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长时间了,我没有看见鼓鱼。我到过楼上,他的房门紧紧地关着,我没法确定他是否还在里面。我很想见到他,告诉他关于母亲、关于二哥、关于水果刀的事,我觉得他应该提防着点,不然就有可能要出事的。虽然二哥认为出事的该是我,我却认为出事的会是鼓鱼。就这样,二哥为我担心,我为鼓鱼担心,于是日子一天天溜过去。
我在他的房门上敲了又敲,没人答应,一回头,看见他从楼梯那里上来了,垂着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的钥匙在锁眼里“咔嚓”一响的时候,我说:
“鼓鱼,妈妈让我用水果刀对付你。”
“那种事很平常。”他哼了一声,用手把住门,一只脚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
“你认为妈妈是对的吗?也许我真该拿那把水果刀?”
“我什么都不认为。”他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不是个懦夫!”我冲那张门大喊。
菊妈妈的鸡全瘟死了。她坐在房里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笑意。我问她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她说她梦见了那些鸡。鸡一死,关于它们的梦就源源不断,似乎天一黑鸡们就上了她的床,床头床尾全是它们,扇动着翅膀钻进被窝,很感人。她还说有时坐得无聊,她就拿起菜刀在木盆里剁,装作切鸡潲,因为没别的事好干。我劝她再买些鸡来,她就笑起来,说我的口气同鼓鱼一模一样。然后她就盯住我看,直看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先前是一棵老树,被人砍掉后留下了树桩,你可以在上面坐。”她说。
“菊妈妈,我不愿意用水果刀对付鼓鱼,可能他为这个反而生我的气。”
“为什么不愿意?你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你。”
“可是我想着他,可以说,朝思暮想。”
“朝思暮想有什么好处呢?倒不如把他忘记,考虑一下水果刀的事。你很想和他接近,整天为这个苦恼,你母亲为你指出了一条途径,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她瘪了瘪没牙的嘴。“现在他不理你,你又生气,你真是自讨苦吃啊。”
“我不愿意伤害他,我只想和他谈话。你也许不知道吧,我们是很亲密的,他来我家里,躺在我的小床上,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这是真的,只不过你没有看到罢了……”我又急切又不好意思地说。
“你真蠢,那么你想用什么其它的办法去接近他呢?我可以断定,他不会理你的,不会。”菊妈妈断然地一摆手,充满怜悯地看着我。“你就是天天看见他也没用,他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他不是在你的被窝里躺过吗?你应该早知道这一点了,怎么还死抱着这样的希望。鼓鱼是我带大的,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来不乱吵,有一天,他却在我腿上咬了一口。”她将裤腿捋上去,将小腿上的伤疤露给我看,用欣赏的态度抚摸着那伤疤。
“你愿意他受伤害吗?”我烦恼地说。
“那是你惟一的接近他的途径。”菊妈妈像巫婆一样笑起来。
鼓鱼是真的生气了。我又在楼梯口那里和他相遇,他急匆匆地上楼,一言不发。我去扯他的衣袖,他就愤愤地甩开我,眼里的目光让我浑身发抖。
我天天将房门打开,想让他经过我门口时进来,就像从前一样。我盼了又盼,他一次也没来过。失眠的夜晚弄得我精疲力竭,我又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去了。
街灯坏了,只有朦胧的月光照在地上,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跑,一会儿二哥就从身后抓住了我,将他那木片似的身躯朝我身上贴过来,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我俩就这样东倒西歪地朝街口的拐角冲去。月光下,他的瘦脸斑驳不成形。
“三弟,你也快到最后关头了吧?”他朝我脸上喷着酸气,泣不成声。
我也想哭,他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是说我和鼓鱼的关系到了最后关头,或者说鼓鱼到了最后关头,否则还能有什么其它意思呢?自从那一次,鼓鱼给我送来父亲约见我的字条,有多少事已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了啊!鼓鱼身上有神奇的魅力,他只要躺在我的小床上轻轻地说几句话,几十年的回忆的重担就如雾一般消失了。回忆本身仍然存在,只是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就像隔岸观火。啊,那真是一些很好的瞬间!我心神不定地想着这些问题时,二哥已经止了哭,像蚂蟥一样将扁扁的身子贴在墙上,轻轻地说话。
“妈妈从外面走进我的房间,我将腿上的伤口露给她看,她看也不看,反而指责我为什么要戳穿她所有的伪装,然后又说我绝对不可能戳穿她所有的伪装,因为伪装下面还是伪装。她说完就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们的母亲,竟会有你和我这样的儿子,血缘关系是以怎样奇妙的方式起作用的呢?你猜猜她现在在哪里?她一早就出去了,头上戴着一顶假发,皮包里放着另外一顶假发。她告诉我,她总想秃着头在外面走一回,可总找不到机会。有一回她真的秃着头站在外面,她的老邻居来了,和她聊了好久,一点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甚至还称赞了她的假发。从那以后,她放弃了她的秃头的想法,她说自己再做那种事年纪已经太老了。有一回她出门之前还和我做了一个试验,她让我呆在屋里,她自己在院子里敲击石头,然后走过来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烟,她就说呆在家里没意思,因为我魂不守舍的,她看了伤心,还不如出去转悠,那样可以保持活力。我问起她夜里的事,她说那要另当别论,她也听见附近有房子在倒塌,睡梦中听见的,可是别想用这些事来压制她的天性。”
“三弟,在这样的夜晚,月光是不是亮得有些过分了呢?你看看周围这些建筑的轮廓是多么的清晰啊!那一堵围墙,上面的每一块砖都显露出来,实在令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从家里跑出来,你也从家里跑出来,我们在外面会合了。我想缩在停车棚的阴影里,可是月光是那样咄咄逼人,树枝是那样‘嘎嘎’地摇摆,我身上的血液都几乎停止了流动。而你,全然没有感到这些。”
“二哥,你太伤感了,我在这里呢,我们是两个人,你感到这一点了吗?这是我的手,你的手太冷了,放到我的手心里来吧,我的手心有点微温,时间一长你的手就不会那么冷了。我们有血缘关系,从小却没真正在一起呆过,这不能不说是个缺陷。二哥,不要为妈妈担心了,她很有力量,她会战胜一切的。”
“昨天我又看见了她,她的秃头被白炽灯光照得泛出青色。还是那间半边屋顶的茅屋,她身边又多了一只猫,是只黄猫,她听凭黄猫跳上她的肩头,舔她的头皮,舔了又舔舔了又舔,而她闭着眼,很舒服的样子。三弟,我真为你感到害怕,你应该尽量把身体缩紧,像我这样贴到墙上,墙会使你心里感到踏实。听,很多人走过来了。那件事,你打定主意了吗?不要再犹豫下去了,你看,东西我也带来了。”
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接过纸包时手抖了一下,纸包掉在水泥地上,发出金属的响声。我的手像被烙痛了似的,嗓子眼被泪堵住了。
“不,不!”我哭起来,“我干不了这种事!啊,我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啊!我,一个寄生虫,一个不甘消失的废物,为了活命落到了这种地步!”
二哥用他僵硬的双手抚摸我的肩头,呵护着我说:
“不要哭,你不要哭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好好的。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你只要想一想,这么多年了,我和母亲还不是住在一个屋顶下。我的腿伤已经好了,我差不多忘记这回事了。你对我说过,他曾经骑在你胸口上,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啊,不要怕,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好的。”他拍着我的背,顺势弯下腰捡起那个纸包,塞进我口袋里。因为我还在抽搭,他又继续抚摸我。
我和二哥的会面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我伤心地低头往家里走,二哥在旁边伴陪着我,他说他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家。已是深夜,远处的河流中有轮船在鸣汽笛,失眠的旅游者在甲板上踱步。我们来到了狭窄的楼梯下,二哥一定要搀扶我。楼梯挤不下两个人,我们紧紧地擦着墙和扶手,侧身往上走。我在一级阶梯上绊了一下,往前一栽,黑暗中只觉得二哥倒在了我身上。挣扎了好久,两个人才重新站起来,这时楼梯间的灯忽然自动地亮了。在灯光下,二哥忽然怕得要命,用双手挡住自己的面孔,说他不能陪我了,还说有的事他万万没料到,太可怕,说着就蒙着面下楼去了。
我的手伸到裤袋里,抓住了那把水果刀,我把刀拿出来,往楼梯下面用力一扔,刀子碰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当”的声音,那响声吓坏了我。
进了房我就把门闩上,不开灯,坐到床上去了。
一会儿就听见鼓鱼在头顶连续地敲击,那是一根铁钎被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有力,挫败了我心里一切隐秘的企图。我在听,我过于专注,不知道晨曦已经从窗帘那里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