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住处,一推门,发现自己忘记锁门了。
鼓鱼睡在我的床上。他将被子铺得平展展的,如果不是他的脑袋伸出来,被子里就像没睡人似的。他张着眼看着我。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他眨了眨眼说。
他将一只手臂伸到被子上头,划来划去的划了几下。他穿着黄色的绒布内衣,手臂是棕色的,圆圆的,他的脸也是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倦意。
“你现在要躺下吗?我占了你的床了。”他歉意地笑了笑。
“啊,没关系。你在这里,我感到很安心。我坐在床沿,握着你的手就可以了。”我的语气近乎献媚了。
“你坐在这里很好,但是请不要握着我的手。”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臂缩进被子里。“外面有点冷,我会感冒的。这被子里面很温暖,怪不得你天天躺着不起来。你就这样坐在这里吧,我要告诉你关于菊妈妈过去的一些事,我知道你去看过她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来也不去看她,现在你改变态度了,我真高兴。我注意到你很喜欢鸡,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很多人都不喜欢鸡。由于鸡,你才与菊妈妈结识了,虽然菊妈妈对你的印象并不好。你该记得那件事,一只鸡在你脚上拉了屎,你就表现出不应有的厌恶表情。啊,被子里头真舒服啊,这养成了你的懒惰习性。那件事,菊妈妈心里有点不高兴,你对她的鸡没有达到她期望中的那种热情,后来我告诉她来日方长,这种事要有耐心,她也就平静下来了。你要躺下吗?我占了你的床了,这使你很不方便吧?”他做了个要起来的姿势,我连忙制止了他。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他又说,“我躺在这里,就驶向了遥远的地方。你看,被子底下就像没人似的。”他将被子下面的身躯更加舒展。
“你不让我握着你的手,我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我委屈地说。
“你不要过于计较这种小事嘛。”他安慰我道,“今天我从楼上下来,一看你的房门没关,我就进来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天又有点冷,一会儿我就想睡觉了,我就脱了衣服在你床上躺下了,你不觉得冒昧吧?”
“怎么会呢?现在我觉得你就好比——就好比是我的兄弟了。你不要对我隐瞒了,被子里一点也不暖和,冷冰冰的,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
“就算你知道的情况是正确的,也只对了一半。我可以告诉你,小船是怎样发动的。它靠的是内心的热力,现在你猜出来了吧?你太伤感了,凡事往不好的方面想,这于你是不利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摸一摸我的手指尖。”
他将他的四个指头伸到被褥的边缘,我正要去摸,他又缩回去了,冲我做了个鬼脸说:
你想通过接触来证实吗,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能触到我的真正的实体呢,你只能设想。
“让我们来假设一下,我们俩在一处住了这么些年,却从不相互往来,直到你父亲——等一等,我注意力不集中,忘记要说的事情了。实际上,我在远方的山坡上同你讲话,你一定听出来了。那山坡一直延伸到大河边,我就是在那里下船的。可惜你的床太窄,躺不下两个人,要不然——这床一定是你父亲设计的,又狭隘又小气,只能容一个人在上面舒服,而他自己的床却总是那么宽。”
他又开始在被子下面像鱼一样扭动了。我忍不住将手伸进被筒里探了一下,发觉被子里面像上回一样冷冰冰的。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不高兴地停止了扭动,皱着眉头坐起来穿衣服。
他那婴儿一般光滑透明的指头灵活地扣着扣子,瘦瘦的脖子上喉结一点都不突出。他的腿十分修长,脚也很长,我想起他那天腾空飞去的情形。
“你不要走,我还要和你谈话呢。”
“谈什么呢,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因为你不相信——我告诉你一个情况吧,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一只鸡在你的门上啄个不停,那好像是菊妈妈养的鸡,就是因为这只鸡,我才到你家里来了。”他系好鞋带,打算走了。
“啊,不要走!”我情急中捉住了他的手。
他眼里显出懊恼的神气,我不知不觉松了手。
“你在为难我了。刚才我躺在你床上的时候,我觉得很自在,因为你的床是一只船,我在遥远的大河里划船。可是现在我起来了,站在你房里,你还要抓住我,我一点都不自在,我的肚子疼起来了,啊——”他弯下腰去,额上冒出了冷汗。
“我疼死了。”他呻吟起来,“好冷啊。”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额头像火一样烧着,他抬起头,双眼通红,鼻孔里呼出滚热的气息。
“你不要接触我,这很危险,我找菊妈妈去。”他一边呻吟一边走出了房间。
他一走,我就开始对自己的举动惊骇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孩,住在我楼上也有十来年了吧,我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他,我这个人,没有自己的个性,不过几天时间,我就对他生出了深深的眷恋。当然我并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我只是希望与他呆在一起,这种情绪我想摆脱也不可能。当我见不着他的时候,我倒不想他,可是只要他来到这里,他的瘦瘦的脖子,他的婴儿般的手指头,他的修长的腿和双脚,包括他的忧郁的眼睛都在吸引着我,有时我竟想跪下去讨好他。可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完全没有办法,也摸不清他是怎样看待我的。似乎是,他有一点讨厌我,因为刚才他那么不喜欢我接近他;也可能他不是真的讨厌我,他不是睡在我的被子里,还对我房里的暗淡光线大加赞赏吗?从来没有任何人与我如此地接近过,也从来没有人在我心里占据过这种中心位置。即使是父亲,也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我心神不定地踱步,不知怎么又走到了楼下。我看见菊妈妈的房门半开着,在房里的桌子底下,正站着那只芦花鸡。菊妈妈头上戴一顶式样奇特的白布帽,坐在一个大木盆旁边切鸡食。她手拿一把大菜刀,刀起刀落,菜叶堆在她脚边。鼓鱼也蹲在那里帮她的忙,将菜叶撮进木盆里。刚才他还说肚子疼呢,现在他的精神好得很,和菊妈妈有说有笑的,还不时伸手在菊妈妈的背上拍一拍。我看了他的举动,心里嫉妒得要死,又有点愤愤的。难道我还不如一个饶舌的老婆子,她到底有什么地方那么出色,引得他那么亲切地在她背上拍来拍去?
我走进房里,那只芦花鸡看见我就走开了。鼓鱼和菊妈妈吃了一惊,两个人同时停了手里的活,发问似的看着我,但很快又相视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干他们的事了,就好像把我忘了似的。他们切一会儿菜,两个脑袋又凑在一处耳语一番。我在屋内踱了一圈,就站住不动了。我紧挨他们站着,一会儿我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弯下来,就如受到磁石的吸引一般,离他们发出声音的那一点越来越近。菊妈妈一抬头,“咚”的一声,她的脑壳撞了我的下巴,我狼狈极了,连忙跳开去。我一跳开,他们的声音又提高了一点,在我听来还是含糊不清。于是我又朝他们慢慢地弯下去,他们见我凑得那么近,就停止了耳语,继续切菜。
看来鼓鱼是不打算理我了,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干,我还是回去躺下算了,我在这里是个局外人。我站起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菊妈妈叫住了我。
“站住!”她朝我扬了扬手里的刀。“你觉得委屈是不是?你要彻底转变态度。刚才我和鼓鱼在商量一个与你无关的、十分重大的问题,我们没有及时和你打招呼,你就生起气来。这一点都不好。我们没和你打招呼,并不说明我们就和你没关系了,不对,我们和你是有密切关系的。你想,我们这么忙,总不能时时刻刻和你闲聊吧。你父亲那方面——总之,我们忙得很,不过这一点也不说明我们和你是各不相干的,今天鼓鱼还在你床上躺了那么久。”
“正是,我很想来谈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觉得我和鼓鱼就像是亲——”
“住口!你没有看见我们正忙着吗?”
他们两只脑袋又凑到一处耳语起来,我只好在房里无聊地踱来踱去,因为就是想听也无法听清。菊妈妈在耳语之际不时瞥我一眼,我看见她的表情很满意。原来她就是要让我站在旁边,又不加入他们的谈话,这样就更能衬托出他们的重要性。这也是父亲关照他们要做的事情吗?我慢慢地对他们的密谈失去了兴趣,我的目光投向后院,想寻找那只芦花鸡。就在这时,我看见鼓鱼的圆脸差不多贴到菊妈妈的老脸上去了,他那婴儿般姣好的指头插进菊妈妈花白粗糙的头发里,柔情地替她梳理着,菊妈妈惬意地闭上眼,口里喃喃地嘀咕着什么。我突然不耐烦起来,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呆在这里,也觉得他们的举动有点肉麻,于是我又向门口走去。
“站住!”菊妈妈又喊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你想把自己撇开,一个人躺到棺材里去吗?鼓鱼刚才告诉我,你的小床差不多快变成棺材了。你以为你一个人躺进那口棺材,就把我们撇得远远的了吗?你完全想错了!要是你的父亲现在在这里,你敢这样做吗?你一定要彻底转变态度。我告诉你,我们刚才所谈的,虽然是与你不相干的事,可我们无时不在关注着你,你怎么能撇得开我们两个人呢?莫非你对你父亲不满意吗?像你这种情况,若是对父亲都不满意,那就真的是一文不值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自己一文不值,你情愿回去躺着,你躺在你父亲为你设计的小床上,终日无所事事。在这里,我和鼓鱼倾听着你在床上辗转时弄出的响声。你到家后可不要忘了闩门。”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鼓鱼也凑拢来了。他们俩将我挤到门后面,用阴郁的目光逼视着我,鼓鱼的目光里还带有一种厌恶的味道。
“你现在只想走开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又不知道那另外一种生活应该怎样过,所以过了一会儿,你又会想来依赖我。总之你一点都不清醒。”他说,“你马上走吧,不要来了,我们有我们的事要忙,总不能老是来劝阻你。”
我的小床突然变短了,这件事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在梦中,床头要么抵着我的脑袋,要么抵着我的脚,整整一夜我都像虾一样蜷曲着,床板又硌得背痛。而一醒来,又发觉并没有这回事,背虽然还是痛,小床却依然如旧。我躺在那里想来想去的,就想起菊妈妈说的“棺材”这个词。当然她不过是信口开河,我却尝到了父亲设计的后果。不能舒展身体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换了床就会好吗?我无法知道父亲是如何想出这种古怪的设计来的。
当我懊丧不已地坐起来,张开双臂活动几下酸痛的筋骨时,我看见那只芦花鸡在房里走,原来我又忘了闩门,我总记不住,风把门吹开,于是它又进来了。
我打量着我的床,床还是老样子,既不长也不短,是那种式样过时的板式窄床,下面的木板仍然硌得背痛。昨天我又到母亲那里去要了一床旧棉絮垫在下面,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善。我的筋骨真是太娇嫩了。鼓鱼是怎样把床变成小船的,我琢磨不透这件事,可能他就只是说说好玩的吧。他从来就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很羡慕他能这样。
芦花鸡一反往常的冷淡,跳到桌子上,用一边眼睛瞪着我。“嘘!”我抬起手来驱赶它,它一动也不动,我抓起枕头朝它扔过去,它跳下了桌子,似乎又恢复了冷淡和漠然,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昨天我去母亲那里的时候,她仔细盯住我看了好久,她说我已经被人算计了,所以才这样魂不守舍的。她没有想到,这种算计正是我一厢情愿的结果。我把自己交出,做了俘虏。我甚至还有点死乞白赖的味道呢。而对方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也就是说,是我自己想要被人算计,而那些人还耐不得烦来算计我,因为他们忙得很!当他们有空的时候,他们偶尔算计我一下,于是我心里又燃起新的欲望,想要他们持续不断地与我发生这种关系,这种事上我有点贪得无厌。我说的那些人,当然就是指的鼓鱼和菊妈妈,可能还有父亲吧,母亲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了。我昨天去找她之前,在鼓鱼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呢。昨天早上我受无名的欲望的驱使,到三楼去敲鼓鱼的门了,当时我觉得自己非与他谈谈不可。我在门口敲了好久,里面也有动静,可他就是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最后他出来了,高大的身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双臂抱在胸前,教训了我一通:
“三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这样做弄得我很为难啊。我们在一处住了上十年了,从来是各住各的,互不往来。最近由于某种偶然性,我去了你家里好几次,这就使你一下子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真的以为你有权利来敲我的门吗?不,你错了!我要说的是,我们以前虽互不往来,彼此的内心深处是有密切的联系的,就像一个鸟巢里的两只鸟。所以我去你家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你的生活也不会有决定性的影响,你心里过分夸大了我同你交往的意义了。还有菊妈妈也是这同样的情况。你随随便便就往她家里跑,去了之后又耍小脾气,因为她忙着做自己的工作你就不高兴了,想一个人离开。你怎么这么轻率,莫非她的工作就不重要?你以为我们三个人住一处纯属偶然,或者说是你一个人的好运气,要是你父亲——不,还是不说他的好。我的意思是,我和菊妈妈一直就是与你有密切关系的,但是我们都不喜欢你的任性和冷热病,不喜欢你按自己的设想来改变这种关系。刚才你一冲动就跑了来,站在这里敲门,满脑子都是自负的想法,而实际情况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想,要是我让你进了我的家,而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你——我总是事务缠身——于是你就耍起小脾气来,这样,我们本来密切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缝,我们说不定会成为仇人。你以为我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吗?你这种举动是很不妥当的,你又不是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你要阻止我同你接近呢?”
“你看看你在说些什么话!”他愤怒地涨红了脸,“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苦心呢?我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说了。你看,这楼道里风这么大,我又只穿了内衣站在这里与你谈话,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我到底图个什么呢?他倒说得出口,说我要疏远他!现在我要进去了,我的情绪糟糕透了。”
他关上房门,将我撇在外面。
我一直想弄清鼓鱼对我的态度,我将他昨天说的那番话想了又想。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也是同样依恋,不然怎么会躺在我床上呢?我的床有点脏,而他是一个极爱清洁的男孩,衣领总是干干净净的,可以想见他家里也是一尘不染,而且他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对我冷若冰霜,恨不得我同他的距离越远越好,只要我同他套近乎他就生气,称我的举动为“过分”。他昨天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首先,他不让我去他家里,然后又表白了一大通,说我同他有密切的关系,再后来又要我不要对这种密切关系抱幻想,以为就此可以同他们(他和菊妈妈)进一步接近,还将这进一步接近的企图称之为“自负”。总的来说,我听不懂他的话,但又觉得他成了我生活的依据似的,不知不觉地,我就对他牵肠挂肚,时时盼着和他谈心了。我没有把他说的话告诉母亲,因为母亲认为鼓鱼和菊妈是“两个奸诈的小人”,只要一提到他们就大发雷霆,还说到一定的时候要豁出去与他们大闹一场。有一天她还交给我一瓶玻璃碴,让我去撒在鼓鱼的床上,我不干,她就冷笑着说:“你以为你了解他了?用你那种可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