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已久的穴居生活,父亲先于我而达到了。我有点妒忌他,又有点放心不下,所以一直想去找他。我们都知道他住在招山的一个洞穴里,但说到具体地点就都不清楚了,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问题,在家里,大家都忌讳谈论它。我记得二哥的结论是,父亲去那种地方的目的是“寻欢作乐”,究竟如何寻欢作乐,他高傲地昂着头不屑于谈论,于是大哥补充说招山有采茶叶的村姑。
有时我偷偷地观察母亲,发现她比父亲穴居以前活跃多了。时常,她坐在梳妆镜前往衰老的脸上搽粉,她还弄了顶假发戴在头上。实际上,父亲可能并不是出走,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是有协议的。
父亲去山洞之前,她就一件一件地替他将穴居的用品都准备好了。比如很厚的鸭绒被,鸭绒枕头,垫在床上隔潮用的棕垫、煤油炉、煤油灯、蚊帐、老鼠药等等,这些东西都放在他们卧房里的几个大木箱里头。准备的过程很长,大约有几个月,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把一些东西放进木箱里。父亲似乎对它们不屑一顾,可走的那天还是请了一个工人,将东西全部搬到手拉平板车上,用绳子系好,摇摇晃晃地向着招山出发了。全家人都躲在房里不出来,因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让外人看见了会要作出种种的猜想。母亲似乎很平静,只是等他走了以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是我的包袱。”
父亲去了招山之后,有种种关于他的消息传来,因为他并不是彻底的穴居,只不过是种象征性的行为。他在洞穴里安下家之后,几乎每天都到附近的镇上购买日用品和食物,他的购买行为就是他与外界的联系。也许还不止这些,听说招山真有采茶叶的村姑,父亲虽然老了,我们都知道他“贼心不死”。
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母亲在太阳底下坐在围椅里打瞌睡,我从她身后走过惊醒了她,她揉揉眼笑起来,脸上的白粉直往下掉。
“你父亲这个人简直是无孔不入。”她开口说,眼里满是回忆的灰斑。“嗨,就是无孔不入。他善于发号施令,城府很深,深得使我感到害怕,现在他总算走了。你还不知道,他居心叵测地提议过将我们住的房子改建成洞穴的式样呢。”
“我早估计到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是吗?你真聪明。”母亲笑了笑,“等下我要去看一个展览,所以晒晒太阳,想蓄起一点精神。你来,帮我举一下这面镜子,我要用两面镜子对照一下自己的假发,看合不合适,这副新假发总使我担忧呢。”
我举着镜子站在她后面,她从自己手里的镜子中细看她的假发,将几个地方拉正一下,犹豫不决地叹着气,最后,她忽然放下镜子,脸上堆出笑容,对我说:
“辛苦你了啊。我想,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父亲的预感不会错。我为他的穴居前前后后做了两年的准备,你都看见了。我的头发就是这样掉光了的。”
我猜不出她到底是赞扬我还是谴责我,也许二者兼有吧,近来她常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看展览去了啊。多参加社会活动对我是有益的。”她摆了下手就走了,把我扔在家里。
母亲是和二哥住在一起,我的住处离他们大约半里路,过一条小街就到了,所以虽不住一块,倒也觉得和住一块没什么大的差别。我回到我自己家里,躺在我那窄窄的木床上,就想起母亲说的那些话,想起她与父亲之间的那种合谋关系。
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发觉父亲从家里失踪,时间或长或短,有时一天两天,有时一个星期,十来天,最长的一次达一个月。奇怪的是两个哥哥对于父亲的在与不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漠不关心,还有点厌烦似的,母亲也从不谈论这件事。父亲不在时,母亲铁青着脸,表情显得异常的严肃,动作机械僵硬。看到母亲变成这种样子,我也吓得不敢询问她了。父亲走之前总是故作神秘地收拾东西,将他的日常用品放进一个简陋的网袋子里,这些东西中总少不了一套栽花的工具:小铲子、小耙子之类。我估计他是夜里溜掉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他从大门走出去的印象。这件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呢?莫非父亲参加了外面的一个什么邪教组织?我一直有这样的怀疑,然而一件事打破了我的设想,那件事发生在我十六岁那年。当时两个哥哥都已参加了工作,大哥也从家中搬出去了。
那一天,父亲夜间出走后,早上起来,我发觉母亲一反往常的镇静,变得目光散乱,举止毫无定准。她将炒菜用的锅铲丢进煤堆,又将一块煤放进了洗碗的水槽里,吃完早饭,她又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在脸上跌出一块青印。二哥注视着母亲的变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一上午她都把自己闩在卧房里,到了中午才出来。我看见她走进厨房忙乎了一阵,把一些吃的东西放进一个小竹篮,然后提着竹篮,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她的举动激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我想跟她去看个究竟。我远远地跟随在她后面,她拐弯我也拐弯,她上公共汽车我也从另一个门上去,她下车我也下车。下了车她又走了好远,来到一个简陋的茶馆。我看见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钻进了门。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她和父亲两人同坐在一张桌旁,样子很亲密,正在喝茶,她的小竹篮也放在桌上,里面的点心已经拿出来了。父亲说了一句什么,母亲笑起来,表情很活跃。我站得远远的,觉得很没意思,搞了半天,原来他们在这里幽会!而刚才,我还以为家里要出大事了呢。幽会这一招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只有父亲这种人才会有这样奇异疯狂的念头,怪不得母亲常说他是个疯子。
我回到家后不久,母亲也回来了,她又恢复了那种阴沉沉的样子,将手里的小竹篮往地下一扔,就坐下发起呆来了。
“父亲这人可够古怪的了。”我故意大声对她说。
她吃了一惊,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他。在你出生以前,我们家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那是一段漫长的历史,你又怎么料得到呢?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想要钻研这种历史,结果还不是一无所获。”她得意洋洋地昂起头,结束了她的评论。
我怄了气,觉得非要胡言乱语一番才解气,就冲着她说:
“可是幽会这一招不是太出奇了吗?这么大的岁数了,也不太相称吧?”
母亲一愣,转过身,身体僵硬地走进卧房,随手将门用力一关。我走过去,将耳朵紧贴在卧房门上,听见她在里面哭,那是极度伤心的哭声。我的脸涨得通红,连忙离开了。我向外走的时候看见二哥站在那里,皱着眉,垮着一副脸,气哼哼地说:
“这个家里就你无所不知,什么事你都要管,惟恐天下不乱。”
在我出生前,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这个问题凝固在蜘蛛的身上,而它正朝着网边缘的一只小蚊子爬过来,有人敲门,是三楼的男孩,小名叫鼓鱼的。他交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转身就离开了。
纸条是二哥写来的,大意是要我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那几句话写得模棱两可,实际上,我很难理解他的真实意图。看起来,二哥也是知情人,他知道些什么呢?刚要躺下,又有人敲门,还是那个男孩,一双斗鸡眼怪里怪气地看着我。
“我可以为你带路。”他说。
“去哪里啊?”
“当然是老头子那里,我去过好多回了,那个山洞并不深。可是我要告诉你,即使是去了,也不见得就会有所收获。我的意思是说,去了和没去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我打断他,心里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大家都知道了,因为你妈妈逢人就说嘛,这种事也用不着保密啊。我下午就来领你去,那地方并不远。”
“要是我不和你去呢?”
“你不和我去很难找到那个地方。洞口掩藏在乱草丛中,谁找得到?哼!就是你妈也休想找到。我干脆都对你说了吧,是他派我来的。”
父亲像蜘蛛一样在山洞里结着他的网,现在这只老蜘蛛派人来叫我了。我有点紧张。叫我去干什么呢?去欣赏他的那张网吗?这么多年,他很少用正眼看我一下,我一直觉得我对他是可有可无的,可是最后,他却从那种地方向我发出了指令,而这个指令又是通过一个外人来传达的,并且这个男孩,我将他看作外人,父亲却把他看作他的心腹。这里面曲曲折折的关系,恐怕我再也弄不清了。
心里虽然有这些顾虑,情绪却是很亢奋。我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双早就不穿了的旧登山鞋,一瓶防蚊的药水,还有一件雨衣。登山鞋自己穿,防蚊药水和雨衣是打算送给父亲的。事隔多年之后,他竟在家人当中选中了我!我心里油然升出一股幸运感、自豪感。
下午我一直在惶惶不安地等,可鼓鱼这家伙总也不来,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呢?三点钟的时候二哥来了一下,问我看了纸条没有,我说看了,然后反问他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了?他说没有,又说他写那张纸条只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看那种模棱两可的句子。接着他又责备我不关房门,完全没有一点警惕意识,生性莽撞等等。
“住在我楼上的那个男孩诡计多端。”我埋怨地对二哥说。
“我说三弟,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的毛病呀,鼓鱼头脑灵活,对所有的事都守口如瓶,我比较喜欢他这种性格。他在你楼上住了这么久,你怎么就没注意到他这个优点。”
我一直等到傍晚鼓鱼才匆匆地赶来,喘着气,一进门就对我说约会已经取消了,因为外面下小雨,路很滑,洞里又积了很多水,潮湿得厉害,父亲必须烧火取暖,弄得到处是烟,他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同我见面,要另约时间。
“鼓鱼,你去对我父亲说,我对见面的事无所谓。”我很失望,也很气恼,就这样说。
“你可不要信口开河!”鼓鱼叫了起来,“难道老头子会把这种事搞错吗?这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可是很精的,你要小心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见过像你爸爸这种人,我在他面前总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非这样不可,不然我就很危险。你的爸爸,老奸巨滑。”他斜眼瞟着我笑起来。
我倾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象父亲在山洞里的情景。此时他可能在往那堆篝火里添柴,柴很湿,洞里面浓烟滚滚,父亲坐在火旁烤他的驼背。好多年前他的背就驼了,不论穿什么衣服后面总是短一大截。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呆在山洞里,而是呆在镇上的某个寡妇家里,穴居只不过是一种幌子。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父亲向来异想天开,像他这种人要搞风流事也用不着什么幌子,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以此类推,我小的时候他那种失踪的举动也不是什么幌子,虽然他鬼鬼祟祟,虽然我看见他与母亲幽会了一次。我又想到,父亲这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连续性的。莫非时光流转,他现在幽会的对象换成我了?他既然要穴居,又为什么还念念不忘要与家庭秘密地联系呢?
父亲经过几番推迟,几番犹豫,也许竟是几次考验之后,终于把我叫去了。
我们一早就到了招山。鼓鱼一路上忧心忡忡的,走到半路忽然提出来转回去拿伞,还说万一下雨的话怎么得了?我拍着他的肩头让他不要瞎想,我说这么好的天,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怎么会下雨呢?鼓鱼看着我,犹犹豫豫的,最后他似乎下了决心,说:
“好,你可记住,是你让我去的啊。”
招山是一座荒凉的大山,很少人迹。我跟在鼓鱼身后,拨开茅草前进,我们走得很费力,但不久就看见了洞口,我随他钻了进去。入口处是向下的斜坡,走了一阵,坡度变得平坦了,然后又渐渐变成上坡了。鼓鱼说,父亲呆在上坡的顶点,因为那里比较干燥,接近地面,可以听到地上的动静,而且还有从岩缝里透下的几束光线呢。
“你的老爸很容易害羞,也可能是太谨慎吧。”鼓鱼说,“一般他叫我来都是为了让我领他去镇上买东西,还说有我领着他,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了。所以我们一块走时他总是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寸步不离,他到底怕什么呢?我这个人,有时有点爱恶作剧。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东钻西窜,做出要甩掉他的样子。结果啊,老头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又有点同情他,于是我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这么坏,欺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里路不平,请注意。”
光线一下子没有了,我在漆黑中摸索着,摸到了潮湿的洞壁,可是我摸不到鼓鱼,他在我旁边说话,他的身体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伸长手臂扫来扫去,就是扫不到他。我昏头昏脑的,听见他在旁边说:“往上走,往上走,快到了。”我机械地迈动双腿。
终于连洞壁也摸不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也变得十分柔软,稍稍一用力脚下就形成一个洞,拔出来也有点费力。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像走在气垫上。鼓鱼始终在我旁边说话,他的口气越来越飘渺了。
“有些个事啊,完全可以反过来想的。假如我是你父亲,我可以这么想:‘穴居的不是我,倒是外面这些人啊。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家被封闭起来了嘛。这地方没有光线,所有的人全在那里摸来摸去的,每个人都在找别的人搭话,有的人搭上了,就嘁嘁喳喳地弯下腰说话去了,那些话全是冲着对方的耳朵小声说的,别人听不见。还有的人,一个人都没找到,就生气地一屁股坐在麻石地上,一声不响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想出去的。我也并不想出去,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是封闭的。只是有一天,我过去的老师来邀我去山里捉螃蟹,那天天气又好,我就跟他去了。进了山之后,我们沿着小溪往上走,他让我等一等他,说他要小解,然后他就失踪了。就在那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通道,就是现在这个洞穴,后来我又独自到这个洞穴里来了几次,我既高兴又犹豫,我的内心跃跃欲试。忽然有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错,岩石上的那几条缝是我经过了几个月的劳动才凿出来的,我的手上还曾几次打出血泡,磨掉了几层皮呢。当第一缕光线透进洞穴时,我是多么的欢喜!欢喜之后便是惶惑,因为正是有了凿缝这一举动,我的设想才变成现实的。如果我不凿出这几道缝,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向外看一看,我怎么知道这个岩洞竟是一个通道口呢?当时我做了那个实验之后,又到洞外转悠了无数遍,始终找不到我凿缝的处所,这个山上根本没有岩石,连大的石头都没有,到处都是松软的黄土,黄土上长着小枞树。我想,我凿缝的处所,正是通向一个从未到过的处所的通道口,正好是我用凿缝这一举动揭示了这个通道口。说来这事也是偶然的,只不过是由于洞里这么黑,天天都得点煤油灯,我一时忽发奇想就拿起带来的凿子和榔头干了起来。这件事也怪,一干就有瘾似的,于是我每天干一气,最后弄出了这几条缝。本来我还可以把缝弄得更宽一点,可是渐渐地,我受不了外面射进来的那种光了。老实说,我虽然朝外看过几次,可是哪里看得清呀,那种光太刺眼了,长期对着那种光操作,我觉得自己的视力一天天衰弱下去了,我就在这危急的关头停止了工作。现在这几道光还在我头顶,可我并不常去凝视它们,因为眼睛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呀。现在我的活动照样限制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封闭的地方,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这个通道口边上,沐浴在这几道光线里。这个神奇的通道使我老年的生活有了一种传奇的性质。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出不去了,先不说别的,首先要想出去的话,眼睛就得瞎掉。瞎掉了眼睛,也许就不想出去了,反正出去了也看不见嘛。所以还是坐在这里好。我想完这些事之后,就举着一根燃烧的松木,在洞里探来探去的走了一圈。我的火把惊起了那些蝙蝠,它们开始在洞里乱飞乱撞,蝙蝠们是知道这个通道口的,因为有好多次了,我看见它们悬挂在我凿了缝的那块岩石上,我也知道它们不想出去,它们是属于墓穴的动物。’你的父亲想完这些事之后,就在那几道光芒里睡着了。其间他也醒来过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抚摸着自己的左脚,就好像有点发怒似的,可是过一阵,他又在瞌睡的袭击下睡着了。喂,你怎么停下了啊?你要习惯这种走路的方式,手不要向旁边乱抓乱扑,步子放柔和一点,就像在水中游泳似的。我也是学了好久才学会,我想这个时候老头子一定在那边睡着了,他没事就睡,这一点你也像他,老头子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就因为我是一个外人,他说他无法与你直接对话,所以有些事要通过我来传达给你,他还说这是一件很好的工作,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有什么好呢?曲里拐弯,永远的徘徊,就像你此刻的感觉,你踩不到地面,却似乎在往前走。老头子因为坐在山洞里无聊,就专门钻牛角尖。我承认他那些离奇的想法确实吸引人,但总不会每天早上说:‘鸡。’就会有一只鸡飞到你房里来吧?”
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遥远的尽头有个白点,越到近前白点越扩大,原来那正是岩缝里透下的光线,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地铺,上面放着我熟悉的印花被。
“你父亲外出了。”鼓鱼嘀咕了一句。
我心里一凉。
我们走到了父亲的住处,鼓鱼手脚麻利地点亮了小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于是我一一看见了那些熟悉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枯枝,扎成一把一把的茅草,这些东西堆得像小山一样,可以想见父亲是多么害怕,内心多么的没有安全感,大概他每天都在捡柴割草,为的是防寒。鼓鱼在桌上看见一张留言条,是他写给我的——
三弟:我想来想去,今天见面的话时机还不够成熟,我这个人优柔寡断,凡事好害羞,说不定会出现非常尴尬的局面,那可不是我所愿意的。所以我就躲了出去,我决定过一段时间再与你正式见面。而且我现在腿上生了一个疮,夜里总是痛得睡不好,我对自己不满意,过一阵就会好些的。你也不要等我了,反正你等不到的,因为我就躲在附近,我要看着你走掉之后才会出来。不久我就会和你见面的。
父亲
我坐在父亲的地铺上,底下是厚厚的松枝,松枝上面是棕垫,棕垫上是一床旧棉絮,棉絮上罩着床单。从厚厚的鸭绒被上,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开始想入非非。
“我说过老头子就是爱害羞,我和他走在镇上,他有时非要弯下腰躲在我背后,他说我身材高大,他缩在我背后几乎像消失了一样,他之所以选中我做伴就是看中了我的身材,还说我让他心里踏实。你好久不见他,他的背现在驼得更厉害了,有时一下就弯到了地面,他总不好好走路。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说,幸亏有我,今天他又躲过了某个熟人这一类的话,我都听厌了。其实呢,我看没人注意他,就是有人认出了他,也不见得要与他谈话。他这个人,太郑重其事了,你看他连你都要躲避,约了你来,自己却又躲着不出来,这正是他的风格。他的腿上哪里生了什么疮呀,这都是鬼话。他变化无常,不断改变自己的计划,早上说要见你,这下又变了。”
地上有一堆一堆的黑东西,我伸出脚尖踢了踢,原来是新鲜的泥巴。鼓鱼说这是父亲挖了来堆在这里的,他打算在洞里培育兰花,种子和工具都带来了。见我不相信,他又指着岩缝里透下来的两道光线对我说:“他就是想利用这两道光线来栽培植物,他不会罢休的。”说话间,煤油灯的火花跳跃起来,噼噼啪啪地响,鼓鱼惊恐地瞪大了眼珠,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抖。
“这里常有这种阴风。”他喃喃地说,站起来吹熄了煤油灯,“我们走吧。”
灯一黑,我又触不到鼓鱼的身体了。似乎他走在我的前方,不断地回过头来对我讲话,我急走几步,伸出手朝他讲话的处所探去,却空无所有。好在洞里的路并不那么坎坷不平,我才没有跌倒。出了洞,因为紧张已是大汗淋漓,再看看鼓鱼,他好像已经把我忘记了,一个劲只顾往前走,宽阔的背佝偻着,似乎变矮了。
“鼓鱼!”我喊了出来。
他怔了一下,然而头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差不多跑了起来。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跑,而他听到我加快的脚步,竟像发了疯似的,迈开两条长腿腾空而去!我惊异地立在原地,看看周围,面前是招山,父亲的山洞就在山那边,他躲在某处的灌木丛里,观看着我们离去。他一定看到了鼓鱼甩下我的全过程了,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怨恨他,觉得自己冤枉跑了这么远的路。再转回去吧,又怕找不到那个洞口,而且好像也没有气力再去找了。
我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