲打扮,脸上带着一副谄媚的笑。而在主管的斜对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头发盘得十分细致,脖子上戴着天鹅项链,颧骨高高向外凸出,瞪着双眼瞧了过来,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这就是夏老师吧?”那位妇女自我介绍道,“我是赵同学的妈妈,今天放学接他回家。”

  夏林希马上说:“您好。”

  语毕,夏林希想了一下,那位被提到的赵同学,大概就是早晨语文课上,坐在最后一排的男孩子。

  她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就听到对方的妈妈说:“夏老师,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儿子告诉我,你上课的时候让他出去,还说要是他的分数足够高,根本不用听你讲课?”

  她这一句话刚抛出来,接待室就陷入了沉寂。

  宽敞的接待室内,摆放了四座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地上铺了软毯,走路没有声音。

  夕阳余光照进窗户,镀上一层斑斓剪影,夏林希径直走过来,站在了窗户的旁边,也离学生家长很近:“对不起,您可以问一问别的学生,我当时并不是那个意思。”

  主管在一旁帮腔道:“是啊,赵女士,我们的夏老师,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她的素质一定过关。”

  “我管你是哪里的学生?”赵女士撇开了手提包,并拢双膝朝向另一边,“还有啊,我儿子的手机里,存了很多夏老师的照片,都是今天上课拍的,没有一张和学习有关……”

  她伸出一根手指,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指向一旁的夏林希:“这样吧,我就坐在这里,你给我一个解释。”

  暮色四合,天光更暗,夕阳沉沉下坠,车流依然不减。夏林希瞥了一眼窗外,望着四处奔忙的人群,心想自己也是为了挣钱,能忍一时是一时,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她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到底还是脾气上来了,最终仍然回应了一句:“您让我给出一个说法,还不如让赵同学解释,那是他自己的手机,我不可能逼着他拍。”

  夏林希加重了语气,强调“不可能”三个字。

  茶几上放着星巴克的纸杯,里面大约装了半杯咖啡,赵女士端起了那个杯子,喝完一口咖啡便说:“夏老师,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觉得自己刚进社会吗?就能听人家说好话,一点意见都不能提?”

  夏林希偏过了脸,看到接待室的门开着,门外还有几个同事,此刻依次站在那里,就好像凑热闹一般。而在他们之中,也有庄菲的身影。

  夏林希退让道:“没有,您请说。”

  主管也丧失了耐心:“赵女士,您看改天再聊成吗?这眼看着都天黑了。小夏确实还年轻,但她真的有实力,高考理科全省第五名……”

  “我们就事论事,”赵女士道,“不能因为她考试的分数高,就看不起自己的学生吧?”

  夏林希一声不吭。

  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从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才想起来自己没开机——为了防止蒋正寒定位,她一整天都是关机状态。

  夏林希低头摸手机,对面的赵女士又说:“把你的脑袋抬起来,我和你说话呢,要家长供着你是吗,哪儿来的臭毛病?”

  主管眼见形式不对,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您看这样成吗?我给赵同学转班,保证去最好的班级,绝对是一等一的名师。”

  夏林希补充了一句:“一定比我教得好。”

  一定比我教得好。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速变得缓慢了不少。

  夏林希是想让赵女士听清,然而这在赵女士的耳边,却有一种推卸包袱的意思。

  “学生叫你一声老师,你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她端着咖啡杯站起来,一手拎着自己的皮包,“我花钱买你们的服务,我还不能提意见了?!”

  夏林希答道:“我一直在听着。”

  赵女士张大了嘴,快人快语道:“我刚才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端着一副架子,脸色也臭的很,你家里死人了吗?”

  最后七个字一蹦出来,夏林希的脸色白了一点。

  这大概也是儿科医生越来越少的原因。

  她心想假如自己有了孩子,她一定不会溺爱他们,更不会骄纵他们,凡事要问青红皂白,而不是以一副护犊的姿态,表现的像一个市井泼妇。

  主管似乎见过类似的家长,所以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不断搭上赵女士的肩膀,准备把她请出接待室。

  然而或许是因为,夏林希十分年轻,看起来很好欺负,大学生出来兼职,显然没钱没背景。赵女士为了撒气,干脆打开咖啡盖,最后指责了一句:“板着一张脸给谁看呢,我说一个脏字了吗我?你自己讲,我说一个脏字了吗,我和你说一句脏话了?我告诉你,我送儿子去了那么多辅导班,我第一次看到你这种人。”

  言罢,半杯咖啡往前一泼,全部洒在了她的身上。

  门外有人惊呼出声。

  七月底的傍晚,天色依然昏暗。夏林希站在窗前,脑子空白了一瞬,等她再次反应过来,就气得有些发抖。

  她穿着一件白衣服,其上满是咖啡的污渍。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茶几上拿了几瓶橙汁,依次把它们全部拧开,似乎要一个一个泼回去,然而此时此刻,主管扶着赵女士,两个人早已走远。

  夏林希安静几秒,松手放开了橙汁。

  今非昔比,她没有谈条件的能力。

  盛夏的黄昏即将谢幕,她的好戏也要落场,看热闹的同事们散开了,庄菲还讽刺一般地问:“大小姐,你要辞职吗?”

  “不辞,”夏林希道,“我缺钱。”

  五分钟之后,她拎包离开了公司。

  从公司的高楼望向地面,恰巧能发现夏林希的身影,她穿着一件被泼了咖啡的短袖,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背影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但在庄菲眼中,没有从前那么刺眼了。

  夏林希万幸的一点是,蒋正寒今天回来得晚。

  她到家的那一刻,天幕已然漆黑一片,她换了一双拖鞋,拎包走进了书房。不过手机刚一打开,就接到了顾晓曼的电话。

  顾晓曼没有别的事,只想和她聊一聊盈亏,但是白天没有打通,此时她忽然接听了,顾晓曼有一些惊喜,也就多说了两句话。

  通话长达二十分钟,在打电话的过程中,夏林希拉上了房间窗帘,脱掉了她的衣服和裤子,然后跪在了衣柜之前,翻找一件合适的睡裙。

  然而当她挂上手机,她才想起来这是书房,柜子里只有蒋正寒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蒋正寒回来了。

  他其实是提前回家了,右手拿着家门的钥匙,左手还拎着一个电脑包。脚步跨过玄关之后,他看了一眼客厅,并没有发现夏林希。

  他大概等了几秒钟,夏林希就从书房出来了,她光腿穿着他的衬衫,长发散在胸前背后,结结巴巴道:“你回来得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