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他时他告诉我,发炎的并不是腿上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我问他旧伤在什么地方,他就古怪地笑了起来,说问一问母亲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头部在枕头上扭动着,眼睛不安地四处环顾,后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五屉柜那里。
“三弟,你一直在追踪家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吧?”
“我就是要——”
“等一等!”他打断我,“你把第三个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厌倦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我走过去,将抽屉里的照片簿拿出来。
“你自己看吧。”他干巴巴地说。
那些照片里全是父亲一个人,都有些发黄了,有的还起了霉,大大小小的竟有厚厚的一本。照片上的父亲从青年时代一直排列到老,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一样。背景都是简简单单,一般总是站在家中,背后有几个柜子或是一堵灰色的墙,也有几张是在野外照的,但那背景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在湖边,又似乎是在荒地里。在所有的照片里父亲都是一种表情,即呆板地紧闭着嘴,目光空洞。我发觉父亲从青年时代起背就有点驼,看着这些照片,我眼前就浮现出他在洞穴里弓着背照料兰花的样子。
“是父亲交给你保存的?”
“我偷了他的!”二哥忽然尖叫起来,将上半身从床上撑起,“他把所有的东西全搬走了,对母亲却说是藏在家里了,搞得母亲东挖西挖!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无所不知,才藏起了这本照相簿,这是他的历史!”
“可是他的确是无所不知,他知道了你的举动,对吧?”我说。
“正是这样。”他说,“我煞费苦心了,那根本不是他的历史,你能从那些照片上看出什么来呢?他深谋远虑,将一切痕迹都消除了。历史?他根本没有历史!我收起这个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你把它扔到房间外面去!”他又痛苦地撑起来,用手指着房门,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打开门,将照相簿往厅屋里一扔,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我是个贼,可偷的全是些无用的东西啊。”他喃喃地说。
“家里只有你最爱父亲,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一刀两断呢?”
“就因为他搬走了所有的东西啊。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才刺了我一刀,她下手那么狠!简直像要我的命。我真痛啊,并不是腿伤痛,我身上有一处旧伤并发了。”
“让医生看看那处旧伤吧。”
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去,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啜泣起来。我走到门口,他又朝我喊:
“三弟,你回来,回来呀!”
“二哥、二哥!你怎么啦?”我在床边跪下,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你不能就走,我害怕啊。我和你,从小都是孤孤单单,你看我的床也是这么窄,从来躺不下两个人。我们的床都是父亲设计的,却要一直在上面睡到死,因为我们习惯了这种床,也因为血液里面的惰性,你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不害怕吗?这么些年了,我和你一直在陷阱里面啊。母亲此刻在什么地方呢?多么奇怪啊,我觉得妈妈就躲在门背后。你不会走吧?”
“好,我不走。”
“你去把房门闩上。”
我照办了,回到他身边。他全身出着酸汗,衬衣的领子都湿透了。我让他换一件内衣,他坚决不肯,眼珠警惕地盯着房门。在这个门窗关死的卧室里,空气是十分稀薄的,这一点与我的房间很相似。稀薄的空气于我的肺很相宜。
“三弟,你过来,我要对你讲述我这几年生活的艰辛。”
“我们最好先去请医生来看看你的旧伤吧,万一危及生命呢?”
“不要去管旧伤。有了伤口,我才可以安静下来躺一会儿,不然的话,我又要去找母亲了,你看见我总是像一匹奔命的狼。有了伤,母亲就会躲在那个门背后,而我闭上双眼,进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所以你看,你一点也不要为我的伤担心,我倒要为你——不说这个了。你不要内疚,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你看我就不内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承受得了痛苦,你还会兜圈子似的和鼓鱼那种人交往下去。你猜一猜妈妈在哪里?她已经不在门背后了,此刻她正在假发店里,假发店里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当中挂着一盏煤气灯,颜色各异的假发在灯光里栩栩如生。那个店是一个无人店,我和妈妈轮番去那里买假发,前些天我和她多年来第一次撞见了,你可以想见她心中的怒火,于是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一件什么事呢?那是一件和布伞有关的事。天下着毛毛雨,我打着红把的布伞和小同学们一起回家。我走进屋里,放下雨伞和书包。妈妈正仰着头在院子里看雨,乌黑的头发被淋得透湿。我朝她奔过去。‘傻瓜,你怎么不早回来,你二姨来过了,我们坐在雨地里吃了西瓜。’她说,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嘻嘻一笑。她浑身散发出青豆的味儿,目光闪闪烁烁的。第二天,她领着我一道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起了一个钱包,那是我第一次学习藏东西。我告诉你那些事,你觉得很厌烦,还是觉得有点伤感?母亲不在门背后,她坐在假发店里,她要在那种地方好好歇一歇,因为家中的凌乱使她喘不过气来。三弟,你早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多么爱虚荣的女人,头发早已没有了,欲望还在与日俱增。不过这都是表面现象,夜里的事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住在家里。妈妈夜里在哪里?有好几次,她差不多完全消失了,只有那顶棕色的假发遗落在门口的台阶上。三弟,我和你在我的房间里谈论妈妈年轻时坐在雨地里吃西瓜的事,这有多么怪。她这样的女人,烦恼是征服不了她的,有谁能像她这样永往直前呢?三弟,你也给我讲一点什么吧。”
“夜间我在街上游荡,走过一根又一根的水泥电线杆……”
“好!”二哥打断我的话,“我们俩的思维正在交叉。你是谁?是我的弟弟,从前我们各顾各,住在一个屋里,睡在父亲为我们制作的狭窄的小床上,我从来也没感觉到你的存在,直到那天夜里,在街口的拐角上,你听见了我的呼唤,你冲破重重的阻碍向我走来了。”
“我并没有听见你的呼唤,我撞上了你纯属偶然。”
“你这样认为,因为你不知道我在呼唤你,正如我不知道母亲在呼唤我。她必定是呼唤过了的,那个时节,院子里栽了一排排的兰花,开花的时候,妈妈坐在花丛里晒太阳,我从那边走来,她就向我抱怨:‘我心里有很多小虫子在涌动,你看看这些花,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心一沉,朝地里坐下去。这时父亲从另一个方向朝我们走来,当他浓浓的影子停在我们脚边时,他便站住不动了。‘那不是你父亲吗?’妈妈说。她的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我开始看太阳。后来我收回目光,看见那条浓黑的影子正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而在那影子的尽头,父亲不见了。影子又停留了好几秒钟才缩到围墙那边去。‘那绝不是你父亲。’妈妈冷冷地说。”
“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大哥为什么从这套大房子里搬出去吗?在他年轻时,这附近的房子不断地倒塌。我们在睡梦中常听见轰隆一响,早上跑出去一看,又有一栋房子变成了一片瓦砾堆。尽管家人都在房里,大哥还是禁不住不停地发抖。有一天他对我说:‘二弟,为什么倒塌的那些房子里都没有人呢?白天里那里面都住着人,可是倒塌时连呼救的声音都从未听到,莫非他们被埋到了很深的地底?我伏在瓦砾堆里听过,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真可怕。’他的目光发直,嘴唇发青。又坚持了好些天之后,他终于像猫一样从家里溜走了。母亲说他从小性格脆弱,说实话,我也害怕,尤其在夜里听见那些巨响时,我很想爬到大哥床上去,可是他的床也是那么窄,无法睡两个人。我只好忍着,因为没地方可去,我在外面没有熟人,再说也没法离开这个家。”
“为什么呢。”
“你已经看见了父亲为我设计的床,这床和你的一模一样,你也知道了我夜里都干些什么,你还要问为什么!大哥在家里实际上是没有床的,他睡的床是一张临时的钢丝床。现在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