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飒然成衰蓬(42)

  夸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后头可还有东陆的戏法呢。”少年手里抚摸着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却遥遥地落在帕帕尔河对岸,隔着舞踏喧嚷的彩船,隐约看得见对面白衣胜雪的少女。过了好一会,才心不在焉地说:“不看了。”“给将军的信也不送了么?”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红的空中飞去。

  “又不是一刻也离不开,让他独个儿多玩一会好了。咱们这就走吧。”阿盆答应一声,转身小心翼翼往人丛外边走。季昶坐在夸父肩上,慢慢打开膝上搁着的硕大竹纸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别稠密的蒲公英来,也没费劲去吹,夜风一过,纷纷拂拂,一场雪似的全都落净了。12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场醴雨祭典之后,缇兰反复地做着同一个不可解的梦。那是一个东陆女子,两支钢镞长箭凌乱穿过心窝,自高峻城楼决然纵身跃下,曳着烈艳丝绢衣衫,直到坠落地面,始终像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缇兰总是在夜中霍然惊醒,反复回想那张面孔,眉目历历,竟是从未见过。那些乱梦,在时光的漆黑布幕上纵横划出裂隙,容她觑看未来的一角,然而看见的是谁,或是怎样的情形,却不由她选择。日子飞快过去了。叛乱的僭王军队失去了澜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险急行横穿东陆,兵力折损惨重,流窜至中州西北负隅顽抗,褚仲旭的天下几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仪残部渡海北进,他多年前远嫁瀚北鹄库部的异母姊姊红药帝姬亦挥军南下,突破黄泉关前来接应。

  眼看着褚奉仪即将逃入蛮族地界,旭王褚仲旭与清海公方鉴明率领王师全力追击。整整八年,吞没了数十万军民的骨血腐肉,东陆的土地就算再怎样贪婪嗜血,也快要饱足了罢?西陆各国却是一派安泰景象,靠着贩卖刀甲粮草,都所获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辇为甚。二月的宫内纪事里,只记着预备三月王太子索兰的八岁诞辰的种种冗长事务,公主缇兰豢养的一对东陆锦花狸猧下了一窝崽子,倒是最热闹的事情了。缇兰午后无事,让弓叶扶她去昶王居处闲谈,谁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汤乾自当然也随侍着去了。

  缇兰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狸猧怎么样了?既是出来了,干脆咱们上别苑去走走。”别苑外头伺候的人见是缇兰来了,早在地上跪成一排。缇兰身份本来尊贵,更兼是英迦大君的亲外甥女、王太子惟一的同母姊姊,宫人对她格外奉承。“咦?今天怎么搬出来了。殿下当心,全在您脚下呢。”弓叶道。缇兰笑着便俯身去摸,原来草地上铺着毡褥,母兽蜷成一盘打盹,蓬松大尾巴将绒绒的幼崽圈在里边,只露出五六个粉嫩嫩的小鼻头。这锦花狸猧是养熟了的,由着她抚摸,懒洋洋的十分惬意。

  忽然缇兰疑道:“嗳?这小的怎么少了两只?”宫人回道:“那两只特别弱的不敢见日光,放在屋里呢。”缇兰道:“怪可怜的,弓叶你扶我进去瞧瞧。”弓叶答应一声,领头的宫人却慌了手脚,叩头道:“实不敢隐瞒殿下,那两只不大好了,样子怪可怕的,徒然惊吓了殿下。”缇兰眉心一扬,“我说是瞧瞧,其实又看不见,总归你们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罢。”宫人们知道她脾气上来了,不敢多话,只是一个劲叩头。缇兰抬脚就往前走,弓叶连忙赶上去搀着她的手。

  人是进门去了,还有一句话轻飘飘丢在外头:“我顶讨厌人说瞎话哄我。”领头的宫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满头是汗。刚进了屋子,便听见幼崽哀叫与水声扑腾。弓叶像是吃了一惊,以东陆言语极快地喝了句什么,又是一阵水花泼溅,幼崽凄厉细弱的叫声才算渐渐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