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日毒似一日,将每样东西都晒出裂口来,将每样东西都晒得嗞嗞地叫。空中又总有东西发出单调而冗长的鸣响,“嗡嗡嗡、嗡嗡嗡”的,一响一整天,谁也搞不清是什么作响,手搭凉棚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来。有人说是蚊虫,有人说是屋上的瓦,还有人说是自己的耳朵。白日不断地从围墙缺口进入S,又不断地从缺口退出去。日子过得毫无意义,又总像有种说不出的含义。走廊边上,屋檐底下,到处是睡迷迷的眼睛,半张开的猪肝色大嘴,绿头蝇子在其间爬行,蚊子在其间哼哼。时常那梦做得好好的,老郁的破嗓子忽然大叫一声:“开会啦!”这才惊醒过来,拍打两下,走到会场里去。一进会场,起先还眼睁睁地听着,听久了,眼珠就渐渐昏浊起来,身子骨也软酥酥的了。干脆就势朝别人身上靠去,那被靠的人又就势朝另外的人身上靠去,于是五六个一堆,七八个一堆,鼾声如雷。直到领导讲到有关厉害的大事,如:“就在我们这些人里面,有人养着猫头鹰!”“蝙蝠一案必要查清!”“墙上已经显出血滴……”等,这才一惊,吓一大跳,用力去推靠在身上的人,那人也吓一大跳,直起来,揉了半天眼,嘟嘟哝哝地埋怨着,睁圆了小眼来听。但睁了不到半分钟,眼珠就又昏浊无光了。有什么办法?“雷公不打瞌睡虫”嘛。
大水是在睡梦中来的。
胡三老头伸着干枯的细腿坐在马桶上晒太阳,看见黄水就像一群湖鸭子似地涌过来。他眯着细长多褶的老眼看了一会儿,说:“哈。”就慢慢支起庞大的躯体,进屋闩了门,躺到床上去了。苍蝇从天花板缝里掉到帐顶上,落一只就嚓地一响。天花板缝里老是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苍蝇啦,蛾子啦,甚至还长一种极细小的黑蘑菇。他的女儿每天手持喷枪,通通通地冲进来,朝天花板喷射“滴滴涕”。胡三老头躺了一会儿,刚要做一个梦,水就从门口漫进屋里来了,带来一股腥气。“哈。”他又说,费力地翻转身,想:“金龟子背上为什么发红?”
太阳如一个鸡蛋黄,浮在昏黄的泡沫中。街上的小屋被水泡着,像浮着一大群黑色的甲壳虫。
有一具女尸,横躺在马路中间的水里,全身像海绵一样吸饱了水。
那剃头的裸着上身立在水里,正用刀子割断一只猫的喉管,弄得血淋淋的。
“这河水溜溜滑滑,有点像洗过澡的脏水呢。”
“墙上到处长包,夜里一醒就听见墙壁炸响。”
“涨水必要死人。”
“水里有股粪味儿,我觉得会要发瘟疫了。每次水里有粪味儿总要发瘟疫。”
“耳朵里面捣鼓了一整夜,早上我用一枚钉子去挖,挖出一条虱子,一堆虱子蛋。”
上午,所有的人都出来找东西了。
满怀希望地瞄来瞄去,用手在水中摸索,思忖着总要找到点什么吧,这河水可真是热呀。东找西找,找到一只死猪,几只死鸡,都被水泡得胀鼓鼓的。死东西本不该吃,有人硬要吃,说扔了可惜了,就由张灭资带头吃了起来。还说又不是瘟死的,是水淹死的,河水干干净净,有什么吃不得?一吃起来胆就壮了,从此每天出去找东西,找回来弄了吃。
整条街都在瘟,鸡全瘟死了,连猫儿也疯了四五只。疯了的猫儿整日整夜在茅屋顶上怪叫,弄得人门都不敢出。屋里也住不成了,满地都是溢进来的臭水,墙上爬满了蛞蝓,一不小心就会掉到颈窝里。有一天,袁四老婆还在碗柜里发现一窝毒蛇蛋,还差一点就当鸡蛋煎吃了。从发现毒蛇蛋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搬到阁楼上去住了,一要屙,来不及下楼,就从楼板上打个洞,直接往下屙。
王子光乘小船来的时候,黄泥街人都挤在各家的阁楼上,用手搭起凉棚张望着。望了一会儿,就有人窃笑起来,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推推搡搡,高兴得捶胸顿脚,跌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像是在打鼓一样。
那小船的形状像一只甲虫,飞快地驶过来。撑船的男人是一个没有脑袋的人,因为他弯着腰,始终用屁股对着黄泥街,在大家看起来,就像是没有脑袋。
“王子光带着一个黑皮包咧。”阁楼上的谁喊。
“王子光带着一个黑皮包咧。”大家耳语着,像鸭公一样从围栏上伸出一排脖子。
王子光走到第一家门口,一脚踢开了门,猛地喊道:“听说有鬼剪鸡毛?喂?!”说罢就用高统套靴踩着水,哗啦哗啦地进去了。屋里很暗,宛如一个地洞。只觉得有许多小东西在周围扒呀,咬呀的,弄出细小的响声。隔了好久,王子光才发现有一个亮点,那是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洞眼,从那洞眼里望上去,可以隐约看出屋顶上的瓦。什么东西从那洞里啪嗒一声掉下来,他仔细地瞧了老半天,琢磨出可能是一节粪便。
“这屋里有点什么。”他说,打着哆嗦。
“这房子里明明没住人。”撑船的说,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阁楼的楼梯,现在正用两腿夹住楼梯扶手往下溜,一溜下来又飞快地爬上去,重新往下溜,没完地搞个不停,口里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这么一闹腾,楼梯上的灰尘就满屋子飞扬,弄得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停止!”王子光说,他觉得脖子很胀,像有寒气侵入进去了。“寒气占领了我的颈部。”他想,觉得“占领”这个词儿很有意味,像正式的公文,他一定要用上这个词儿——占领。
“每个阁楼上都挤满了脑袋,怎么会没住人?我正式通知你:这街上的人多得数不清!关于政治面貌的问题你是如何领会的?你这瘟鸡!”他也搞不清他干吗要骂“瘟鸡”,只不过顺口就骂出来了,骂过之后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撑船的一心一意地溜着楼梯的扶手,越溜越熟练,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很悦耳。“有人从洞眼往下屙屎,”他边溜边说,“臭死人啦。”
“原来这家伙是个聋子。”王子光想。他哗啦哗啦地走到街上,又去踢第二家的门。
“须子胡!”他随便想了一个名字喊起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不等回答就冲上楼,到处扫视起来。什么人都没有,刚刚吃了一半的饭菜搁在桌上,几只肥硕的鼠子正在饕餮,满不在乎地瞪着他。
“听说有鬼剪鸡毛?”他大喝一声,同时就感到山崩地裂,其实是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空洞,整条腿顺势滑了下去。待他用双手撑在地板上拔出腿来,才发现裤腿上沾满了大便。看来这个洞眼是这家人家用来屙屎的。王子光记起第一家也有这么一个洞眼。这个洞也是唯一的出气孔,因为阁楼上找不到任何窗子,只有几线微光从稀稀拉拉的瓦缝里透进来。他昏头昏脑地奔下楼,一脚踏在一个软东西上面,抬头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大黑影袭来。
“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问题。”那黑影忽然开口了。原来又是撑船的,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正在溜楼梯的扶手,发出吱吱的声音,刚才踩着的东西是他撑在梯子上的手。“您把我的手踩痛了。”
“你快扶我出去。”王子光衰弱地说,他觉得肺里面长满了木耳和地锦草。
撑船的那两条干瘪的腿砰地一声从扶手上落下来了。他伸手插进王子光两边的胳肢窝。那手如两根冰条,一直冷到他的肺里。
胡三老头的马桶就放在屋檐下的黄水中,他赤着大脚坐在马桶上,聚精会神地捏紧了鼻孔下死力擤,夹在两指间的那根黄带子晃来晃去。
“听说有鬼剪鸡毛?哈!”王子光怪样地笑着,拍了拍胡三老头的脊梁,胡三老头的背被拍出嗡嗡的叫声,有许多蜂子在里面乱撞。
他像老乌龟一样凝滞着细小发光的眼珠,热切地说:“茅屋顶上的酢酱草长得真茂盛。隔壁宋家里又吃蝇子,你们去查她,快去……有人说造反派的势力不可抵挡,你们如何看?”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王子光又笑起来,笑得直打嗝。
“这屋里臭得很,蝇子多得不得了。”
“哈哈。”
“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一只黑蘑菇,是不是第三只了?”
“哈哈。”
第二天太阳很好。
张灭资不声不响就死了——真选了个好日子!给人抬出来已是黑得如一段炭,背上肿了一个大驼峰。
疯猫蹲在茅屋顶上面怪叫,那茅屋顶上开着酢酱草的小紫红花,一丛一丛的,亮晶晶的。
“遗臭万年,遗臭万年。”老郁摇着黄梨似的小头。
“要早告诉我,兴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宋婆拍一拍干巴巴的胸膛,“这张灭资,死也舍不下面子。”
“这张灭资其实很有问题,”齐婆气冲冲地说,“看事物没头脑,嘴又馋,还每天吃馊饭。你跟他讲话,他嘴里就老是喷出一股馊饭味儿,冲得你受不了。”她说着说着就用一根棍子去戳死尸背上的驼峰,戳了几下,驼峰里就涌出黑水来,奇臭刺鼻。
“当心水,下过毒的。不要喝井水,不要洗澡。”宋婆轻轻地说,说完就像鼠子一样从人缝里溜走了。
“七点四十分。”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
一连三天,老郁都在对付这些该死的蛞蝓。它们不停地要爬到阁楼的楼板上来,而且总是从那个屙屎的洞眼里爬上来。用锥子戳,用钩子钩,洒盐水,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一住手,又意想不到地爬上来了。滑溜溜的,灰白的,爬过的地上留下一条条带子,闪出阴暗的蓝光。“星儿闪闪缀夜空,月儿弯弯挂天边。”收音机里在播放歌曲,那歌唱了整整一个早上,唱得人心惶惶。“我们这条街常出怪事。”他伸出头去对齐二狗说,“有种流言,说王子光是王四麻的弟弟。张灭资的死说明了什么?呃?”
“那个王子光究竟是不是实有其人?”朱干事像麻雀一样蹲在马路对面阁楼的栏杆上,迫不及待地插嘴说,“据说他来过,又不来了。但是谁也并没真的看见,怎么能相信来过这么一个人呢?也许来的并不是王子光,只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叫化,或者更坏,是猴子什么的。我觉得大家都相信有这么一个王子光,是上头派来的,只是因为大家心里害怕,于是造出一种流言蜚语,说来了这么一个王子光,还假装相信王子光的名字叫王子光,人人都看见他了。其实究竟王子光是不是实有其人,来人是不是叫王子光,是不是来了人,没人可以下结论。我准备把这事备一个案,交委员会讨论。我看这里面有种隐患,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你们不觉得吗?从昨天起天就昏了,城里的大钟昼夜不停地响,是不是和张灭资的死有关?昨天一整夜我和老婆都是站在柜子里睡的觉,到现在腿子还是肿的。”
“早上有五只老鼠横渡马路。”齐二狗趴在栏杆上说。他觉得他不得不说两句,一说又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后来想了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报纸上的话:“目前的中心任务是抓一小撮。”然后心安理得地将一口黄痰往下面吐去。
“有一只血球从我眼前滚过,”老郁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试验过用一枚长钉子钉进狗的眼珠里,狗并没死,这不是奇迹吗?”
“有一种苗头,”齐二狗埋下眼胆怯得要死,然后又虚张声势地吐起痰来,没完没了地吐,好像胸膛里盛满了浓痰。
“我想把王子光的事情作一个详细记录。凡是蛛丝马迹的线索都要搜集起来。”朱干事兴奋得脸泛红,“因为说不定就会铸成大错。比如王四麻案件,就已经铸成了大错。当时我们确信不疑,而现在,我们连他是不是一个真人都无法弄清。从前说他是黄泥街上的老居民,好像这是一个事实。但是错觉是完全可能产生的,尤其是许多人的错觉,就更可怕。我觉得首先要弄清的一点是:王子光是穿什么衣服来黄泥街的?搞清了王子光穿的衣服,其它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为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就任何衣服都不可能穿,这是第一。第二,王子光与黄泥街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究竟是上头的人,还是仅仅是王四麻的弟弟?我觉得这第二点是最难弄清的,这关系到全街人的性命问题。我想申请上面派一个调查组来,这种问题单靠下面的力量没法解决。”他说到这里,像麻雀一样从栏杆上轻轻跳下,兴高采烈地搓着手指,“昨天夜里在柜子里睡觉时,一系列的问题纠缠住我,我通夜失眠,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得出了这些结论。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张灭资的死亡是不是由疯猫引起的?”他向街心伸出脖子去。
老郁和齐二狗也跟着伸出脖子去。
然而张灭资的小屋顶上没有了疯猫,连麻雀也没有。酢酱草的小紫红花盛开着,一丛一丛的,晶亮的。
太阳像猪肺般红,天昏得特别厉害,灰屑就像鹅毛大雪一样落下。传说是扫帚星要与地球相撞,世界的末日到了。家家都在楼上煮了好东西吃起来,说是活一日算一日,不吃白不吃。吃过肚子就胀,肚子一胀就想骂街。隔着马路隔着黄水,边屙屎边跳起脚来骂,一骂一提裤子。骂得兴致上来,还提起那一马桶屎朝对面阁楼猛泼过去,那对面的当然也照样回敬一桶。大便泼不到人身上,不过是助助威风。
就这么吵吵闹闹过了些日子。
有一天,人们忽又唉声叹气地说起:
“王子光来的时候,带着黑皮包咧。”
“王子光来一来,又不来了。”
“黄泥街没希望。”
王子光究竟为什么来一来,又不来了,大家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他观察到黄泥街的阻力太大?他不是和胡三老头谈过了吗?或者他对黄泥街的前途已经灰了心啦?究竟是什么因素使他对黄泥街产生这样悲观的看法?
直到有一天,齐婆兴致勃勃地跟大家说:“王子光哪里是什么上头的人,完全是发了疯了!他是废品公司的收购员,这消息绝对可靠,因为他是我弟媳的亲戚。再说我们连他的名字都弄错了,他叫何子光。”大家这才放下一桩心事,同时又很失望:王子光原来是收购员。
那些天里,朱干事每天伏案工作到深夜,忙着写调查记录。他拟好了一份报告,总共想了五十多个题目,最后选定的题目是:骇人听闻的张灭资之死与王子光案件。
太阳落山的时候,朱干事坐小船到区里送报告去了。
自从王子光对黄泥街产生悲观的看法之后,大家都觉得垂头丧气,门也懒得出,什么事也干不了了。现在见了面也不寒暄了,所有的人都只说一句话:“黄泥街没希望。”说过之后,就做出活得没意思的样子,埋下眼皮,打着哈欠,懒得再开口了。不是连王子光都已经悲观失望了么?虽说王子光只不过是一个收购员,又是齐婆的亲戚,但是黄泥街人都是一些有远见的人,他们看出王子光的悲观论点非同小可。
他们觉得这件非同小可的事必须要苦思苦想,弄出个眉目来。于是成天神情恍惚,悲观厌世,班也上不成了。都揉着胸口诉说:这种问题要是不弄清,恐怕性命都难保,谁还能上班呀。从那天起S就正式停工了。
一回家就反手闩了门,再也不开了。小孩嚷嚷要出门就抓住一顿死打,打过之后,气喘吁吁爬上阁楼,贼头贼脑从门缝里向外窥视,还假装弄什么弄出些响声来,看门外有什么反应。“出怪事的年头呀。”老人们摇着白头叹道。家里虽是火箱一般热也不开门透一透气了。每天半夜,家家都有一个穿黑衣的老婆子贴墙溜出去,探头探脑,窸窸窣窣地把什么东西弄响一下,或向水中投一块小石头,立刻溜回。每当婆子溜出去,那家的电灯就虚张声势地亮一下,立刻又黑了。
胡三老头仍旧不分昼夜地坐在屋檐下的马桶上,闭着眼不停地咕噜道:“造反……好!我在床上数蘑菇,那黑影就老是站在窗前,作出想要谋害的样子……有一个黑影!同志们不能大意……”
有一天,他女儿端起一便盆尿朝他颈窝里倒了下去,倒过之后,还怨恨地啐了他一口。
胡三老头的身子在湿衣裳里面一下子缩细了许多,像是化掉了许多肉,肚子也瘪了下去。“金龟子和黄鼠狼,”他痴痴地说,“王子光案件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我每天坐在这里睁圆了眼看,从来也没看见什么王子光。这世道没希望了,什么人总在那里瞎鼓捣。太阳不是已经滴下血来了吗?我看见的,什么事都逃不出我的老眼。天花板缝里长的黑蘑菇,你们弄来给我吃吧。”他弓起背,像猫一样打呼噜。
柏油马路上的黄水渐渐像开水一样烫人了。白天,马路上是站也不能站了。每样东西都像玻璃渣一样放射耀眼的白光,像要烧起来。小小的太阳像不动了似的,总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有时也有一片梦样的云儿停留下来,将它挡住,于是人们大出一口粗气,说:“好了。”很快地,那云又跑掉了,大地重又燃起白色的烈焰。
太阳底下的黄泥街像一大块脏抹布,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窟窿。从那些窟窿里蒸发出一股股油污的臭气,也蒸发出数不清的绿头蝇子和花脚毒蚊。黑洞洞的小屋里,市民们懒洋洋地半合着眼躺在阁楼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蝇甩子赶开停在脸上的绿头蝇子。有时又举起蝇甩子,向那爬上饭桌的鼠子大喝一声:“我还没死呢!”也有那种时候,高音喇叭嘶叫起来,震动了大气,也震动了市民的耳膜。于是趿着鞋,用大蒲扇挡着光,迷迷糊糊地踱到外面来,张起耳朵细听,但总也听不明了。含含糊糊中好像觉得是在讲什么关于全民皆兵的问题啦,关于脚上的鸡眼问题啦,关于怎样服用灵芝菌才能长生不老呀,关于指南针的发明权啦,等等。听完之后,确定与自身无关,仍旧举着蒲扇,趿着鞋回到楼上去。
“王子光到了城里呢!”宋婆拍着巴掌在马路上叫起来。
“好家伙!什么?!”所有的人都踢踢踏踏地跑出小屋,大蒲扇也忘了带,就光着头晒。
“王子光到了城里呢。”宋婆说,流着盐汗,吐着白沫,“原来真有这么一个王子光,根本不是废品公司的推销员,据说他的真实身份还在调查中。”
“真实身份?呸!”齐婆吐了一口泥屑,走过去用胯骨一撞,撞得宋婆打了一个踉跄。
“到了城里呢,”宋婆且退且说,“不过现在早已死了,像鲤鱼一样从三层楼的窗口蹦到马路上去了。现在还躺在马路上,脸上稀里糊涂的。那两条腿子全没了,腿子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始终没找到。”
“这就死了么?腿子总也找不到么?怎么回事啊?”全都眼巴巴地,不甘心地盯紧了那婆子。
“死了,人挤着,我也没看明白。”她摊开手,似乎也就这些话。
那天半夜区长潜入黄泥街的时候,只有朱干事家里的灯在街尾亮着,看去就像一只萤火虫。
区长用力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反应。“嘭!嘭!嘭!”他开始下死力擂,里面仍然没有反应。区长在门外转来转去,把酒糟鼻狠狠地贴在窗玻璃上,想要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徒劳。那窗玻璃上的灰太厚了,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灵机一动,掏出一把小刀来戳那门缝,戳了一气,门缝越来越宽,透出的亮也越来越多,向里望去,朦朦胧胧只看见雾似的水蒸气。戳到有两寸宽光景,他就朝里面“呸!”地吐了一大口痰。立刻听见套靴踩水的响声,一下子门就开了一条缝,朱干事的蓬头像一只秃扫帚从门缝里伸出。“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鼓着眼问,仍旧把住门,不让区长进来。
“形势正在变得对我们有利。开门,你这贼!”区长窝着一肚子火,想要夺门而入,但朱干事将门把得死死的,始终只留一条窄缝,这当儿他夹在门缝里的脖子也变得很细小了,好像是一条扁平的蚂蟥。
“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仍旧鼓着眼,毫无表情地发问。忽然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同时就有一线灯光从他头顶射向黑咕隆咚的外面。“啊!区长!”他大惊失色,房门马上大开。
区长踩着水哗啦哗啦进屋时,朱干事已经蹦蹦跳跳地落脚在一架梯子的半腰上了。那梯子是通向屋角的一个大柜顶上去的,柜顶很宽阔,上面放着像萤火虫似的那盏灯,还有一堆一堆的文件,纸张,好像整个柜顶都堆满了,还有几沓最高的把天花板都撑得裂开。“自从涨水以来,我就搬到这柜顶上来了,请随我上来,千万小心。”他牵着区长的手爬上了柜顶,“我通宵都在忙着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我打算后天派一个调查组到他的原籍去,您有什么指示?”他用全身气力把一堆堆的文件挪开,叠上去,搞得汗流浃背,才勉强挪出一小块地方。两人紧紧地挤着坐了下来。
“十五比十三,是密码?”区长突然发问,目光炯炯地盯紧了他。
“不过是昨晚电影里的排球赛。”朱干事发窘地说,“请您坐过来一点好吗?那条缝里老是有蟑螂钻出来,昨天我还压死了一只。”他把区长往自己身边一拉,这一来区长就坐到他的腿上去了。区长觉得他的腿正在冒汗,坐在上面怪不舒服的。
“我通宵都在忙着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有半个多月了,你看。”他指着一沓厚厚的公文纸说。那上面蒙着黑灰,一条什么虫子飞快地从中间爬过。他怜惜地用脸颊贴在上面,说:“我已经写了有一百二十万字啦。”然后抽出几张递到区长眼前。
区长将鼻尖凑到纸张前嗅了一会儿,忽然惊慌地说:“这柜子怎么动起来啦?我觉得这柜子在荡来荡去的。”
“对啦!”朱干事高兴地说,“你看见缚在这些柜子上面的绳子没有?我老婆儿子一起从后面房里拔这些绳子,柜子就移动起来,像一只小船一样在屋里荡来荡去的。要知道外面总有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向这屋里窥视,我得不停地转换方向,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这一来谁也拿我没办法了。”
有人在窗棂那里悄悄地挖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是明目张胆了。
“谁?”区长气愤地问,“你怎么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朱干事打了一个哈欠,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两眼也迷糊了。“这是齐婆,”他懒洋洋地回答,“她对王子光案件持有反对意见,每天夜里都来破坏我的备案工作。正因为她的破坏,所以备案工作老没个完,我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快要达到她的目的了。这女人像一根钢丝一样,我们搞不过她的。我时常想:即然她要和我作对到底,我是不是干脆放弃这个案件算了?您的意见怎样?”
“我的心脏要发病啦!”区长抓着胸口,气呼呼地说。
窗玻璃上出现两个鼻孔,那女人起劲地、威胁地猛敲窗棂。
“每当她这么一敲,我就没心思搞备案了。”朱干事垂头丧气地说,“让备案工作无限期地拖下去,这就是她的目的。喂,你试过用蟑螂泡酒吗?”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热切,甚至还挪动了一下腿。这一挪使区长坐得更不舒服了,好像会从他腿上滑下去。他用手紧紧抠住朱干事的背,维持自己的平衡。“每次我身上长疙瘩,用那酒一搽就消了。我留得有一瓶,放在柜子的底层,你要用就来取。”
朱干事说完就轻轻地打起鼾来,枕着区长的肩睡着了。区长觉得很累,像爬过了几座大山似的累。他用力从朱干事的腿上移开,倒在那一大堆文件上。朱干事对这一移动全然不知,在梦中就势将头搁在区长的胸口,用腿死死地夹住区长的腰,使区长喘不过气来。区长想反抗,他却又用手紧紧地挽住了区长的脖子。这么搏斗了一阵,区长终于精疲力竭,后来两人就这么缠在一起睡着了。
天还没亮,区长就被外面一种奇怪的喧闹声吵醒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叫些什么,还有人用什么东西猛撞大门,眼看门闩就要撞开。朱干事还在像猪一样地打鼾,要想弄醒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没睡着,但是也没醒。他张开眼躺在那儿独自笑个不停,边笑边打鼾,弄得区长胆战心惊,下死力掀开他的腿,屏着气躲到柜子的另一头去。区长意识到自己陷于一种严重的境地了,他伤心地坐了好久,很后悔,很沮丧。
后来他忽然爬过来,凑着朱干事的耳朵悄悄地说:“十五比十三,赢!”这一着果然很灵,因为朱干事立刻就打着哈欠坐起来了。
朱干事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就下了梯子走到门边。他像昨夜一样把住门,只开一条缝,将脖子伸了出去。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喊了一阵,又轰笑了一阵,又听见朱干事大声打了四五个哈欠,就一切都静下来了。
“他们进城看王子光去了。把握群众的情绪不是一种艺术吗?”朱干事掩上门,显出诡谲的样子,然后就发起呆来。隔了好久,才痴痴地自言自语道:“王子光是不是实有其人?也许这一下终究要水落石出了。”
那一支队伍信心十足地出发了,一路上不停地打打闹闹,吹口哨,吐口水,兴高采烈地笑得倒在水里,滚成一堆。
走到城中,宋婆讲是在光荣路。“一张大黑门,屋檐上有一只毒蜘蛛在结一张大网。”她咽着嘴角的白沫,使劲回忆着。
走到光荣路,东找西找,又讲记不得了,好像是在红卫路?红卫路已经走过了呀。于是又折回四五里来到红卫路。
“一张大黑门,屋檐上有只毒蜘蛛在织一个大网。”宋婆说。
红卫路上空空荡荡,哪里有发生过大事件的迹象呀?一身汗淋淋的,再走下去,全都要中暑了。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那水,热得像要把人的脚都烫出泡来。水中浮着大块的黑色泡沫,成群的蚊子跟着泡沫飞舞。许多人都在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他们一个个鼓出眼珠瞪着宋婆,恨不能一口吞下。
“怎么回事?”宋婆说,然后佯作镇静地一拍皱巴巴的小额头说:“也许王子光果然不是一个真人?”
“臭尸!”
“死猪婆!”
“瘟猪婆!”
“吃多了生事,挖空心思在骗人呢!”
“用软刀子杀人呢!”
揩着脸上的汗,一伙人全爆发了。每一根汗毛都在炸,头皮痒得恨不能揭下来。一想起这婆子居然有这等闲心来骗人,而自己又居然受了这么一个蠢婆子的骗,白白走这么远,就气得发狂。
“这婆子半夜起来吃苍蝇,”刘铁锤鬼鬼祟祟地告诉人,“她有一个捕蝇的纱笼,我看到过她从笼里提出苍蝇来吃,就和剥瓜子一样放在牙间剥,将翅子和头吐出来。”
“门口结着一个大蛛网,”宋婆还在枉然地辨认着,唠唠叨叨地,舔着嘴角的白沫,“有一只野猫横过,阻力大得很呀,黄泥街没希望了。王子光的观点是有来头的。”
他们回到黄泥街的时候,看见区长和朱干事正搂在一起睡在张灭资的茅屋顶上呢,太阳晒着屁股,晒得热气腾腾。两人的屁股上都补着两大块皱巴巴的旧布。
“区长在打鼾呢。”有人兴致勃勃地耳语。
“请注意屁股上的补巴。同志们,这是老革命根据地的……”
“嘘,不要这么大声!我建议大家都站在墙边来听一听区长打鼾,看能不能听出点什么?”
“这主意真了不起!”
大家都发疯一样往墙边扑去,挤呀钻呀的,弄出很大的响声,甚至还打口哨,吐口水,乱糟糟的搞了好一阵,各人才勉强站定,将脖子尽量向屋檐上伸去。
鼾声忽然没有了。听见朱干事打了一个哈欠,大声地说着梦话:“黄泥街的问题如何定性?”然后区长像一只猿猴那样攀缘着梯子下来了。
区长直挺挺地伸着脖子仰着脸,完全没看见躲在墙边的这些人,拐了一个弯,向屋后的茅坑走去。
“区长屙屎呢。”大家恭恭敬敬地说。
一会儿大家就恍惚闻见了新鲜大便的臭味儿。
他们都已经忘记了王子光的事,却记得今天这一天要办的事,就是从区长那里“听出点什么”。大家都隐隐约约地从心底生出一种热切的愿望来,迷里迷糊地感觉到他们所等待的竟是命运攸关的大事。
但是区长一钻进那边茅坑,就老不出来了。
“区长屙了半点钟啦。”
“区长太操劳了。”
“区长将发表什么样的指示?”
“朱干事还没醒呢。朱干事一个月没睡啦,我每天半夜都看见他那盏小灯。”
“听说朱干事的备案工作没法进行下去了,有坏人捣乱破坏。”
“朱干事是一个老好人,差不多和区长一样好呢。”
老郁再一次看表的时候,区长已经屙了一点钟了。茅坑里还是毫无动静,乌黑的布帘子被风鼓得飞扬起来,发出可疑的响声。
大家就地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派一名代表去茅坑会见区长。当代表小心翼翼地拨开茅坑的布帘子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区长已经回区里去了。”朱干事在茅屋顶上伸着懒腰,若无其事地说。
其实区长并没回区里去。区长是假装去屙屎,结果却从后门拐进了朱干事的小屋,爬上柜顶,呼呼大睡了。朱干事很熟悉区长这一手,所以他说“区长已经回区里去了”的时候,脸上露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满足,又好像很厌烦。后来他也假装去屙屎,结果也从后门拐进自家小屋,爬上柜顶,和区长一道呼呼大睡起来。
那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