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小舅舅
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外叔祖先有三个女儿,晚年得子,就给他起名叫喜哥,虽然我的三位姨母的名字并不是福、禄、寿!我们都叫他喜舅。他是我们最喜爱的小长辈。他从不腻烦小孩子,又最爱讲故事,讲得津津有味,似乎在讲故事中,自己也得到最大的快乐。
他在唐山路矿学校读书的时候,夏天就到烟台来度假,这时我们家就热闹起来了。他喜欢喝酒,母亲每晚必给他预备一瓶绍兴和一点下酒好菜。父亲吃饭是最快的,他还是按着几十年前海军学堂的习惯,三分钟内就把饭吃完,离桌站起了。可是喜舅还是慢慢地啜,慢慢地吃,还总是把一片笋或一朵菜花,一粒花生翻来覆去地夹着看,不立时下箸。母亲就只好坐在桌边陪他。他酒后兴致最好,这时等在桌边的我们,就哄围过来,请他讲故事。现在回想起来,他总是先从笑话或鬼怪故事讲起,最后也还是讲一些同盟会的宣传推翻清廷的故事。他假满回校,还常给我们写信,也常寄诗。我记得他有《登万里长城》一首:秦王计亦差怀柔如有道胡越可为家安用驱丁壮翻因起怨嗟而今凭吊处不复有鸣笳还有一首《日夜寄内》,那是他结婚后之作,很短,以他的爱人的口气写的。楼头空怅望新月来弄人幻出刀环样我在中学时代,他正做着铁路测量工作,每次都是从北京出发,因此他也常到北京来。
他一离开北京,就由我负责给他寄北京的报纸,寄到江西萍乡等地。测量途中,他还常寄途中即景的诗,我只记得一两句,如瘦牛伏水成奇石他在北京等待任务的时间,十分注意我的学习。他还似乎有意把我培养成一个“才女”。他鼓励我学写字,给我买了许多字帖,还说要先学“颜”,以后再转学“柳”、学“赵”。
又给我买了许多颜料和画谱,劝我学画。他还买了很讲究的棋盘和黑白棋子,教我下围棋,说是“围棋不难下,只要能留得一个不死的口子,就输不了”。他还送我一架风琴,因此我初入贝满中学时,还交了学琴的费。但我只学了三个星期就退学了,因为我一看见练习指法的琴谱,就头痛。总之,我是个好动的、坐不住的孩子,身子里又没有音乐和艺术的细胞!和琴、棋、书、画都结不上因缘。喜舅给我买的许多诗集中,我最不喜欢《随园女弟子诗集》而我却迷上了龚定庵、黄仲则和纳兰成德。
二十年代初期,喜舅就回到福建的建设厅去工作了,我也入了大学,彼此都忙了起来,通信由稀疏而渐渐断绝。总之,他在我身上“耕耘”最多,而“收获”最少,我辜负了他,因为他在自己的侄子们甚至于自己的儿子身上,也没有操过这么多的心!
这里应该补上一段插曲。一九一一年,我们家回到福州故乡的时候,喜舅已先我们回去了。他一定参与了光复福建之役。我只觉得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以后到我北京家里来过,在父亲书斋里长谈的那些人——仿佛都忙得很,到我家来,也很少找我们说笑。有时我从“同盟会”门口经过——我忘了是什么巷,大约离我们家不远——常见他坐在大厅上和许多人高谈阔论。他和我的父亲对当时的福建都督彭寿松都很不满,说是“换汤不换药”。我记得那时父亲闲着没事,就用民歌“耿间祭”的调子,编了好几首讽刺彭寿松的歌子。
喜舅来了,就和我们一同唱着玩,他说是“出出气!”这些歌子我一句也不记得了,《耿间祭》的原歌也有好几首,我倒记得一首,虽然还不全。这歌是根据《孟子》的离娄章里“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这妻妾发现齐人是到耿间乞食,回来却骄傲地自诩是到富贵人家去赴宴,她们就“羞泣”地唱了起来。调子很好听,我听了就忘不了!这首是妻唱的:×××××家家插柳,时节值清明出东门好一派水秀山明哎呵,对景倍伤情!
第二首是妾唱的,情绪就好得多!说什么“昨夜灯前,细(?)踏青鞋”。一提起《耿间祭》,又把许多我在故乡学唱闽歌的往事,涌到心上来了。一九八五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