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鱼懒懒散散,无精打采,苍白的面孔变得粗糙起来了,两手也弄得邋里邋遢。他就像没认出我似的朝前走,两臂垂直地放在身旁,完全停止了摆动。
“鼓鱼!鼓鱼!”我沉痛地呼唤他,急急地追了上去。
他站住了,并不回头,他一定是早就知道我在后面。
“我要走了。”他轻轻地说,“你还要同我说话吗?这一次我要出远门。”
“不!”我闷闷地吼了出来,伸手抓住他的前胸,“你以为我是一个心肠软弱的人吗?你这个木偶,僵尸!我不知道我那老父亲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了你!你这个没有实体的衣架子!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把人心搅乱,然后一走了之。你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你以前从来没有来找过我?嗯?”
我用力摇晃他,比我高大得多的他竟然像散了架似的塌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但是我不能放过他,我继续摇晃,把他从地上提起又摔下,指责他,弄得自己的喉咙都嘶了。
“你以为父亲派了你来,你就有权利践踏我的一切了吗?你弄错了!你这个不怀好意的小人!你闯进我的生活,像头猪一样将我啃得体无完肤,对,你就是头猪!现在一切都变了味,一切都远远地离我而去,你却做出漠不相关的样子要走了!我怎么啦?你,把那些秘密全都告诉我,否则我要让你吃苦头!是谁要你来找我的?我睡在我的小床上好好的,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并没有出事,直到有一天,你大摇大摆地走了来,指手画脚,说些诱骗的鬼话,对我许诺下某种希望,让我跟在你屁股后头跑。然后,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朝我踹出了一脚,致命的一脚!我的生活完了,我没法恢复到从前那种样子了。我白天坐立不安,倾听着你在楼上弄出的声响,打开门等待你走进我的房间,到了夜里,我就如丧家狗般在外游荡,以前的宁静被完全破坏了。我还越来越警惕,越来越自作多情,时常无缘无故地激动,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恶人,我决不能饶了你!”
我愤怒至极,一拳朝他打去,他立刻倒在了地上,一条左腿还痉挛了几下。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立刻朝他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手,呼唤着他。我的脸与他离得这么近。
他的手越来越冰凉,脸上却意外地泛起一层稀薄的红晕,额头上甚至出了点汗。
“三弟,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爱你啊。”他吃力地说,天真地眨了眨眼。
“不要说爱与不爱这种鬼话了,我们现在都要冷静。你再仔细想一想我的处境吧,难道你还是要走吗?你不能留下吗?刚才我打了你,我太莽撞了,我心里充满了歉意。但是你想想看,除了我,还会有谁如此的需要你呢?为了你,我甚至忘记了我父——”
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是菊妈妈。
“你谋害了他。他的左腿是有毛病的,我怀疑它现在已经断了。你真残暴,你才是个残暴的小人,既胆怯,下手又狠。你说的那番话我全听见了,好一场表演!现在我要将他弄到我家里去好好照顾。喂,你站这边,抬起他的上身,我来托着他的腰,就这样,好!”
我们把鼓鱼弄到菊妈妈床上时,两人都已是满头大汗了。鼓鱼蜷曲着身子,面朝墙睡着了。我心里说不出的窘迫,非常害怕菊妈妈要追问我,所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目光像贼一样。
“你知道他的左腿有毛病,就有意朝他的弱点发起进攻,是吗?”菊妈妈严肃地质问我。
“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啊。他怎么会有毛病呢?他在山上跑得那么快,就像飞鸟!我只不过是害怕他离开我,情急中就打了他。”
“不过你那一拳打得好,打得正确,你无意中达到目的了,这可是你没想到的吧?”
菊妈妈的床上很肮脏,被头发黑,枕头油腻腻的。我看到鼓鱼睡在这儿肮脏的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呢,一点儿也不嫌弃,还将他那一头柔软的黑发在枕头上擦来擦去呢。在睡梦中,他的一只手还在抚摸那条受伤的腿。我想起母亲要我用水果刀刺进他身体的事,不由得有点庆幸。屋里异样的寂静,因为一只鸡都没有了。
鼓鱼只睡了很短一会儿就开始乱动,后来他就打着哈欠坐起来了。他一边将被子随随便便团成一团一边说:
“三弟,我可是一直在关心着你的啊。你不要忘恩负义。”
“正是,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早看出了这一点,他从来不管我们,只是践踏我们。”菊妈妈附和着。
这时他们俩就开始骂我,什么“小人”啦,“势利鬼”啦,“投机分子”啦,“贪得无厌的老鼠”啦等等,想到什么骂什么,骂得我低下头去,惭愧万分。骂着骂着,菊妈妈就产生了幻觉,自负的感情无限地膨胀起来,一瞬间觉得自己无比威严,可以指挥一切。受这种感觉支配,她就爬到鼓鱼的肩头去坐着,指手画脚的。而鼓鱼,什么毛病全没有了,驮着菊妈妈在房里走来走去,这一老一少就像在玩杂耍似的。他们每想出一个挖苦的字眼来咒骂我,两人就高兴得哈哈大笑。我低着头偷看他们,心里头又嫉妒又有点羡慕,幻想着某一天,自己也会和鼓鱼这样接近,和他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为什么他老爱强调他一点也不爱我呢?在我看来,只要心心相印就好,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他的关系,远远达不到心心相印,一直类似于一种上下级的关系。也就是说他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他从来捉摸不透。已经有好多次了,我想琢磨出他的心思,但都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失败。最糟糕的是心里的这种惭愧感,明知他们是在调戏我,还是忍不住脸红。要是他们闭嘴就好了,可他们偏说个不停,见我低了头,菊妈妈还托起我的下巴,将昏花的眼睛凑到我面前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这样的人最好是一觉睡下去就不要醒来。”她坐在鼓鱼的肩头上说。
“鼓鱼,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可怜巴巴地说。
菊妈妈从鼓鱼肩头跳下来,指着我说道:
“这个人已经失去判断力了。他说要离开这里,‘这里’是哪里?真奇怪,他完全是信口乱说。”
这时,鼓鱼也弯下身,坐到我身旁来了。他们俩劝说起我来,说的全是些陈词滥调,什么“找到一个自己的家是一辈子的幸福”啦,“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啦。还有一句最古怪的,是从鼓鱼口里说出的,他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就问鼓鱼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并不是一个天外来客,也不是外地人,而是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现在住厌了,想换个环境怎么叫做“既来之,则安之”呢?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
鼓鱼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背说道:
“这是一个秘密,时间长了你自然会明白的。你既然不喜欢听我们对你的评价,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不走呢?你放心,自从你打了我那一拳之后,短期内我决不会离开你的。”这时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气无比伤感。“唉,我们谁也不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啊。”
鼓鱼的伤感情绪就像传染病一样,弄得菊妈妈和我都伤感起来了,一时间大家全闷着头想心事。我忽然听到后院有鸡叫,就起身去看。
那里摆着两个空空的鸡笼,还有饲料槽、水槽,根本没有鸡。
菊妈妈在我身后说:
“你看什么呢?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每天就只是枯坐,我在沉思中仔细地想过了你的问题。你一定要绝对信任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好吗?”
那一天我们在菊妈妈家里长吁短叹了好久,那种莫名的伤感情绪始终笼罩着我们。我想,如果我不打鼓鱼那一拳,就不会卷进这种情绪里来了。因为他要离开,我一急就打了他,鼓鱼因为这一拳忽然宣布不走了,我们大家才都奇怪地伤感起来。刚才我把他打倒在地时,我觉得他真是无比脆弱,不堪一击,而不久前我还觉得他坚不可摧呢。原来鼓鱼是有弱点的,难怪菊妈妈说我朝他的弱点发起进攻。那弱点并不是他的左腿,那么到底是什么呢?有没有什么屡试不爽的方法让他始终不离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