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如姝同时梦见过仙鹤。那天我们躺在草地上的帆布躺椅里,山泉“哗哗”地流淌,温暖的和风拂面,如姝不时俯下身去捕捉地上的一种白色虫子,捉到之后就用两个指头搓死它们。她在搓的时候仔细地注视着,两个瞳仁几乎叠到了一起。太阳经过如姝的额头时,她微红着脸说:“我们一起来做梦。”于是我看见了仙鹤,修长秀丽的、贵族派头的动物,它沿着湖边走了一圈,一下就振翅高飞起来。醒来后,如姝说她和我做了同一个梦,她在梦里问我是否也正做梦,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在她的梦里也有仙鹤,我成了一个黑衣绅士,而她自己穿紫色的纱裙。她追问在我的梦里,她是不是穿紫色,我答不出,因为在我的梦里,似乎只有那只仙鹤,真奇怪。其实我倒真希望她穿紫色。或许有一天,她一下子就坐在草地上织起毛衣来,在她头顶,撑开一把巨大的粉红色阳伞。“那只仙鹤,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们俩大声强调说。然后我们很感动,我笨拙地拍拍她的屁股,从心里感到我有力量保护她。
如姝叫我“老东西”的事发生在回家的路上。当时她一边衣袋里鼓起一大包,她暧昧地说那是她采集的玫瑰,其实我很清楚里面是她搓死的虫子。“老东西,”她笑眯眯地说,“我认为我们房间的布置应当排除一切市侩习气。”“我的头发十分茂密。”“那也一样,‘老东西’,这名字具有某种色情的臆想,就比如柚子树……”她耐心耐烦地开导我。
不久我就领教了她的疯狂性格。每天夜里她都逼我证实那仙鹤的梦,证实我在梦中回答过她的问话。她买回来十几个枕头,堆在床上像一座小山,一熄灯,她就钻进枕头堆里不见了。她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对我说:“只要集中在一个意念上,它就会落在茶几上,在那里面,你穿黑衣服,我穿紫纱裙。我们从前一直庸庸碌碌,这是我们的耻辱。太阳落山时,我们步入一张白色的圆拱门,满地金子般的落叶。”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将枕头朝天花板上扔去,大闹特闹,前滚翻,后滚翻,末了跳下床来将床铺弄个底脚朝天。早晨起来,她黑着眼圈,全然不记得夜间的事。“朋友们说我具有判断敏捷的才能。”她恨恨地刮着马鬃似的浓发,从镜子里头凝视着我,一副随时预备发作的样子,“完全是种白白的浪费,哼,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瞎子在长街上,丁当!丁当!丁当……”
冬天里,我们晒起太阳来。枯草上,一人一张帆布折叠躺椅,极目望去,可以看见远方有一个黑色起重架。我心里害怕着某种事,总觉得自己在日益干瘦下去。如姝背冲着我整天整天想心事,用一条腿在空中划写字母。有一天她终于转过脸来,若无其事地朝我扬了扬两道变白了的眉毛,满不在乎地说:“你提到过的某种花,我闻到了,那有什么。我每每于空空如也的意境里看见海浪和崖壁。昨天我还见到了自己临死前的容貌,真奇怪,鬓边竟会戴着一朵红花。”“菊花?我正在日益干瘦下去呢!”她弯下腰去,不停地从地上提取那种白色的虫子放进掌心里,皱紧了眉头搓来搓去。手掌浸染了毒汁,肿得像个馒头。“每次那个时候,就有人从门缝里递进来一条浅蓝色的鱼,溜溜滑滑。”她朝手掌心里哈着气,眼泪直流。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的视线内出现了一架玻璃做的模型飞机,那飞机在太阳下围着我们绕圈子,不停地发出“啪!啪!”的爆炸声。我有点冷,缩起颈脖来,用手随意敲敲腿上的胫骨,听见空洞干燥的裂响。如姝仍旧背冲着我,用一条腿在空中划写字母,那种姿势十足地体现出她骨子里的傲慢。近来她每天都将黄褐色的芝麻酱涂满墙壁。回去的时候,她当我的面将虫子用手绢包起来放进衣袋,那真有一大包。
那老头的到来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我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莫名其妙的恐慌。出事的那天早上如姝和我都听见了海涛声,如姝断定七里长堤那里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洞,海水正朝着整个城市汹涌过来。她在昏灯下咬破那些枕头,扭曲着身子,如泣如诉地说:“咕咚,咕咚,咕咚……”他是天大亮时到来的。
他提着一篮淡干鱼,浑身湿淋淋的闯进来,一屁股就在床沿坐下了。他低着头在他的篮子里翻来翻去,然后狡诈地望了我一眼,酸溜溜地说:“在某一片雨地里,黄菊花开得真凄惨,我并没有确定这一事实,我这只不过是一种提示。”他是溜走的,乘我不注意就从门缝里开溜了。我气急败坏地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如姝挡在门口,眼光盯着自己的鞋尖,说:“何必还要死缠蛮搅呢?那种事,你自己也很清楚,哼。”她冲过来,撞得我几乎跌倒在地。我看见她拿起桌上的望远镜,将镜头对准老头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然后端起桌旁那枝气枪来瞄准,听见她轻轻地射了一颗子弹,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在同时,她的瞳孔扩散成两只细小的蜘蛛形状。
早上,我正在刮胡子,她在背后说起话来。我知道她说话间正狠狠地盯着我的脊梁,“树蛙将它的儿子们生在泡沫里,真可怕。”我回过头来,看见她的头发里含满了汗水,“滴嗒滴嗒”地掉在地上。她开始低声细语地讲起一个故事,那故事里有一个成日吐血的女人。南瓜花像黄金一样灿烂。在树荫下,可以躲避那架扰人的玻璃飞机。她的脖子变得像蛇一样灵活,充满了欲望,她一边伸展脖子一边说:“咕咚、咕咚、咕咚……”
我听到了海涛声,那涛声已经离得很近了。
“一些人在大声嚷嚷。”我收起胡子刀。
她的脸上无动于衷:“那个女人,一痰盂一痰盂地吐得起劲。这种病,从出生那天就开始了。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在七里长堤上,你的影子叠着我的影子。我们走了又走、走了又走,海浪在脚下呼啸。而同时,城里老鼠泛滥。我想用那把汽枪试试我的运气。”
“结果老头倒下了,你连看也没看他。”我恶意地说,“你并没有试验出什么结果来,其实你就是做做样子,表明自己不甘心,这已经足够了。那些个本事,从来是你凭空捏造。”
的确有过某种奇想!那是既不同于仙鹤,又不同于海岸的一种意境,它往往出现在早晨灰色的墙壁上,或中午明亮静谧的群山间,我们不能完全看见它,只是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气味,那时我们如周身注满活力,鼻翼发胀,不知所措地朝窗外探出头去张望。那种气味要在房间里停留一整天,如姝变得像姑娘一样娇柔多姿,活泼欢快。她从抽屉里翻出十年前扔下的粉红毛线来,说马上织一条“惊人的披巾”。她哼着歌,坐在窗口织呀织的,手指头灵活如穿梭,秀气的足尖不安地点着地板,整个白天她都不动不挪。随着黄昏暗影的逼近,我们面前的世界越来越灰白,越来越不真实。我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感觉它其薄如纸,于是痛心地呻吟起来。“我只要一动剪刀,就剪出数不清的崇山峻岭来。”如姝嘟哝着,皱起尖尖的发绿的小鼻子,随手一扬,便将织了半截的披巾扔出了窗口。
老头的事永远是一个谜。秋风吹得窗子日夜作响时,我和如姝都为这事思绪万千。我们的思维正在顺着同一个轨道向前滑去,前方是一个圆圆的隧洞。我们变得如此相像,只要一开口,立刻就说起同一件事来。最近我们想出了一个聪明的高招:我们不再开口,只偶尔交换一下会意的目光。
于沉睡中,树上的桂花沙沙地落在我们头发里,我们心中一悸,看见金秋的骄阳下走来两个少女,她们的睫毛纤长柔软,黄菊花的小火在她们的瞳仁深处静静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