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阳连雨

    1.赠簪

    赵元佐在众人翘首探视下于店铺中迁延许久,细看店中首饰。刘娥则坐在一侧桌边,时而偷眼看他,时而默默展开自己双手,看看手背又看看手心,唇边有隐约的笑意。

    龚美见状侧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手,今日是不会洗了吧?”

    刘娥颦眉,在桌面下伸足,一下踩在龚美脚背上。

    龚美五官骤缩,正欲呼痛,却见赵元佐目示柜台上一堆首饰,转身朝他微笑:“就这些,请包装好。”

    龚美立即眉眼舒展,满面笑容:“是,谨遵大王吩咐。”

    少顷,赵元佐与刘娥从首饰铺里出来,元佐隐于大袖中的右手还牵着她的手。龚美手里端着一个首饰匣子,从后面疾步跟上。

    赵元佐与刘娥在革辂前驻足,龚美上前,将手中匣子呈上:“谢大王惠顾。”

    赵元佐朝身边侍从侧首,侍从立即上前接过匣子,置于车上。

    赵元佐对龚美和言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妹妹。”旋即笑而面向刘娥,却仍是对龚美说道,“她平日眼光挑剔,我正愁不知买些什么送她,难得她喜欢你铺子里的首饰。”

    刘娥垂下眼帘,避开他温柔的注视,浅浅一笑。赵元佐示意侍从搁好脚踏,再向刘娥伸出一只手臂,任由她扶着上了革辂,随即自己也上车,王府仪仗整队开道。

    龚美得意地一瞥犹在路边咬唇瞪眼的潘宝璐,朝启行的革辂深深一揖,故意大声相送:“恭送大王!”

    革辂车内十分宽敞,软饰用锦绣,但颜色纹饰素净雅致。车中悬挂有两个镂空银香球,从中逸出的袅袅沉烟游离在刘娥鼻端,她辨出与她并肩坐着的赵元佐亦有类似的衣香。一时有些局促,她侧了侧身子,将窗帘褰开一条小缝,朝外看去。

    但见潘宝璐还立于原地,暗暗搓着衣角,怨恨的目光箭一样朝革辂方向射来。刘娥不禁一笑,“潘家小娘子的脸色,青红不定,都可以开染坊了。”

    此刻她年轻的脸庞似清风拂过一般干净而通透,不见愁容,眉间跳跃着小小胜利的喜悦,眼眸晶亮,形容美好。

    赵元佐凝视着刘娥,想着日前所见,她不是处于危急之中,便是于秦王面前谨小慎微地应对,心里总像有一根绷紧的弦,甚少如此轻松开朗,于是亦有笑意自他心底慢慢升起,在唇边荡漾开来。

    刘娥自顾自笑着,抬眼却见到赵元佐目意温柔,似笑非笑,正望着自己,遂掩饰地低下头,理理裙裾,清清喉咙,“刚才……多谢楚王出手相助……”

    “无须客气,”赵元佐含笑道,“我也要感谢姑娘帮我整理冠缨。”

    刘娥心想,适才冠缨一幕,原是为配合他作戏给潘宝璐看,但自己表现在他看来,会否过于入戏?

    顿觉脸上火辣辣地,不由伸手想摸摸脸上温度,可刚一抬手,又更觉窘迫,手在空中凝滞了一下,改为假意在额头拭汗。

    赵元佐将她小女儿的神态看在眼中,心中莞尔,温言道:“姑娘不必见外。我参加朝会后从宫里出来,听秦王说龚师傅的首饰铺子今日开张,便特意过来道贺,见铺子里外观者甚多,前行侍者去打听,说是潘姑娘在以一些不堪的话为难你,所以……她知道我是楚王,估计以后也不敢如此公然挑衅了。”

    刘娥黯然:“说起来,潘姑娘择婿那日,我一时意气,确有几分莽撞,搅了她的好事,原本对她有几分愧疚,可今日她如此辱骂污蔑我和龚大哥,说什么也……”

    “嗯,不能忍。”赵元佐帮她说完,但又和言劝道:“姑娘是性情中人,不过龚师傅开门做买卖,到底是要和气生财的。代国公宅的人,若再遇见,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刘娥轻喟一声:“楚王说的是。”

    车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似是不远处有人打马而过,赵元佐掀帘朝外望去,俊美的侧面在阳光的投映下璨然生辉,有屏却长空阴翳的明净。

    刘娥看向他的目光中却有一丝失落倏然闪过:所有的困境,最终都需要自己面对。总不会每次,你都恰好出现,披一身光影,似东君一般为我逐尽阴云。

    赵元佐回首看她,隐约感到了刘娥眉目之间的萧索,一时亦默默无言。

    车轮辘辘,偶有小小颠簸,刘娥抬手抓住窗棂,身边的首饰匣子却随之滑落,掉在赵元佐足边。

    两人同时俯身去拾,却触到了对方的指尖。刘娥匆忙起身,一缕发丝拂过赵元佐的面颊,他微微一怔,那缕带着清香的发丝在肌肤上微妙的触感,似空中随风摇曳的柳絮,刚一落在眉心,却又立即飘散开去。

    他拾起首饰匣子,递到刘娥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目光清亮。

    刘娥的目光与赵元佐一触,顿时心头一跳,低首接过匣子,口中说着客气的话:“楚王此番为我兄妹俩解围,还破费买了这些没用的首饰。”

    赵元佐端然坐好,含笑道:“龚师傅开张大吉,我诚意上门恭贺捧个场,姑娘断没有拒绝之理,就当给龚师傅的贺礼吧。”

    刘娥打开匣子,见里面盛着刚才赵元佐挑的几件首饰,素来口齿伶俐的她,一时竟有些词穷。

    赵元佐伸手从匣子里捻起一支镶了一粒珍珠的簪子,递给刘娥看:“这些首饰对我的确没用,是用来送礼的。”

    他的手温润修长,骨节分明。刘娥瞬间有些失神,刚才在首饰铺前被握住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掌心和指腹被刀剑磨出的薄茧,那略略有些粗粝的触感,带给她的是从小缺失的安全感。

    “你们姑娘家见到这样闪亮的东西,想必都喜欢得紧。”她听赵元佐这样说。

    刘娥将簪子举起来打量,尽量让目中泛起的潮湿之意散去:“是啊,龚大哥费了很大功夫才寻到这粒珠子,在日头底下或灯下看,还可以照出人影儿来呢。不信你看看。”说着撩开窗帘,将用那粒珍珠对着那阳光左右晃着。

    赵元佐笑:“我信,如此美物,自然是要给配得上它的主人才好。”

    下一句,会不会告诉她,将会把簪子送给他哪位美人?刘娥有些怔忡,举着簪子的手,一时也停在半空。

    赵元佐的目光从那支簪子上移到刘娥的脸上,微微一笑:“依我看,这粒珍珠净澈的品相,倒是与姑娘相得益彰。”

    不待她回答,他即从她手中接过簪子,将簪子插于她云鬓边。

    面前美人青丝如云,双眸莹然,华光流溢。他凝视着她眼睛,温言评价:“珍珠甚好,瑞光流转,晶莹凝重。”

    车马仪仗走远,龚美在首饰铺前,愈发斗志昂扬,更卖力地大声吆喝着:“感谢楚王捧场,我这铺子刚开张就做了笔大买卖。”

    “楚王刚才选了什么好宝贝呀?”一位路人询问。

    龚美立时招呼客人进店:“大家进来看看吧,大王送给美人的簪子耳坠手镯,还有一模一样的款。买回去送给自家媳妇儿,准叫娘子们都笑成一朵花……哎,那位客官好眼力,这绞丝纹金手镯可是上等货色……这位小娘子,这支银鎏金缠枝花桥梁簪一看就像是给你定做的!别挤别挤,都有都有啊……”

    一时间观者更甚,有被龚美的叫卖声吸引的,更多的是凑热闹看好戏的路人。

    潘宝璐兀自站在铺子门口,气得浑身发抖,眼角一扫,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叶子看她脸色,心知大事不好,讪讪地上前欲搀扶:“姑娘,我们回去吧。”

    潘宝璐一把推开叶子,怒吼:“滚开!”随即冲到牵马的小厮跟前,抢过缰绳飞身上马,满腔怒火难抑:这个野丫头难道不应该早就消失了么,可她为何还在汴京,看起来过得还那么好,这让人如何放心得下!

    “你是驴呀?快跑啊!”她在马背上一边怒斥着马,一边用脚乱踢,心烦意乱地狠抽马鞭。马儿吃痛,嘶鸣着夺路而逃,接连踢翻沿街好几家摊贩货物。

    潘宝璐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骑的不是驴,而是一匹经过精心挑选和训练,能跑得很快的战马。

    潘宝璐勒紧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那马却发了狂似地一径往前狂奔。潘宝璐被颠得发髻散乱,缰绳也从手里掉落,只得紧紧抱住马脖子,尖声惊叫:“救我!救我!”

    然而街市上人群只顾得四处逃命,哪还有人敢上前拦住惊马,潘宝璐只能隐隐听见叶子在身后慌乱地扯着嗓子喊:“姑娘!姑娘!谁来救救我们家姑娘呀……”

    这呼救声倒听得潘宝璐怒火益炽:喊什么喊,我上马的时候为何不拼命拦着我?

    混乱之间,隐约见到前方迎面来了一辆犊车,潘宝璐一人一马,径直冲了上去。

    潘宝璐惊恐地闭上眼,涕泪横流:今日,竟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恍惚之间,似乎斜刺里冲过来一匹马,潘宝璐未及反应,一只有力的手臂便将她借势带了过去,她腾云驾雾般地,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抱。

    2.惊春

    那是个挺拔如白杨的少年,身上散发着阳光和草木的香气,令她仿若一瞬闯入春天里。他的手臂因奋力驭马而肌肉绷紧,坚硬如石,但怀抱柔和,有煦暖的温度。

    潘宝璐惊魂未定,死死箍住方才救她逃出生天的这只胳膊,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栗,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那人怀里。

    少年在她头顶低喝一声:“吁……”座下之马去势渐减。

    这一声听在潘宝璐耳中宛转如清歌。她生在将门,见过不少五大三粗的武将驭马,却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一声“吁”。

    她本来是害怕地紧闭双眼,生怕睁开眼来,眼前晃动的还是那飞快退去的屋舍和混乱的人群。可因这一个好听的声音,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

    赵元侃低首,看着此刻如八爪鱼般箍住自己的女孩,忍俊不禁。

    因他年纪尚轻,皇帝并不要求他参加朝会。他估算着朝会结束的时间,前往丹凤门等待赵元佐,想约大哥一起去蹴鞠。岂料今日朝会散得早,听人说楚王往相国寺方向去了,便一路寻来,偶见潘宝璐马惊,遂顺手救了她。

    他们身后,原以为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叶子及小厮、小丫鬟,看见潘宝璐被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将过来。叶子边跑边挥舞手臂大喊:“姑娘!姑娘!我在这儿!”

    “那几位可是姑娘府上的人?”赵元侃问。

    这声音似流水击石,清明婉扬。

    潘宝璐蓦地睁开眼。

    在此之前,马背之上,她心中对这不开眼的老天满腔怨毒。睁开眼后,看清头顶那张脸庞的一霎,但觉天日朗朗,浅金的阳光带着给予尘世的所有爱意温柔地打在她脸上。

    面前的少年头戴软纱唐巾,身着织锦紫襴衫,剑眉飞扬,嘴角噙笑。

    潘宝璐迅速地扫过他的衣冠,低首一看,又见他腰系攒丝双穗绦,悬以春水秋山羊脂玉佩,足上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潘宝璐心中无数念头飞转,似有千百雀鸟扑棱,叽叽喳喳,四处乱飞:华服美冠的俊朗少年,于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原来书上写的那些侠义之士真有其人,只是书上的侠客多半是些满面虬髯的粗莽大汉,哪里及得上眼前这位美少年一丝半点?

    赵元侃未见回音,再一细看,见怀中女子面容娇俏,正痴痴地看着自己。

    赵元侃心道,她大概是方才被惊马吓坏了。也不曾在意,单手策转马头,往回走去。叶子和丫鬟小厮此时也正好大呼小叫地赶到。

    “姑娘!”叶子双手合什,几乎要在赵元侃的马前跪下。

    潘宝璐却没有下马的意思,仍紧紧抱住赵元侃的手臂。

    赵元侃有些哭笑不得:“姑娘可以松手了。”

    潘宝璐晕乎乎地“啊”了一声,方觉失态,慌忙松开手,用力过猛,又失了赵元侃手臂的支撑,身子一歪,眼看着就从马上倒栽下来。

    赵元侃急速探身,长臂一展,及时拉住了潘宝璐的手,另一只手一拍马鞍,脚上借力,抱着潘宝璐飞身腾起,一个漂亮的转身,飘逸地落下地。

    潘宝璐在他怀里,但觉手被他拉着,飞升,旋转。一时间天地陡然淡去,她心里眼里,除了这张英气俊美的脸庞,再无其他。

    潘宝璐更觉晕眩,落地之时,她借势半真半假地虚晃着,暗自期待少年搀扶的手能多在她腰际停留一会儿。

    “姑娘!”惊恐欲哭的叶子却立刻冲上去,将她从赵元侃手里夺了过来,“姑娘有没有受伤?呀,衣裙都破了!方才还好这位公子路过,我求他救救姑娘……”

    “别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叶子拖着离开赵元侃的怀抱,潘宝璐忍无可忍,扭过头,绷着脸咬牙低喝。若非美少年在前,她真想将这个呱噪侍女的嘴给缝起来,手也绑起来。

    赵元侃见潘宝璐已无碍,便欲告辞离开,一抱拳:“方才情势紧急,在下如有冒犯之处,望姑娘莫怪。”

    潘宝璐连忙转过身,摆出端庄仪容,福了一福,声音也修饰得格外温柔:“多亏公子出手相救,否则小女子今日难逃血光之灾,何来冒犯。”

    赵元侃一笑:“姑娘安然无恙是最好。在下就此告辞。”

    眼看赵元侃转身欲上马离开,潘宝璐情急之下扬声喊:“公子留步!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

    赵元侃停下手中动作,不解地望着潘宝璐。

    可以……重新摔一次么……

    潘宝璐心中暗叹,然而这话毕竟说不出口,只得有些磨磨蹭蹭地上前,低眉顺目,轻言细语:“公子今日救我于危急,实在有恩于我。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小女子回去告诉爹爹,改日备上厚礼,登门拜谢。”

    赵元侃朗然笑道:“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罢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奔驰而去。

    潘宝璐又是失望,又是着急,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元侃跑出几步,却见潘宝璐所骑的马喷着响鼻慢慢踱了回来,一眼望去,方才混乱的长街两旁,商贩们在收拾残局,偶有几个摔重了的路人,还坐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咒骂。

    赵元侃打量了一下这匹高头大马,见它皮光水滑,鬃毛修剪得十分齐整,一看便知主人非富即贵,回想适才所救的姑娘容貌,也渐渐想起她就是曾在潘宅楼上公开择婿的代国公千金。

    这姑娘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放着犊车不坐,却来闹市骑马,当真累人累己。赵元侃暗自摇头,拨转马,朗声道:“这马不是人人都能骑得好的,姑娘以后出门还是坐车稳妥些吧!”说完催马而去。

    潘宝璐本来见他回头,大喜过望,忍不住不顾矜持往前踏了一步。听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随后心中泛起丝丝甜意:他……他这话,莫不是在关心我?

    潘宝璐呆呆凝望赵元侃的背影,红霞扑面。

    那金紫少年郎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俄顷,连马蹄声也遥不可闻。只有面前的满地狼藉,以及如影随形的叶子,提醒着潘宝璐刚才发生的一切。

    “姑娘,奴婢的鞋你先穿着可好?咱们赶紧回去洗漱更衣吧。”叶子轻声建议,见潘宝璐不答,又连声唤,“姑娘,姑娘?”

    潘宝璐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何时已经掉落,白色罗袜沾染上了灰尘污渍。她连忙抓起腰悬的一面小铜镜照了照,清楚地见到镜中人影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再一想起刚才自己竟然这样站在他面前,说了半天话……潘宝璐又羞又恼,跺脚连声尖叫:“回家!回家!回家!”

    赵元侃拍马前行,却不知赵元佐去往何处,忽然听围观路人中有年轻女子频频提到“楚王”,遂低身询问楚王去向,旋即策马前往追赶,追出不远,便见楚王府的仪仗朝着秦王府而去。

    赵元侃正想上前,却见楚王的革辂在秦王府门前停下,赵元佐从车中下来,在车前站定,朝车厢伸出手,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内伸出,轻轻搭在赵元佐的手上。

    大哥竟带着女眷?赵元侃好奇心大起,隐于队列后方观察。

    一名身形修长的少女利落地下得车来,对着赵元佐一福,赵元佐还礼,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少女随后朝秦王府走去,踏上王府门前石阶时,少女回过身来,对仍立在车旁的赵元佐微微颔首,似是致意告别。

    纵是隔着仪仗,赵元侃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乌发朱唇,长眉入鬓,目含秋水,不就是琼林宴那日遇见的“探花”少女么?只是此刻她顾盼之间,似乎比当日那个雌雄莫辨的探花郎多了一些女儿家姿态。

    一直待刘娥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赵元侃方才收回目光,转眼,却看到与自己一样目送刘娥的赵元佐。赵元佐站在革辂旁,在一众侍卫簇拥之下,更显长身玉立、器宇不凡。

    这少女身着服饰并不华贵,住在秦王府中,难道竟是侍女不成?可一名小小侍女,却又如何劳动楚王仪仗护送?何况大哥与她的样子,似乎……两人相识已久。

    赵元佐走后,赵元侃一人一马,仍独自立于不远处,静静地望向紧闭的秦王府大门,但觉下一瞬,大门会重新开启,那少女犹着绿衣重戴,于门畔含笑而立。

    他唇边不觉绽开了一个笑,暗自低语:“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翌日,赵元佐一早便前往秦王府,与赵廷美在后花园练剑。

    赵元佐左右腾挪,身形矫若游龙,长剑上下翻飞行云流水,却锋芒不露。赵廷美一直在旁执剑观看。

    赵元佐出生后,因赵炅忙于征战及政务,与元佐相处之时并不多,元佐从小便由廷美教导,因此两人名为叔侄,若论感情,却无异于父子。廷美对元佐倾注的心血,也远胜于其余皇子,而如今,这个他最疼爱的侄子,无论文采武功,均已足够出类拔萃了。

    赵廷美脸上神色渐渐变幻,突然看准一个空当,提剑直刺了过去。

    赵元佐猝不及防,足尖猛地一点,往后跃开:“四叔,这是……”

    赵廷美哈哈一笑:“剑舞得漂亮,只是临阵对敌管不管用,四叔还要验证一下,接招!”

    嘴里说着,手上却未停,招招紧逼,赵元佐却只是步步后退,拆招躲避。

    赵廷美见此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打起精神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赵元佐自幼跟着赵廷美习剑,但觉叔父对自己向来赞誉爱护有加,纵是年幼时偶有顽皮偷懒,也从未严厉呵斥。可方才那几招,竟是力道十足,招招直奔要害。赵元佐站定,看向赵廷美,但见他神色不定,眼中却并未真藏杀机。

    赵元佐神色肃然,回道:“是,侄儿冒犯了。”说完举剑迎上,两人顿时缠斗于一处。

    赵元佐的剑术是赵廷美所教,出招走位,赵廷美自是心中了然。可赵元佐毕竟年轻,身形腾挪与变招极快。从元佐剑身传来的肃杀之气,竟让廷美心中暗惊。两人一时难分胜负。数十招过后,赵廷美已有力不从心之感,赵元佐逐渐占了上风,看出他一处破绽,一剑刺去。赵廷美有些吃力地侧身躲避,剑身擦面而过。

    凌冽的剑气随剑身而至,呲的一声,似乎斩落了什么,赵廷美眼神骤变,奋力举剑一挡,赵元佐的剑脱手飞出,嘡啷一声摔落在地上。

    3.试探

    周围回旋的风为之一滞,隐约可见几丝鬓发缓缓飘落。

    赵元佐退出一步,抱拳躬身,恭敬地说:“四叔,侄儿输了。”

    方才这一剑,赵廷美所用力道虽大,但断不至使赵元佐脱手。他看着面前恭谨行礼的侄儿,眼中升起的一丝寒意渐渐隐去。

    一旁伺候的侍从已将赵元佐的剑拾回,赵廷美从侍从手中拿过,哈哈大笑:“你的剑法精进不少,看来你为了水心殿的剑舞,很是花了心思。接着!”说着将手中长剑朝赵元佐抛去。

    水心殿乃是汴京皇家园林金明池的主殿。金明池后周显德年间始建,原为汴京城西郊一块供水军演练之用的开阔之地。赵炅即位后,下令自金水河凿渠引水,于其中建楼修桥,一来能在金明池的开阔水面演习水战,二来也不失为盛夏纳凉的极佳去处。赵炅对作为金明池主殿的水心殿极是看重,下令建成后择日设宴庆贺。秦王与楚王舞剑,便是计划之中的节目之一。

    赵元佐稳稳接过抛来的长剑,反手入鞘,态度依旧恭敬:“元佐的骑射都是四叔一手教的,剑法也是跟四叔学的,准备这个剑舞,只是想让爹爹高兴而已。”

    赵廷美拍怕赵元佐的肩:“唔,官家看了,一定会赞不绝口。练半天也累了,去亭子里歇歇。”

    赵元佐应了一声“是”,跟随赵廷美信步走入花园凉亭之中,亭中的石凳上,槿伊早已将丝制的蒲团铺好。

    赵廷美坐下来,从槿伊手中接过一方丝绢,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剑,随口问:“我听说当日官家率队与契丹使者行猎时,你的箭法胜过元僖,官家很是高兴。”

    赵元佐飞快看了一眼叔父,心中有些了然:“当日我不过是不想让大宋失了脸面,并非有意和二哥比拼箭法。”

    两人说话间,刘娥穿着一身湖水绿衣裙,手中提着食盒,自园中小径中分花拂柳,踏香而来。赵廷美听得脚步声,扭头看到刘娥,对赵元佐笑道:“这个丫头最近在学做茶点,还算美味,我特意让她准备了些,你尝尝。”

    刘娥入得亭中,给二人行过礼,将食盒内的点心一碟一碟地端出,摆放于石桌之上。

    赵元佐看了一眼正在专注忙碌的刘娥,她妆容淡雅,云鬓间除了那支珍珠簪子,别无其他饰物。赵元佐唇角微微上扬:“元佐今日有口福了。”

    刘娥将点心布好,再斟好茶,端至赵廷美跟前:“大王请用。”

    赵廷美却并未抬头,只是皱了眉,将擦拭干净的剑递给侍从,语带责备:“刘娥,你平日里做事很机灵,怎么这会儿忘了规矩?”

    刘娥有些错愕,心中迅速将自己方才的举动回顾了一遍,自觉并无差错,一时间有些不明:“刘娥愚钝……”

    “楚王是官家的长子,身份何等尊贵,这茶点,应该先请他用才是。”赵廷美看着刘娥,不紧不慢地说着。

    刘娥捧着茶盘,有些犹豫,秦王平日里待她甚是和蔼,也并不似这般讲求繁文缛节,今日却这番说辞,表面上毫无破绽,可细听来却是话中有话……她不由看了看赵元佐。

    赵元佐当下已全然明白,今日四叔的种种异常,无非是试探自己心意而已。只是,这样试探于他,实是无谓之举。

    赵元佐心中叹息,却立即起身,向赵廷美躬身作揖:“四叔折煞侄儿。四叔于家是元佐的长辈,于国,是我大宋的储君,元佐岂敢僭越。”说完从刘娥盘中接过茶盏,置于赵廷美面前,对刘娥温言道:“姑娘不必担心,秦王只是说笑。”

    赵廷美眼中闪过一缕稍纵即逝的笑意,旋即示意刘娥:“行了,你且退下。”

    刘娥应了一声,提着食盒转身离开,临走时目光在赵元佐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赵元佐微笑以应,朝她欠欠身。

    赵廷美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如今只任开封尹,算不得储君。现在大宋江山稳固,官家龙体康健,子嗣众多,要我说,”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元佐,“储君理应从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皇子中挑选才是。”

    赵元佐正色道:“四叔正当盛年,文韬武略谁人能及?储君之位理所当然是四叔的,侄儿们怎敢有非分之想。”

    赵廷美品了一口茶,貌似轻描淡写地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你的才学武功,在众皇子中可谓出类拔萃,官家想必也很中意你。”说完放下茶碗,盯着赵元佐,似乎想从这张与皇兄相似的脸上看到答案。

    赵元佐起身深深一拜,坦诚道:“四叔实在是抬举我了。论才学武功,我只学到了四叔一点皮毛。元佐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求做好皇子和人臣的本分,他日若能觅得心爱的女子相守,也就不枉这一世了。”

    赵廷美不语,只低头喝茶,随后大笑:“到底是年轻人,说来说去,江山可以不要,美人是必须要的。说起来你的年纪,也确实该成亲了,可有自己中意的姑娘?有的话,四叔替你去求官家赐婚。”

    赵元佐略一沉吟,低声回复:“回四叔,元佐尚未遇到缘定之人。”

    赵廷美起身拍了拍赵元佐的肩:“此事好说,十日后是你四婶的寿辰,我让她把汴京待字闺中的世家女都请来,帮你留意留意。”

    赵元佐躬身作揖,口中答谢,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

    十日之后,楚国夫人寿辰那天,整个秦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捧着各色什物的侍女小厮们往来穿梭,忙碌而有序。

    代国公宅的车缓缓而来,行至秦王府门前,叶子将潘夫人和潘宝璐搀扶下车。潘宝璐身着一袭白经彩纬的碧桃蝶雀纹缂丝褙子,芙蓉髻高高盘起,发间斜插一只碧玉百合钗,周围点缀零星珠翠,朱唇精心描过,额间是一朵如意纹花钿,轻染胭脂若云霞状。

    听说今日里汴京城的许多世家女都要来,潘宝璐顿觉这样紧要的场合,怎么能不严妆以待,艳压群芳?这身装扮,她足足耗了两个时辰,其间把叶子骂哭了几次,历经潘夫人多次催促下方才出得门。

    秦王府顾都监一见她们立刻迎上前来:“楚国夫人特命我在此恭迎代国公夫人及小娘子,二位请。”

    潘家三人随着顾都监进了大门,潘宝璐仔细打量这王府,两边廊庑,皆雕梁画栋,煞是精致,今日里沿着廊庑已早早悬挂大红灯笼,一派喜色。

    还未行至厅堂,已传来一阵喧笑之声,却是楚国夫人在和众女宾寒暄家常。

    潘夫人与潘宝璐在通报后被引入内堂,楚国夫人亲自上前迎接,身穿绯罗蹙金飞凤褙子,戴金累丝嵌宝牡丹钗冠,腕间戴犀角镶金雕八宝纹手镯,耳上垂着一对菱花纹嵌红宝金耳坠,显得格外雍容。

    潘夫人携潘宝璐上前向道喜,又与众女宾相见,少不得一阵寒暄问候。一时间堂中满是衣香鬓影、玉佩琼琚。

    寒暄之后,尚未到开宴之时,楚国夫人遂提议到花园里赏花观鱼。园中异香扑鼻,奇草仙藤婀娜苍翠,池绾水榭,十分雅致。众人赞叹不已,正说笑间,身着朝服的赵廷美与两名随从自外匆匆而来,刘娥跟在他们身后低头急行。

    看见赵廷美,楚国夫人有些意外:“大王,今日回府这么早?”

    赵廷美点点头:“唔,官家似乎龙体欠安,早早地就退朝了。”

    楚国夫人笑道:“我和她们刚才在屋子里说了会儿话,看见日头好,出来到园子里转转。”

    众位女宾纷纷向赵廷美行礼,赵廷美客气地还礼,笑道:“各位夫人不必多礼。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担待。”说完带着随从离去,刘娥一直低眉紧随于后。

    本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潘宝璐瞬间看到了刘娥,心中翻腾,惊诧不已:怎么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她?真是晦气至极……慢着,这是秦王府,并非汴京街市,她一个山野村姑,为何会在这里?

    一瞥走在前方的楚国夫人,潘宝璐计上心来,拉着叶子快步趋近楚国夫人,做不经意状与叶子闲聊:“叶子,刚才秦王身畔的那个美貌侍女,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丫头吗?”

    叶子心领神会地附和:“是啊,奴婢方才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今日瞧着倒是不同往日。”

    楚国夫人听见,回头见是潘宝璐在说话,遂信口问:“哦?你认识我府上的侍女?”

    潘宝璐上前欠身道:“夫人,秦王身后的侍女,宝璐非但认识,还与她渊源颇深,只是宝璐虽然认识此人,却至今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晓。”

    这话外之音,楚国夫人岂会听不出,便停下脚步,思索须臾:“你是说刘娥?这丫头是前些日子入王府的。”

    潘宝璐叹道:“我爹爹也一直在寻找她,只是万万没料到,会在秦王府见到。”说着扯了扯潘夫人的袖子,低声道,“母亲,是不是呀?”

    潘夫人有些懵懂。方才秦王带着随从匆匆路过,她委实什么都没看见,但见女儿这么说,也只好跟着点头:“甚是。”

    楚国夫人更加诧异:“此话怎讲?”

    4.宴席

    潘宝璐等的正是这句话,遂上前将与刘娥、龚美之间的过节说了一番,其间自是少不了添油加醋,描述刘娥如何与义兄蛮横闯入园中抢球,企图骗婚,此后街市相遇,又如何挟楚王之威,陵蔑于她。说到委屈伤心处,更以袖拭泪,最后径直伏在叶子肩头哽咽起来。

    叶子搀着潘宝璐,心里暗暗钦佩,姑娘的眼泪说来就来,非常人能及。

    楚国夫人听毕默不作声,众人则纷纷议论,道那刘娥委实不甚厚道。几位夫人更是拉着潘宝璐和潘夫人多加宽慰,又说堂堂国公之家,受此委屈而不计较,实乃宽宏大量。

    言谈之间,有侍女过来禀报说筵席已备好,楚国夫人便率众人移步正堂。不多时,赵廷美带着刘娥与侍从入内,楚国夫人含笑迎候赵廷美入席。此时赵廷美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藏青色云锦常服,衣袍之上绣着与楚国夫人褙子同样的蹙金花纹,只是飞凤换成了螭龙。

    赵廷美虽常年习武,多次征战,但身上却并无杀伐戾气,倒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儒雅。夫妇二人站在一处,又有宾客恭维,说他们堪称天作之合。楚国夫人收获了许多明里暗里艳羡的目光,自觉面上有光,看向夫婿的双眼愈发含情。

    开宴后,几名乐师舞姬入内,开始奏乐歌舞。堂中仙韶飘飘,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见楚国夫人兴致颇高,赵廷美也甚欣慰,端起酒杯:“这一杯,我敬夫人。”楚国夫人温柔一笑:“多谢夫君。”

    两人各自饮尽杯中酒,刘娥趋身上前给秦王斟酒,脑后束住的长发有几缕滑落在右肩前,赵廷美恰巧扭过头来,二人之间几乎只隔了一尺的距离。刘娥忙颔首欠身退开,赵廷美笑了笑,不以为意。

    楚国夫人用眼角瞥了一眼二人的情形,不由想起方才潘宝璐的一番话来。

    那小姑娘说得哭哭啼啼的,虽听得出多少有些杜撰的成分,但事情大致终归是不假,刘娥大闹代国公宅在先,借楚王之势向潘宝璐示威于后。楚国夫人不由暗叹,这刘娥当初由元佐亲自送进府来,听了她的身世,自己还甚为同情,谁料想这女子原是这般有心机。

    楚国夫人想着,又忍不住朝刘娥看去,见她虽穿着和其他侍女一样的衣服,但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神态不卑不亢,一颦一笑自有风范,莫说王府中的侍女,连这大厅内的一众世家千金,也大多被她比了下去。

    看她这般紧跟在自己夫婿身后,一些异样的感觉如夏日悄然在身上停驻的蚊虫,一点点爬上楚国夫人心头。

    坐在堂中侧席的赵元侃乳母刘夫人和旁边的潘夫人也在闲话,议论刘娥:“方才我仔细留意了一下,她一直跟着大王进进出出,不知是何身份。你看她穿的是丫鬟的衣裳,那神态倒更像主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丫头长得倒真是俊俏……”

    襄王元侃与楚王元佐一样,皆为陇西郡夫人李氏所生。陇西郡夫人去世后,便一直是乳母刘夫人在照顾赵元侃起居,皇帝赵炅对她很是信任。元侃出阁外居,赵炅要求刘夫人严格管教元侃,元侃对乳母也十分恭敬,是以刘夫人地位颇高,众王公家眷也愿意与之结交。

    旁边的潘宝璐听了刘夫人的话,黑着脸,愤愤地用手中银箸将盘中的一块羊肉戳来戳去:你这话自己揣肚子里捂着就好了,非要说出来让人不痛快么?

    堂中仍是一片欢声笑语,楚国夫人收起心思,举杯向众女宾敬酒,心里惦记着赵廷美所嘱之事,眼光在几名世家女面上扫过,问了年纪,又笑着夸赞了几句。众人心知楚国夫人意图,几个年轻的姑娘红了脸,低下头,手指缠绕衣角,一派娇羞的模样。一旁的潘宝璐冷眼斜视,但觉这几人实则相貌平平,还如此扭捏作态,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却被旁边的刘夫人听了去。她本是个好热闹的,在宫中及襄王府多年,打交道的多是汴京城内的权贵,也知如何圆滑应对这些官宦千金,遂笑着搭言:“好些时日不见,代国公家小娘子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这仪态气度,一看就是将门虎女。”

    潘夫人闻言叹道:“哎,刘夫人过奖了。这丫头淘气得很,我和她爹爹为了她的婚事实在是头疼。”

    楚国夫人心里不喜潘宝璐,只是装着有些讶异向潘夫人看过来:“汴京城里这么多青年才俊,还怕挑不到一个如意郎君?”

    刘夫人急忙向潘夫人眨眼示意:“潘夫人还不赶紧求楚国夫人给小娘子张罗张罗。”

    潘夫人起身向楚国夫人行礼:“是是,烦请楚国夫人多费心。”

    楚国夫人莞尔一笑,并不接这话头,环视了众位世家女,道:“看来我得好好盘算盘算,列个名册,把这红线都给你们牵上……”说完众人轰然而笑。

    堂内烛火辉煌,言语欢畅,其乐融融。堂外侍女们端茶送水上菜,忙得脚不沾地。一列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来,走在队列中间的侍女碧瑶突觉得一阵眩晕,冷汗涔涔而下,几欲站立不稳,她立即扶住廊柱坐了下来。

    走在她后面,与她交好的侍女小卉忙关心地问询:“姐姐怎么了,我刚才就看见你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碧瑶睁开眼睛,虚弱地笑笑:“没事,大概是今日太忙,没顾上吃东西,这会儿有点无力。我们赶紧走吧,误了夫人正事,待会又要被都监责罚了。”

    两人急忙随队列走进宴会厅堂,碧瑶行至赵廷美案前,半跪着举着托盘,将热菜递与刘娥,手指无意中与刘娥触碰,刘娥只觉得手指触及之处一阵冰凉,有些诧异地看看碧瑶。碧瑶上完菜,欲起身离开,刚一站立,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赵廷美的案前。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正与女宾们谈笑风生的楚国夫人闻声看来,见一地狼藉,面有不悦:“这是怎么了?”

    众侍女吓得呆立一边不知所措,刘娥迅速冲将上前扶起碧瑶,环顾四周,见楚国夫人的贴身侍婢小妍离自己最近,情急之下叫道:“小妍妹妹,来帮我一下!”

    小妍颇受楚国夫人器重,整个秦王府的下人均对她恭让有加,无人敢使唤,岂料刘娥竟会对她大呼小叫。小妍看了看楚国夫人,见她未发话,只能一脸不情愿地上前,在刘娥要求下抽出手来,探了探碧瑶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睑,然后站起来朝楚国夫人一福:“夫人,她还活着,晕倒,大概是旧疾发作了吧。”

    顾都监亦快步上前:“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正说话间,碧瑶突然开始手脚抽搐,小妍尖叫一声快步逃开。

    楚国夫人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她这……这是什么病?”

    众人小声地议论着,刘夫人上前,对楚国夫人低语:“夫人,她这怕是羊羔疯吧?”

    楚国夫人惊恐地转身,脸色铁青,愤愤问道:“巅疾?顾都监,这些丫头你都是怎么挑的?”

    此话一出,众女宾轻声惊呼,纷纷后退,脸色均是嫌弃恐惧的神色,恨不得插翅飞离这不安之地。

    顾都监慌忙上前回话:“夫人恕罪,之前都检验过,一直未曾听说……”

    未待他说完,刘夫人又在一旁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羊羔疯可是治不好的呀。”

    楚国夫人一听,指着昏迷在地的碧瑶,厉声喝道:“不用等太医了,赶紧给我抬出去!抬出王府!醒过来也不能让她再回来!”

    顾都监赶紧叫来两名侍从上前抬人,刘娥心知碧瑶家境贫寒,若此刻被以患巅疾为由抬出府去,便只能听天由命,凶多吉少了。又想起以前在故乡曾见过这样的情形,有些无钱请大夫医治之人,曾用那法子救得一命。此时有心一试,虽说鲁莽,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主意已定,便冲了上前双手张开拦住了侍从:“且慢!”

    言罢对赵廷美跪下:“大王,我认为这不是巅疾。”又转至楚国夫人面前,“求夫人不要将她赶出去。”

    楚国夫人见刘娥公然抗命,心中甚为恼怒,沉声问道:“那你说是什么病?”

    刘娥道:“夫人,我以前在故乡见过街坊巅疾发作,不光四肢抽搐,且惊叫呼喘、面色青紫、口吐白沫。碧瑶现在虽然抽搐昏迷,但其余症状都与之不符。”说完又看向赵廷美,急切道,“大王,我刚才发现她脸色发白,头冒虚汗且手指冰凉,十分虚弱。我自己以前也有类似的毛病,是气血不足,饥饿劳累所致,只需简单救治。恳请大王让我一试。”

    赵廷美沉吟不语,但见刘娥神情殷切,一直期待地看着自己,终究颔首准许。

    刘娥立即将碧瑶从地上扶起,对着小卉吩咐:“快去帮我拿一碗糖水过来!”小卉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刘娥逡巡案上的菜肴,指了指一盘覆有霜糖的点心:“用那盘霜糖加水化开,快!”

    小卉立即忙将起来,刘娥又吩咐几位侍女帮忙扶住碧瑶,然后接过小卉递来的糖水,捏着碧瑶的鼻子,慢慢灌进她口中。

    不多时碧瑶的额头渐有汗珠滚下,脸上也渐渐泛出血色。众人慢慢围拢上来,不时窃窃私语,有的议论碧瑶得的到底是不是巅疾,有的惊讶刘娥行事大胆,不知如何收场。

    楚国夫人皱着眉,一转眼,却见赵廷美眼中露出欣赏神色,只能隐忍不发。立于一旁的潘宝璐垂目默默祈祷,只盼着刘娥铸下大错。

    此时侍从领着太医匆匆赶来。太医诊断之后起身对赵廷美躬身作揖:“大王,这位姑娘已无大碍,昏迷是因身子弱,疲劳之下心脾两虚、气血不足所致。”

    赵廷美问:“这丫头方才还抽搐,可知因何而起?”

    太医道:“这虚劳之症严重时确会抽搐昏迷,不及时救治还会殃及性命。不过这病症来得猛去得也快,吃点东西,喝点水,很快就会好转。”

    刘娥接话:“刚才已喂了她小半碗糖水。”

    太医转身赞许地看着刘娥:“姑娘心思缜密,如此甚好。”

    正说话间,碧瑶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赵廷美见状扬了扬手:“行了,没事就好,下去歇着吧。”

    顾都监忙朝乐师示意,乐声响起,案席重新安置好,众人继续举杯,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惟刘夫人目示刘娥,私下对楚国夫人说:“夫人,这丫头可真是机灵啊。”

    楚国夫人轻哼一声,垂下眼帘,未作评论。

    刘夫人见楚国夫人如此反应,心下当即明白,立时便把话锋一转:“不过她也太没规矩了,大王和夫人都还没答应,她就自作主张。刚才她指手画脚的架势和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王府的主人呢……”

    楚国夫人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笑:“大王和我岂能见死不救?”

    刘夫人知她心里不痛快,识趣地结束了这番议论:“夫人所言极是,救人要紧。”

    楚国夫人漠然回首,看着正忙着斟酒布菜的刘娥,愈发觉得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是碍眼。

    5.备礼

    此后数日,楚国夫人颇显烦躁,且易怒,因身边一美貌侍女失手摔了她一只白玉镯子,未曾断裂,都被她下令杖责二十,因此王府中众侍女奴仆连同她的爱犬无故都不敢接近她,远远看见,也避之不及。

    赵廷美看在眼里,自觉源于当日宴席扫了她的兴,便特意挑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轻车简从,陪她去南薰门外的行宫御苑玉津园里逛了逛。

    迢迢芳园,郁郁碧柳,微风拂过绿池素景和有意谈笑的廷美眼角眉梢,多少也吹散了楚国夫人心头郁结的怨气。

    两人回程之时,楚国夫人面上已有笑容。坐在车中,握着夫婿的手,靠在他肩头,只觉二人已许久未曾这般亲昵,心中一时满盈柔情。

    从玉津园到秦王府,要经过宫城西侧附近一条碎石路。马蹄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略微沉闷的响声,提醒车内人离大内不远了。

    楚国夫人想起不久后便是陈国夫人寿辰,这贺礼往年一直是她在张罗筹备,不知今年置办些什么是否应该征询夫君意见。她抬眼看了看赵廷美,只见他在闭目养神,唇边似还有一丝笑意。她沉吟须臾,最终选择闭了眼,继续靠在夫君肩头小憩。

    赵廷美却在她闭目之后缓缓睁开眼来,目光穿过绢质的车帘,投向前方。

    远处,宫城角楼隐约可见。

    翌日,楚国夫人寻了个由头,询问陈国夫人贺寿是否依旧按往年礼数置办。赵廷美只淡淡答了一句“暂且如此”,便不再言语。这回答让她既略感意外,却也暗暗松了口气。赏花钓鱼宴后,秦王对陈国夫人的态度朝野内外无不瞩目,礼数如常,是最不会招旁人非议,也是最稳妥得体的做法。

    这日赵廷美在书斋处理公务,刘娥进来奉茶,赵廷美眼见刘娥离去的背影,突然心念一动,唤住了她:“你明日去城中转转,看哪家糕点铺子的糖蜜韵果做得好,买一些回来。”

    赵廷美平日里不喜甜食,尤其不爱蜂蜜的味道,故而刘娥备的茶点里从未加过蜂蜜,而这糖蜜韵果是含有蜜的……刘娥看了看赵廷美,见他依旧埋首批注,无意再交代些什么,便应了一声,旋即离开。

    次日刘娥便开始寻访城里有名的几家点心铺子。一路试吃挑选,但觉那糖蜜韵果均甜腻无比,进了家茶坊连饮了两盏茶方才好些。刘娥于茶坊楼上临窗处独坐,看着街上鳞次栉比的各式食肆,想起自己吃过最美味的点心,其实是母亲做的。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直到傍晚,刘娥才捧着点心盒子回去复命。赵廷美一一细尝品鉴,却都不甚满意。

    赵廷美虽未多说什么,难掩失望的表情却逃不过刘娥探视的眼。她思量再三,决定一试:“大王,这糖蜜韵果的做法并不复杂,这阵子我一直在学做茶点,若大王对这些不满意,或许我可以做做试试。”

    赵廷美双目一亮:“对,你手艺不错,大可一试。”说着又端详桌上的点心,“这些用于买卖的点心,终究少了几分心意。”

    他凝视糖蜜韵果的目光中有一些看不透的情愫,刘娥言辞间不觉谨慎了些:“只是不知大王什么时候要……”

    赵廷美沉吟道:“你且先做着,多做几次,不管什么时候,记得都用最好的料……此时暂且别让他人知道。”

    刘娥应了一声“是”,行礼转身离去,行至门口,突然听到身后赵廷美似在自言自语:“这是陈国夫人最爱吃的点心。”

    刘娥一怔,想起之前目睹的秦王与陈国夫人之间种种形状,不由回头看向赵廷美,但见他埋头翻开了一册书,仿若刚才的话不曾说过。

    此后几日赵廷美出入不再传刘娥随侍,她也有了空闲,除了外出采办必备的材料,日夜待在小厨房里调制点心。

    一日楚国夫人归宁探望父母,回秦王府途中,恰逢刘娥从路边一个铺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盛蜂蜜的小罐子。

    小妍看见刘娥,眉头一蹙,扬声唤:“刘娥!”

    刘娥循声望来,见是小妍,立即过去与她见礼。

    车帘微微褰开,露出楚国夫人一小半脸,她打量刘娥一下,随即帘幕重又垂下。

    刘娥向车行礼:“楚国夫人万福。”

    车内默不作声。

    小妍瞥了瞥蜂蜜罐子,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刘娥暂未作声。因赵廷美吩咐不得将做点心的事告诉他人,故此她所需用料都不问王府膳房要,都是自己采办,一时不知是否该如实作答。

    小妍见她不答,又直接问:“你买这些做什么?”

    刘娥转念一想,又觉楚国夫人应该不在赵廷美所指“他人”范围内,遂开口回答:“大王吩咐我做点心,这是所需用料。”

    车内传来楚国夫人的声音:“大王叫你做什么点心?”

    刘娥欠身道:“回夫人,是糖蜜韵果。”

    楚国夫人顿了顿,也不再问她,径直吩咐小妍:“走吧。”

    犊车继续缓缓前行。车内,楚国夫人隔着纱帘,眼角斜瞥,冷眼看刘娥于路旁躬身相送。

    此夜,楚国夫人在床上想起今日之事,心绪难平,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坐着。

    赵廷美回到寝阁,盥洗完毕,上床准备就寝,看见她这般模样,有些诧异,正待发话,楚国夫人率先开口:“大王,下月给陈国夫人的贺礼,是否仍按往年礼数备着?”

    赵廷美不明就里:“夫人前几日不是问过了么?”

    楚国夫人按捺怒气,道:“我怕大王忘记了些什么,所以再问一下。”

    赵廷美疑惑地问:“忘记什么?”

    楚国夫人怒火愈盛,面上仍冷冷地说:“大王不是一边叫妾身去备这备那,一边又叫人去做什么点心?”随即冷笑一声,继续说:“糖蜜韵果……大王的心思还真是用得细致。”

    赵廷美沉默不答。

    楚国夫人却还在纠缠:“大王心里怎么想的,妾身不明白。”

    赵廷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王叫刘娥去做糖蜜韵果,难道不是给陈国夫人当寿礼的?”楚国夫人终于挑明。

    赵廷美面色一沉,大约明白了她发作的缘由,随即沉声道:“陈国夫人的寿辰,我叫人做一盒她爱吃的点心送去,有何不妥?”

    楚国夫人气极,口不择言:“大王要对陈国夫人尽孝……”

    赵廷美闻言,神情顿时大变,一道犀利的眼光射向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瞥见,顿时气馁,遂改口:“大王要对陈国夫人尽心意,不也应该是我出面么?什么时候轮到刘娥那个丫头!”

    说完楚国夫人更感委屈,猛地将帐中悬挂的银香球扯落于地,其中炭火香药四散。

    赵廷美强忍了怒气,温言相慰:“下厨本就是该这些丫头做的事,夫人多虑了。”

    楚国夫人仍不依不饶:“大王既还记得我是夫人,那就应该跟我说一声,好歹我也是秦王府的女主人。”

    赵廷美见房外人影幢幢,有婢女在窥探,也恐动静闹大了,下人们听了去议论,只得忍着气继续解释:“寿礼一事,我也是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也该让我去置办,让个丫头给陈国夫人备寿礼,外人若是知晓,大王可想过我将如何自处?”楚国夫人恼恨交集,声音也不由地大了。

    赵廷美黑着脸,猛地一掀被子,下床穿靴。

    楚国夫人一愣,问:“你去哪里?”

    赵廷美不答,头也不回地披衣而去。

    楚国夫人一咬唇,盯着夫君远去的方向,满目幽怨愤恨。

    一连数日,赵廷美或宿在偏阁,或留在书斋,早出晚归,有意不与楚国夫人相见。楚国夫人躲在在房中哭了两日,终于拭干泪痕,有了主意。

    赵廷美散朝后回府,却见楚国夫人立于大门前迎接自己,刻意淡妆素衣,对赵廷美施礼恭迎,言语也分外柔顺。赵廷美知她是在放低身段以求和好,便也不再计较,两人恩爱如初。赵廷美不再对刘娥提糖蜜韵果一事,而楚国夫人也越发用心挑选给陈国夫人的寿礼,包括糖蜜韵果。

    一日,赵廷美在园中练剑,内侍送来宫中御赐的茶饼,楚国夫人便提议就在园中品尝新茶,也算立承君恩。赵廷美同意,楚国夫人看看他身后的刘娥,再着意看小妍:“还不快去准备茶具。”

    小妍答应,立即带人去取茶具茶器。

    楚国夫人含笑看刘娥,对赵廷美道:“时常听大王夸刘娥,说她点茶技艺进步快,我这几个丫头,学了这么久,总是不成器。”

    赵廷美笑道:“你身边那几个丫头,是笨了点。”

    楚国夫人嗔道:“我的丫头不笨,只是这点茶技艺未经大王或大王身边人指点,才不成气候。”然后又一视刘娥,笑道,“大王不如让刘娥在这里教教那几个丫头,可好?”

    赵廷美大笑:“有何不可?”随即唤过刘娥,嘱咐她待会儿点茶。

    刘娥低首答应,但觉今日楚国夫人虽对自己笑脸盈盈,那目光神态却说不出地怪异。可既是秦王下令,也惟有遵从。

    小妍等人将茶具准备停当,刘娥向赵廷美夫妇行过礼,在二人对面的茶案前坐下,熟稔地将茶具依次摆开,观察了下一旁茶炉的火候,准备烧水。因此番有意让刘娥展示茶艺,赵廷美格外重视,起身负手走到她身边,观察她一举一动是否合宜。

    案角搁着一只盛着水的银汤瓶,刘娥伸手去取手,岂料刚触上瓶身便似被火烧一般,她低声惊叫一声松开,汤瓶哐啷一声,从案上摔倒地上,瓶中之水四处泼溅,立于她身边的赵廷美前襟顿时被泼湿了一片,连须发上也溅有水,状甚狼狈。

    园中众人压抑着声音,小声惊叫。

    刘娥惊惶起身,顾不上自己被烫的手,取茶巾想去给赵廷美擦拭。旁边的楚国夫人立时上前将她推开,厉声喝道:“刘娥,你好大胆子,竟敢泼大王一身水!”说完又扶着赵廷美,掏出丝巾给赵廷美擦拭,轻声问,“大王没事吧?”

    刘娥忍着烫伤的手指传来的阵阵灼痛,低首道:“刘娥断不敢有如此念头,只是没料到这汤瓶好生烫手,一时未拿稳……”

    小妍不等她说完,便怒道:“胡说!这瓶中盛的是凉水,又未曾经过烧煮,怎会烫手?分明就是你自己做事马虎,还妄想狡辩!”

    赵廷美本来兴致勃勃,想借刘娥展示自己一方的茶艺,不料当着众多侍女奴仆的面被泼了一身水,心中难免有些不痛快,但又不好发作,脸色甚是难看。

    楚国夫人转头朝刘娥冷笑:“见大王器重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恃宠生骄。今日好在是一瓶冷水,若烧成滚汤再失了手,那还了得!”

    小妍嘀咕着附和:“这是仗着大王和蔼,有意撒娇使性吧……”

    赵廷美蹙蹙眉,但终究未开口斥责。

    刘娥飞快地瞥过楚国夫人的脸,但见她目中,除了素日积怨,还有一丝终于逮着对手过失的快意。

    刘娥垂目看了看地上的汤瓶,终于低身跪下,声音异常平静:“刘娥知错。”

    楚国夫人冷冷道:“从今日起,你去织房做事,好好反省,别再伺候大王茶水。”

    6.雾雨

    楚国夫人用的茶具是那日在宴会上昏迷的侍女碧瑶清洗,因刘娥救了她,她心存感激,悄悄告诉了刘娥汤瓶烫手的原委:刘娥点茶当天小妍所取的汤瓶并非寻常煮水用的那种,这一个里面中空,内外有两层,是平时煮好热水保温所用,但外观与煮水用的极其相似。那天小妍取汤瓶时先往里面注水,再火烧外层,是以外层极烫,而其中水不冒蒸汽,刘娥不知内情,未曾防备,故此惨被构陷。

    虽然知道真相,但刘娥心知楚国夫人既然已对她心生嫌隙,此时再向秦王辩解,无异公然表示与楚国夫人作对,后果只会更糟,所以暂时隐忍,不再向他人论及此事,按楚国夫人吩咐改往织房做事。

    织房分给她的活儿或粗重,或极耗心力,例如在极短时日内照裁缝画好的线裁剪王府侍女们下一季要穿的衣裳,并按规定纹样绣花。刘娥于堆积如山的布匹和针线中度日,恍惚又回到了在华阳面对舅母虐待的时候。

    赵廷美事后也觉得当日之事有些蹊跷,但明白夫人对刘娥有成见,如今他既不想有何举措火上浇油,也不想因维护刘娥违了夫人心意,使夫妻生分,遂只让顾都监宽慰刘娥,请她忍耐些许时日,待夫人气消,再另作打算。

    织房中的侍女大多对刘娥有一种出于戒备的疏离,私下议论,颇多嘲讽之词。一日刘娥抱着一叠裁好的衣物从织房出来,正巧遇到两个织房侍女入内,刘娥侧身让道,友好地笑笑,年纪小的侍女也回之一笑,年纪稍大的那位则一脸冷漠,径直入室,不理刘娥。

    刘娥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些什物落在房中,遂回身欲进去,不想在门边却听见两位侍女正在谈论她。

    大侍女质疑小侍女为何对刘娥笑,小侍女说觉得刘娥对她很好,经常帮助她做事,大侍女一声冷笑:“她得罪了夫人,在大王身边混不下去,也只得在这里收买人心。你小心点,别跟她走得太近,仔细被她利用,惹夫人生气。”

    小侍女叹道:“我觉得她不像有心机的人。”

    大侍女道:“那天寿宴上,她仗着大王宠信有意显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指手画脚的,命令小妍姐姐为她做事,分明是故意扫夫人的面子,向她示威。”

    小侍女惊讶道:“她真的存了这心?”

    大侍女继续贬斥刘娥:“可不是么。她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跟在大王身边,大王给她一些好脸色,她就当自己是主子了……进府比我们晚,还以为自己能爬到我们头上管我们,却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快。夫人也吩咐了,如果在织房还不老实,即刻逐出王府去。”

    刘娥立于门边听完,也不再进去,转身默默离去。

    翌日刘娥以探亲为由告了假,到龚美铺子里小坐,在龚美询问下将近日发生之事说出,龚美连连感叹:“早知今日,你就不该进王府,任人宰割……不如即刻向秦王告辞,离开王府,来与我做点小生意,大哥虽暂不能给你锦衣玉食,但至少温饱是不用愁的。”

    刘娥亦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彷徨间忽然听见附近大相国寺钟声响起,心念一动,遂前往这京城最著名的寺庙进香。

    大相国寺原为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北齐时改为寺庙,此后几经重修,如今殿阁巍峨,香火鼎盛,上至王公贵妇,下至平民百姓,都爱前往烧香许愿还愿。

    刘娥跪于佛前,双手合什,默默祈祷,希望佛能为其指明前路。她身边的人往来不绝,大多带着希冀、憧憬,或志得意满的喜悦离去,惟她独跪良久,离开之时步履沉重,仍觉心情郁结如此刻天际潮湿的阴云,被风一拧,便能坠下雨来。

    出了寺门,刘娥抬头看看乌沉沉的天,一脸忧虑。

    “刘姑娘。”有人在她身边不远处唤。

    刘娥侧首一看,见赵元佐立于一驾装饰如常人所用的马车前,正微笑着看她。

    刘娥一怔,旋即向赵元佐行礼:“楚王,这么巧……”

    赵元佐缓步过来,道:“并非巧合,龚师傅告诉我姑娘来大相国寺上香,我是特意来找姑娘的。”

    赵元佐请刘娥上车,带她来到金明池畔。两人并肩立于池边,远处楼阁垂柳随云转暗,化作深深浅浅的水墨痕迹,池中长堤一径横斜,尽头消失在云影烟波处。

    刘娥一声轻叹:“没想到龚大哥会去叨扰大王。”

    赵元佐道:“龚师傅说你性子刚强,担心你一时想不开,情急之下才跑来找我……当日是我送你们进的秦王府。若姑娘在王府里遇上什么麻烦,又或是受了委屈,我也难辞其咎。”

    刘娥勉强一笑:“没他说的严重,只是我心里……着实有些郁闷。”

    赵元佐问:“龚师傅说,他劝你离开王府,不知姑娘作何打算?”

    刘娥黯然看着前方:“爹娘去世后,我便无以为家。来王府的这几月,算是这些年过的最安稳的日子。只是……继续留在王府里,我不知怎生去面对那些刁难和流言蜚语。”

    赵元佐淡淡一笑:“姑娘可知,如今在秦王府的遭遇,是因何而起?”

    刘娥低叹:“大概是我行事莽撞,令楚国夫人不快。”

    赵元佐摆首:“姑娘做事很认真,无论是寿宴上,或为陈国夫人备寿礼之事,犯的错,无非都是‘僭越’二字。”

    刘娥有些疑惑地看他,重复道:“僭越?”

    赵元佐点头:“楚国夫人已下令处置昏迷的侍女,你阻拦在先,众目睽睽下指使夫人侍女于后,虽出于好心,救了病倒的侍女,但在夫人看来,那便是越俎代庖,不把她这秦王府的女主人放在眼里。

    刘娥沉默不语,赵元佐又道:“至于陈国夫人寿礼一事……这样说吧,我的王府中,也有许多侍女,平日我琴棋书画各有人伺候,侍女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以前,偶尔,我也曾让伺候我弹琴的侍女为我研墨,或让为我打扫书房的小丫头为我焚香,结果司琴侍女为司墨侍女怨恨,扫地的小丫头更是被焚香的侍女明里暗里百般欺压,我才渐渐意识到,职责和等级,在宫廷和王公之家会被格外重视,每个人均觉自己的职权和地位不容侵犯,而僭越的行为,小则被斥责,大则……若换在大内,是可以问罪的。”

    刘娥细思他所言,喟然长叹:“谢大王指点。我曾以为,尽职就是做好秦王吩咐的所有事,如今想来,不免幼稚愚惑。”

    赵元佐温言分析:“为秦王尽职,自然是好,但备寿礼是楚国夫人在操办,你准备糖蜜韵果,虽是承秦王之命,落在楚国夫人眼中,就是僭越之举。你应该暗示秦王告诉楚国夫人此事,糖蜜韵果是否由你做,请楚国夫人安排,让她觉得,你是尊重她的。如今这般,秦王应该能明白此事原委,但势必不会因你而与结发之妻对抗,所以只能让你受委屈。”

    刘娥听毕,对赵元佐深深一福:“大王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刘娥受教,多谢大王。”

    赵元佐含笑虚扶,又道:“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做,还离开王府么?”

    刘娥摇摇头:“不,要走也不是现在。如果只知逃避,下回无论我去何处,再遇到类似的事,还是不知如何解决。”

    赵元佐目露赞赏之色,看她的眼神格外柔和。

    此时大滴的雨水从云中坠落,在池面上点出若干逐渐散开又交织的圆形涟漪。驾马车的侍从匆匆赶来,向他们递上一把油纸伞。刘娥接过,撑开伞,自然而然地举着伞伸向赵元佐处。

    在故乡,从小到大,每次与女伴外出遇雨,都是她为同伴撑伞,此次也出于习惯,下意识地要为元佐挡雨。

    然而赵元佐却一把将伞接过,伸向刘娥头顶。在她错愕的注视中,他朝她微笑:“你一个人的时候,要懂得为自己遮风挡雨。但是如今我在,这伞,容我这男儿为你撑。”

    他举伞偏向刘娥这一侧,让雨不沾她衣,同时保持着与她的半尺距离,而令自己一臂沐于雨中,很快那一袖为雨浸湿,他纹丝不动,仍含温雅笑意,端然前视,透过雾雨淡看平湖微澜。

    刘娥举目望向烟波浩渺处,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住如水下激流般瞬间冲上心头的情绪,她嘴角轻扬,像哭又像笑,在他无言相伴下,泪与雨俱落。

    7.莲心

    这一场骤雨没有持续太长,少顷,赵元佐伸手在伞外试了试,仰首看看天色,道:“雨停了。”

    他举着伞保持着看向水面的姿态,留了充分的时间,让刘娥躲在柔和的伞下光影中拭净泪痕,才从容将伞收起,负手而立。

    此时天空中乌云已散去,夕阳照射在金明池水面上,波光粼粼,暖色的光线瞬间点亮了刘娥潮湿的眼。

    池中芙蕖连天,红红白白地,开得正艳。远处亭台楼阁于晚照夕岚下轮廓明朗,一派祥和。周围树木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碧绿,含着雨后水气与草木香的清风梳过园柳,吹落丝缕树影游弋于岸边。

    赵元佐目眺远方,漫声吟诵:“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刘娥有些不明所以地侧首看他。

    赵元佐一笑,问她:“孟浩然的诗,我甚爱这一首。你可知刚才这两句,说的是什么?”

    刘娥略一思索,试探着回答:“是说……骤雨初歇,山林美景?”

    赵元佐颔首:“嗯,若非这场雨,洗去浮尘雾霾,景色焉能这样美。”

    刘娥随他举目看彼岸庭阴,若有所思。

    赵元佐回眸,目光拂过她静凝的眼,微抿的唇,道:“姑娘天资聪颖,心思玲珑,做事自成章法,若稍加磨练,日后成就,岂止在王府立足。”

    刘娥轻叹:“若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看他人眼色行事生活,于愿足矣。”

    赵元佐明净眼神移向池中芙蕖,又道:“刚才的诗,还有最后一句: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无论外界如何泥泞,独守初心,做好自己。姑娘的这一片清明之心,终究是会被他人明白的。”

    刘娥回到秦王府,不提以往事,继续完成织房的工作,不求迅速脱身。因见她态度诚恳,活儿也做得细致,织房主管也渐渐对她有了好感,不再刁难,给她安排的事也不如起初繁重,时不时会给她一些休假歇息的时间。

    一日,龚美忽然请顾都监安排,前来秦王府找她。四顾无人时,龚美立即急切地对她道:“妹妹,楚国夫人竟要我为她打造首饰,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楚国夫人年轻时是汴京著名的美人,且妆容服饰品位不俗,嫁与秦王后出入禁中,风姿绰约为人称道,赵炅众嫔御之中,也只有元佐与元侃之母陇西郡夫人李氏能与之一较短长。陇西郡夫人去世后,楚国夫人独领汴京贵胄女子服饰之风尚,每回她出席宴集,穿了什么衣裙,戴了什么首饰,梳了什么发式,都会被京中贵妇热议效仿,楚国夫人见状颇为自得。

    但好景不长,赵炅很快又将另一位李氏,淄州刺史李处耘之女李清瞳纳入后宫,封为夫人。这位新的李夫人比楚国夫人年轻,服饰品位也不在楚国夫人之下,每回宴集上相遇,楚国夫人暗觉众人瞩目的焦点已暗暗转至李清瞳身上,不免有些失落。

    日前秦王之女云阳公主下降韩重赟之子韩崇业,礼成后入宫谢恩,公主头上插的一对蝴蝶金钗吸引了李清瞳的注意,私下请公主摘下来给她细观,赞叹不已。

    云阳公主回秦王府见父母,把此事告诉楚国夫人,楚国忙细看她的蝴蝶金钗,见钗头以镂空花纹构成蝴蝶翅膀,线条流逸灵动,下端蝶翼拉长,似凤尾姿态,蝴蝶触须和蝶身上镶着零星几点米粒大小的珍珠,有点睛之妙。

    楚国夫人问云阳公主钗是何人所制,云阳公主道:“就是前些日子住在府中的银匠龚美呀。我也是见他给府中几位小娘子打的首饰不俗,才请他专门为我定制的。李夫人感叹了半晌,说比她那些官造头面都要好。”

    楚国夫人听见龚美之名,想起刘娥,不免有些不悦,但架不住女儿戴着蝴蝶钗左右炫耀,又浮想李清瞳艳羡这首饰的神情,好胜心起,有意在即将到来的陈国夫人寿宴上戴个这样别致的头面,吸引众人,尤其是李清瞳的目光。

    于是楚国夫人把龚美请来,对他道:“过些日子我要入禁中赴宴。原先备着的官造头面,样式过于俗气老套,没一件看得上眼。云阳公主向我提及你,说你做首饰的手艺十分高超,所以我想向你订做一套。”

    龚美连忙推托,说自己出身乡野,原没什么见识,怕打造的头面难登大雅之堂。楚国夫人却坚持,直接让人端出黄金若干,强要他收下。

    龚美无奈,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道:“承蒙夫人看得起鄙人,鄙人愿尽力一试。只是……不知道夫人有何要求。”

    楚国夫人道:“样式要别致新颖,但又不能太过华丽招摇。我那日穿的衣裳会比较素雅,头面要衬得上我的衣裳,却又切忌寒酸……总之,要配得上我的身份,但又不会让人觉得我有僭越之嫌。”

    龚美顿感左右为难,后来对刘娥道:“你说,她这首饰,华丽了不行,素净了也不行;要引人注目,又不要完全压过官家嫔御的风头……我该做成啥样才能符合她的要求呀!”

    刘娥垂目沉思,龚美又殷殷请求:“妹妹,你在秦王府这许久,知道楚国夫人性情喜好,又见过大世面,了解京中风尚,快帮我出出主意,这头面,到底该如何设计?”

    刘娥思量再三,对龚美道:“龚大哥既如此为难,那我一定会帮你。只是,我私下助你即可,你切勿让楚国夫人知道我涉及此事。”

    龚美大喜,道:“妹妹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翌日,刘娥抽空去龚美店铺,与龚美逐一细看店中的宝石原料及成品首饰。

    龚美一手玉石,一手玳瑁,左右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重复楚国夫人的要求:“要新颖别致,还不能华丽招摇……你说,该用什么珠宝?该镶多镶少?”

    刘娥从他手中接过玉石和玳瑁,在灯下细看,最后都抛下,摆首:“若用这些,难免俗套。夫人想要新颖别致,我们就得用些不一样的。”

    龚美道:“那还是用米珠,镶成图案?”

    刘娥道:“不好。一则云阳公主的钗用过了,再则,云阳公主年轻,用米珠显得轻盈灵巧,而楚国夫人用,就显得不够贵重。”

    龚美长叹:“那如何是好?”

    刘娥以手扶额,凝眸思忖,无意间手指碰到了云鬓边的簪子,心思一转,遂将发簪取下,细细审视。

    刘娥抚摸着发簪上的珍珠,露出了笑容:“珠圆玉润,素雅中隐见高贵……龚大哥,就用上品明珠吧。”

    龚美欣喜,接过簪子看看那粒珍珠,不住点头:“不错,是个好主意!”顿了顿,却又发愁,“可是,这样的珍珠,我也只得一颗,这支发簪用了,我手里可就再也没有品相更好的珍珠了。”

    刘娥道:“不急,我们还有些时日。过几日就是初八,我们去相国寺的集市上瞧瞧,说不定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8.明珠

    初八的相国寺,人头涌动,熙熙攘攘,与平日肃穆庄严、梵音袅袅的氛围相较,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

    相国寺僧房禅院众多,庭院宽阔,中庭两庑可容万人,是汴京城内第一古刹。每月初一、十五与逢八之日即开庙会,此时四方往来的商旅、百姓、文人墨客,乃至寺庙尼姑,各色人等均汇聚其间,列肆伎巧百工、奇珍异宝,形成一个热闹无比的集市。

    庙会这日,龚美早早关了铺子,在相国寺门前等着。不多时,刘娥便来了,着一身素色男装,乌发用一方月白色逍遥巾在头顶束起,洁净的脸庞显得英气勃勃。

    龚美见状一愣:“妹妹怎的穿这身衣裳……”

    刘娥向他展示那身交领宽袖罗衫,笑道:“这身衣裳是向顾都监借来的,怎样?”

    龚美连连点头,暗觉刘娥这男装扮相着实比戏台上的名伶都要俊秀,可究竟嘴笨,只说得出一个“好”字来。

    刘娥笑道:“今日少不了要跟商贩打一番交道,作女子妆扮,他们多半会存轻蔑之心,气势上我们就输了两分。”

    龚美顺着话接:“这不还有……”一个“我”字尚未出口,刘娥已广袖飘飘大步流星地朝相国寺内走去,边走边问:“龚大哥,楚国夫人做这首饰给了你多少定钱?”

    “夫人预付了十两黄金。”龚美顿了顿,补上一句:“待会儿我可只管挑东西……”

    刘娥一笑:“明白。讨价还价,我来。”

    刘娥脚下未停,穿过高大的山门,朝寺内走去。

    相国寺内每一处摊贩前都立起了绫锦制成的招牌,七彩绣带迎风飘摇,无数年轻姑娘穿梭于其中,议价声如鸟雀,笑语不断。

    龚美一路跟着刘娥,只见她流连于几家古玩字画摊前,兴致颇高,没有丝毫急于寻觅珍宝的意思。龚美知道这个妹妹素来是心里极有主意的,因此也就耐着性子跟她一路慢慢逛了开去。直逛得疲惫乏力,两人才在一个茶挑子前歇了歇。

    不远处的资圣门前围聚着不少人,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龚美伸长脖子张望着,刘娥迤迤然起身,道:“龚大哥,咱们过去看看。”

    资圣门前多为异域商贾聚集,出售些稀罕的东西。刘娥今日实则是奔着此处而来,因她之前已打听过,汴京城来了一队南海番商,将在此处出售商品。

    刘娥与龚美越过重重人群,来到一排临时搭出的商铺前。几名皮肤黢黑、头顶怪异发髻、身上挂着金色大铃铛的番商正在以古怪腔调招揽顾客。

    番商面前长案上,百十个绸缎盒子里盛放着若干珍珠,均硕大明亮,观者皆啧啧称奇。

    其中一名番商正在自己案前大声吆喝:“汴京城里,达官贵人,都想要!今天,谁价高,卖给谁!”手里举起一个匣子,向围观者展示匣子里的几颗白色珍珠。

    刘娥眼睛一亮:“龚大哥,这匣子里的珍珠如何?”

    龚美从番商手中接过匣子,两人仔细查看,只见其中有七粒珍珠,正中一颗大过龙眼,其余三对依次减小,但最小的也比刘娥那支簪子上的大。明珠宝光交映,晶莹凝亮,形态美好圆满,球面上甚至可映出二人图像。

    龚美喜上眉梢,侧首低声对刘娥道:“这珠子比先前的还要好得多呀……”

    刘娥却并不急着出价,只是垂目端详珠子。龚美担心明珠被别人买了去,几次三番用眼神示意刘娥出价。少顷,旁边果然有人开始向番商询价:“你这珍珠,要多少文钱?”

    那番商上下打量了一下发问者,脸色露出倨傲神色,用怪异腔调大声说:“珠子,很贵!要用黄金买!”

    不少人开始挤过来围观,龚美手里拿着匣子舍不得放下,却被番商强行接回。眼见着周围的人纷纷出价,从一两黄金开始叫到五两,龚美终于忍不住了,转身扯刘娥的袖子,急道:“妹妹,再不出价,就要被别人买了去!”

    刘娥看了看番商,后者正对出价者嗤笑,显然对目前报价不屑一顾,刘娥遂低声对龚美说:“这珠子,看样子要十五两才能买到。”

    龚美闻言倒抽一口凉气:“什么?十……十五两?”

    刘娥点点头,此时已有人将价叫到八两,刘娥当即上前,对番商说:“你这珠子,能否取出近观?”

    番商稍做犹豫,递将过来。刘娥用手帕小心地拈起珍珠,仔细观察后归还番商,朗声道:“你这珍珠确实品相不错,可瑕疵也不少,若以走盘珠论,尚不够圆润,且细看之下,最大那一粒珠面透有螺纹。如此一来,则是要大大折价了。”

    这些关于珍珠的知识,是她近日向管楚国夫人服玩的侍女刻意示好,虚心请教而来。

    人群中竞价的几人见这少年虽身着素净,但气度不凡,且头头是道,应是懂行之人,便都停了下来不再竞价。番商有些傻眼,一时难以应对。刘娥所说这两处瑕疵,确是这些珍珠的致命软肋,他之所以将珍珠专门放在匣子里,也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底部的问题。

    眼看番商已有动摇之意,刘娥趁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出十两,不能再多了。”

    瑕疵虽有,但做成首饰,并无大碍。

    这个价格虽未达到番商的预期,但也已属高价,番商转身和同伴嘀嘀咕咕地商量。眼看珍珠就要到手,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我出十五两!”

    刘娥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小厮拨开众人,随后一位衣饰华贵,头戴帷帽的女子摇着小团扇,带着侍女走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再透过帷帽垂下的丝绢,看见其中那影影绰绰的面容轮廓,刘娥心头不由一沉,认出来者正是代国公千金潘宝璐。

    自从那日乘马遇险后,潘美夫妇便不让潘宝璐轻易外出。潘宝璐郁闷地被关在家里,不时发些无名火。叶子只好继续出去寻觅,抱回来一摞书卷,都是潘宝璐爱看的传奇。

    书看多了也觉得闷。闲时听潘夫人说起,过些日子是陈国夫人寿辰。潘夫人见楚国夫人常出入宫廷,风光无限,遂一门心思想请她为潘宝璐寻觅如意郎君。她也听过陈国夫人是秦王生母的传闻,有意借贺寿向陈国夫人送厚礼,以取悦秦王夫妇。

    但这寿礼思量许久也未定好,总觉不如大内的好,必不入陈国夫人及秦王夫妇的眼。潘宝璐正想出门游玩,便将叶子打听来的,相国寺庙会将有番商宝物之事告诉母亲,自告奋勇将寻宝的差事揽了过来。潘夫人这日有亲戚间往来应酬,不能亲往,自觉女儿眼光酷似自己,必然是不俗的,便许她带了金银和侍女、奴仆乘车前去。

    潘宝璐兴冲冲地出门,在相国寺几个首饰铺子前把耳坠镯子钗试了一件又一件,闻资圣门前人声鼎沸,才想起必是番商亮出宝物了,遂迅速前往。听见众人竞拍珍珠,靠近一看,发现领先的竟然是刘娥,当即决定出价压她。

    “二十两!”见潘宝璐亮相,龚美心下火起,冷不丁在她身后叫道,并一步跨上前,将刘娥护在身后。

    “三十两。”潘宝璐一瞥龚美,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

    龚美不敢应声。刚才那一声“二十两”,实在是看不惯潘宝璐,存心较劲,出口之后已暗暗后悔,如今要再加价是再也不能了。

    刘娥从龚美后方走出,看着潘宝璐,面带笑意:“四十两。”

    潘宝璐脸色一变:“五十两!”

    刘娥从容不迫地继续加价:“六十两。”

    “七十两!”

    刘娥仍气定神闲:“八十两!”

    潘宝璐一咬牙:“一……”

    叶子在潘宝璐身后哆哆嗦嗦地轻扯她袖角:“姑娘……我们……没带这么多钱。”潘宝璐回身一巴掌将叶子的手拍掉,气急败坏地继续报价:“一百两!”

    刘娥一哂,从旁边番商的长案上取了一柄翡翠如意,悠悠踱步至潘宝璐身边,以如意牵开潘宝璐帷帽垂下的丝绢,注视着她含怒的双眸,微微一笑:“姑娘肯出如此高价,想必是出于真爱,在下愿成人之美。这些明珠,归姑娘了。”

    她收回手,让丝绢重新蔽住潘宝璐欲哭无泪的脸,朝她深深一揖,然后放下如意,含笑带着龚美离去。

    长案后,番商还陷在暴富的狂喜中:“一百两黄金!汴京人,有钱人!汴京真是好大一个繁华都市,遍地黄金,多大的梦想都能实现!”说完把珍珠匣子直直递到潘宝璐面前,另一只手向她摊开,等着她付钱。

    潘宝璐向随行的小厮示意,小厮取出六十两黄金,为难地看向叶子。叶子泫然欲泣:“姑娘……方才我跟姑娘说了,我们没带那么多钱……”

    围观的人群中讥讽之声四起:“怎么,有胆报价,没钱付账?”

    “看她一身绫罗绸缎,难道竟也是个骗子?”

    “姑娘,要能结账再出价,别在番邦蛮夷面前丢我们大宋的脸。”

    ……

    那番商也急了,对潘宝璐道:“我卖珍珠,要抽解税钱给宋国,你出价不买,让我如何付税钱?”

    潘宝璐涨红了脸,伸手戳了叶子一指头:“你回府去取!”

    叶子垂首,声细如蚊:“这么大笔钱,怎么……跟夫人说……”

    潘宝璐正待发作,忽闻有人高喊:“姑娘,钱我已取来。”

    话音刚落,一男子从人群外挤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黑色包袱,走到番商面前打开,正是黄澄澄的黄金。

    见此变化,众人惊疑不已。番商眼疾手快,迅速从男子和潘宅小厮手中接过黄金,然后把珍珠匣子塞进潘宝璐怀里。

    潘宝璐惘然捧着珍珠匣子看向男子,但见他二十余岁,衣着普通,相貌平平,并不是自己府里的家仆,看着也不像富家子弟。

    男子向潘宝璐作了一揖,拨开人群里径直走开。

    潘宝璐带着叶子趋前几步,问:“你是谁?”

    男子转身:“我只是听从我家主人的吩咐,给姑娘将钱送来。”

    潘宝璐更是好奇:“你家主人是谁?为何要帮我?”

    “主家吩咐在下不得多言,望姑娘恕罪。”说完,那男子躬身离去。

    潘宝璐仍感好奇,一路追去,跟随着那男子一直走到数十步开外。那里垂杨下,有位穿着窄袖锦衣的贵胄公子骑于白马之上,侧颜正朝她这边转来,但见他丰神俊秀,目若朗星,却是那日自惊马背上将她救下的金紫少年郎。

    那奉命送钱给潘宝璐的男子是赵元侃的侍从张耆。张耆走到赵元侃马前,向他作揖,随即朝潘宝璐的方向一指,赵元侃含笑看来,正好触及潘宝璐的目光,潘宝璐顿觉胸中一窒,骤然加速的心跳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潘宝璐红着脸靠近赵元侃,朝他一福,轻声问:“公子今日之恩,宝璐铭记于心。公子此次可否告诉宝璐高姓大名,尊府何处,宝璐稍后会将公子资助的黄金如数奉还。”

    她故意以“宝璐”自称,是出于怀春少女的一点小心思,暗暗盼望面前的少年郎能记住她的闺名。

    赵元侃笑道:“就当我借你的吧,不急,我要用时再向你取回。”随即将手上缰绳一紧,侧转马头,飞驰而去。

    潘宝璐急呼:“公子……”

    赵元侃已绝尘而去,潘宝璐手摁狂跳不已的心,如在梦中。

    赵元侃疾驰出了街市,来到金明池边,喝停了奔马,不徐不疾地慢慢踱着。迎面的阳光射来,有些刺眼,赵元侃眯着眼睛,回想女扮男装的刘娥与潘宝璐竞拍出价的一幕,唇边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赵元侃并未在意,继续前行。忽然一箭矢般物事呼啸着从后面朝他飞来,他心下一惊,却已来不及闪避,下意识地抬手以手指夹住袭来的东西,凝眸一看,却只是一根较细的树枝。

    赵元侃惊讶地回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