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在大学里学冶金,他毕业后就去了遥远的边疆,在一个机关里干一份我说不出名目的工作。刚去的那几年,他很不习惯那里的寂寞,写过不少信来向我诉苦。一开始我是每信必回,为他着急,安慰他,向他指出一些改善的方法,还在信中回忆我们共同的童年生活。可是毕竟人隔得远了,一言一语都不如过去那么有切身的体会,随着时间的渐渐过去,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浮泛,有些敷衍,最后,有些虚伪了。弟弟大约也觉察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他的信变得稀少起来,几个月一封,一年一封,仅限于报个平安,最近两年他完全沉默了。那段时间我想过许多理由来解释他的沉默,后来我就习惯了他的沉默,我想,弟弟终于有了安稳的工作,薪水也不算少,性格懦弱的他终究在这个世上找到了一块栖身之地,这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我一边这样想的时候,一边就看到一双幽怨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于是心里有些疙疙瘩瘩的。我将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压抑下去,尽量想一些好的可能性,比如说,某一日,他在当地遇见一位美丽的维族姑娘,两人一见钟情,他本人随之进入了维族家庭,有了很多保护他的亲戚。再比如,他在机关里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那人富有同情心,十分侠义,他们俩形影不离……我正在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儿子推门走了进来。他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又似乎不好启齿。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说:
“舅舅怎么还不回来?你们没吵架吧?”
“怎么会呢?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自然地假笑了几声。
儿子盯了我一眼,说:“这就好嘛。”
他放下书,走出门去。
这样看来,儿子已经注意到我和弟弟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了。我说它不正常,倒不是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冲突,可是作为亲姐弟,两三年不通音信,总不能说是正常的吧。我开始责备自己,马上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责备的,不就是不通音信嘛。为什么呢?怕说假话,怕他识破我的虚伪呀。这样一想,我又心安理得了。
过了些日子,弟弟工作的机关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没上我家来,却上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家里去了,而且在那里谈了我弟弟的很多事。那个朋友告诉我丈夫,我弟弟在那边生活得不错,只是他性格内向,谈吐拘谨,显得有点不合群。我丈夫把这些话告诉我,我听了心里很不是味,原来那个人是知道我在这里,有意不上我家来,说不定是弟弟嘱咐他不要来的,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怎么会对我产生那种极端的看法呢?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情,因为他从来都是十分宽厚的,善解人意的。
一连好多天我心里都忐忑不安,丈夫见我这样子便说:
“去看看嘛,坐飞机四五个小时就到了,一见面什么都明白了。”
听丈夫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倒是该去弟弟那里看看了。算一算,我们已经有五年多没见面了,尤其这一次他的态度,更使我放心不下。
过了一星期,我登上了往北的飞机。飞机起飞后,我的心里就慢慢轻松了起来,因为快要见到弟弟了,不论他对我有过什么样的怪罪,一切都将在见面时释然,我将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这样一想,我甚至对自己这次忏悔行动有了些感动,脑子里面随之浮出这样一些话来。“如果连血缘关系都失去了意义,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生活的支撑呢?”“这五年多来,我其实总在想着你,可是通信实在不是一个好办法啊。”等等。想着想着,瞌睡就涌了上来,周围嗡嗡的说话声变得遥远起来。在梦中觉得有人在碰我的胳膊肘,碰了又碰,很是烦人,于是用力一睁眼醒了过来,发现坐在旁边的小老头正望着我笑,刚才就是他在推我。
“有事吗?”我恶声恶气地问。
“你是去他那里吧?你去了也没用,见不到他的。”他说。
“您是谁?!”我一下子瞌睡全无。
“那天我把他的情况都告诉你丈夫的朋友了,你怎么还要赶了去呢?你想,他连信都不给你写了,这不是有意要隐藏起来吗?”老头边说边取下他的帽子,用尖尖的手指甲搔他的光头,发出“嚓嚓”的声音,听起来很恶心。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转脸去不再理他。我心里升起说不出的懊丧,看来这一趟旅行全都被这个糟老头子破坏了。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呢,也许他在弟弟那里看过照片,也许弟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弟弟竟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家伙做朋友!可是我还没和他见面,这不过是老头的一面之词,见了面,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我和弟弟,毕竟有好多年是相依为命的,会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这样一阵希望一阵绝望的,瞌睡一点都没有了。
“见了面也没用,何况根本见不到。”老头子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朝他怒目而视,看见他那光光的头皮已被他的指甲刮出了血痕。
我真想换个位子,可是飞机上坐得满满的,无处可换。于是我站了起来,在老头诧异的目光中朝厕所走去。我在厕所里尽量磨磨蹭蹭,最后还是不得不出来,因为有人在外面敲了好久门了。我出来的时候,那女人恶狠狠地瞪着我,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然后用力撞了我一下进去了。我只好又回到老头身边。
老头已戴上了帽子,从眼角嘲笑地看着我。
飞机马上要降落了,下面是大片黄色的沙漠。我斜眼观察老头,看出他心里充满了喜悦,那不是单纯的喜悦,似乎是他心里酝酿了某个计划,现在眼看要实现了,所以得意洋洋。飞机越临近地面,他心里的高兴越按捺不住。
“你看,这么快就到了!”他搓着手指尖,喜滋滋地对我说。
小城弥漫在黑黑的风沙里,从出口处走出来什么都看不见。等了好久,进城的班车还没来,更不用说出租车了。我朝身后一看,同机下来的人都不见了,也许他们到候机室等车去了吧。为了摆脱老头,我也往候机室走去。
候机室里空空的,灯开着,只有一个女的在扫地,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走到那女人面前问她:
“请问班车什么时候到呀?”
她抬起头,好奇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反问我:
“真怪,没有人来接您吗?到这里来的所有的乘客都有人接,他们早就走了,您看一个人都没有了。这里是没有班车的,因为人人都有人接。您到这里来找谁?没有摸清情况可不要乱跑啊,刮风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扫帚,走进她的工作室,关上了门。
我向外一看,只见黑压压的沙子打在门窗上,外面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迈出门外一步都是很危险的。原来弟弟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么从来没见他在信中写过呢?这里也许有很长的沙暴季节,那时他躲在家中干些什么呢?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既害怕又六神无主。才不过今天早上,我还兴致勃勃的,心里计划着到了这里之后要如何消遣呢,真是人生莫测啊。这也怪弟弟,他在信中把他居住的这座城市描绘成沙漠上的绿洲,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只不过很寂寞”。看来他是怕我为他操心在撒谎。可怜的弟弟,竟然被流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要是我早知道,我一定叫他回到我身边,即使是失业,即使是生活困难也比在这样一个牢笼里要好。想着这些事,我的眼睛湿润了。
“别看现在漫天沙暴,明天一早又是花红柳绿。”老头在我背后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明天,会有班车吗?”我压抑着内心的厌恶,犹犹豫豫地问他。
“用不着等到明天,等一会儿就会有三轮车来接我们。”他说。
“我们?”
“对呀,就是你和我。你现在除了跟我走,还能到哪里去呢?要么你等在这里,明天有班飞机回D城,你坐那班飞机回去好了。”他说话时眼睛到处乱看。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痛起来。一会儿外面就有人的说话声,有个青年口中嘟嘟囔囔地进来了,那青年脸色苍白病态,腿细得像麻秆,身子裹在一件带帽子的雨衣里面。
“车子来了。”老头对我说,“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包在头上,身上。”
我顺从地打开箱子,将那几件衣服拿出,将全身裹好。再看看老头,他也将带帽子的雨衣穿好了,甚至还戴了副墨镜,那种样子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那辆人力三轮车,青年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用力向前一蹬,车子便缓缓启动了。车子顶上和侧面虽用篷布围着,座位前面却是敞的,所以沙子不断地打在我们身上,我只好用衣服将头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大气都不敢出。风暴发出像运动场上的口哨声一样的叫啸。紧挨我坐的老头一动不动,大概在心里暗暗好笑吧。好久好久,我才慢慢习惯了一点。车子运行得极慢,我想象青年那麻秆似的细腿是如何在踏脚上挣扎,他如何以令人无法相信的毅力在这样的黑夜顶着风沙向前,随着车轴的每一个“吱呀”声,我的心便揪紧一下。这个青年,他与老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俩与弟弟又是什么关系?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呢?这些疑问塞满了我的脑海,可是我的头被死死地蒙在衣服里面,我无法对老头提问。而旁边的老头,这时竟很响地打起鼾来了。
车子运行得越来越慢,那青年似乎是精疲力竭了,每蹬一下,口里都发出一声呻吟,令坐在车上的我实在于心不忍。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与车轮的搏斗,车子完全停了下来,而他就伏在驾驶龙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被淹没在大风里,可是我能感觉到他身子的猛烈抽搐,这可怜的人!忽然,青年咒骂了一句什么话,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只好麻烦您下来走了,这车子坏了!”他在风中朝我叫道。
“我能往哪里走?我不认识路,而且这么大的风沙!这么黑!”我也叫道,全身如同掉进了冰河,抖个不停。
“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随您的便吧!反正我要走了。”他边说边消失在黑暗中。
老头还在打鼾,一想到身边还有个人,我心里又稍微踏实一点了。怕什么呢,又不是我一个人被留在这荒野里,老头是本地人,熟悉这里的情况,我只要跟随他就不会有危险。他睡得这么香,一定是自有办法。他既然叫了我来,一切他都会有安排的吧,我所要做的只是忍耐。由于有了这些个想法,我对身边的老头的感觉改变了,现在不但不再设法躲开他,他反而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看来我只要紧跟这个人就不会有问题,最终我将找到弟弟,求得他的谅解,我不是不远万里到他身边来了吗?我不是在路上吃了这么些苦头吗?难道这些都不能融化他心中的冰团,使他回忆起姐弟的情谊吗?东想西想的,我终于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在观看足球,裁判的哨子吹个不停,简直要划破耳膜似的。
到我惊醒过来已是黎明,我注意到车子又往前运行了,刚才我就是被车子的启动所惊醒的。一抬头,看到那青年在驾驶座上吃力地蹬着,外面的风暴已减弱了好多,只是仍有风沙,不过大路已经可以分辨得清楚了,路上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行走,手里都提着重物,他们似乎是维族,女的身上挂着白晃晃的饰物。
“你还没有改变主意吗?”老头说起话来,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当然啦,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呀。”我说,心里又升起对他的厌恶。
“你最好不要给自己订什么目标,你就设想自己是偶然坐错了班机,来到了这里,这也是可以的嘛。”他的小眼睛在雨衣帽子里狡猾地眨着。
“我是来看弟弟的!”我厉声说道,血往脸上直冲。
一路上我和他都沉默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老头会不会报复我的无礼呢?
车子停了下来,路边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是很长的一排,走廊对着马路,走廊里有些男男女女撑在栏杆上朝我们看,这正是那种典型的集体宿舍。老头叫我下车,说已经到了。
我跟着他走进这栋房子,老头打开紧挨开水房的一个房间的门,让我进去。
“这是谁的房间?”我满脑子疑惑。
“他的吧,还会有谁?你在这里等吧。”他冷淡地说,“他出去了。”
他说完就要走,我连忙拦住他说:
“等一等,您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呢?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问这栋宿舍里的同事们。”
老头走了,我开始打量弟弟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十分朴素: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隔壁是卫生间,弟弟的床上铺着他参加工作时我送他的床单、枕头和被套,经过五年时间,这些东西已经变旧了,但都洗得很干净。睹物生情,我觉得鼻子酸了,一连串的自责涌了上来。再抬头看墙上,看见贴了很多剪报,那些剪报的内容都很平凡,有的甚至有点幼稚。有一张是说如何预防夏季腹泻的,还有一张是介绍如何保养电器;一张是指导人们如何搞好家庭关系,还有一张是领导们对青年们的寄语,勉励他们努力成材,报效祖国,等等等等,贴了半边墙壁,有的剪报上头还画了很多杠杠。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像弟弟从前的风格。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有些清高,不要说剪贴报纸,就连读报都很少。而现在,他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呢?是长长的、暗无天日的沙暴季节使得他神智疯狂了,干起了这种把戏吗?我把那些剪报读了又读,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些报纸的内容在哪方面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这些记号又明明是他做的,因为旁边还有他用红笔写的小字,例如:“精彩!”“关键之关键!”等等,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弟弟作出的反应,简直像另外一个人。那么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女朋友呢?是不是有个姑娘对他施加影响,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呢?我在房里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这间房子里有女人的影响。没有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日常生活的氛围,一切东西的摆放都是他的老习惯,十分严谨,十分单调,散发出单身汉的孤独的气息。
我在书桌前的围椅上坐了下来,看见桌上摆着我熟悉的那面老式闹钟。细细的、红色的指针指着3点30分,为什么是3点30分呢?是弟弟每天凌晨将自己闹醒,然后起来干什么秘密的事,还是他每天下午睡午觉睡到3点30分才起来?他每天几点钟上班呢?我看着这面钟胡思乱想了一会,突然听见有鸡叫。是的,这间房子里有小鸡!我走到床头的角落里,看见一只大纸箱,三只小鸡被围在纸箱里,上面用透明塑料薄膜罩住,箱子的旁边还钻了很多洞眼透气。纸箱里放着水和一碗糠麸之类的鸡食。
我想,既然他养着鸡,他就不会走得很远,很可能中午,至多晚上一定要回来的吧。我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些个报纸剪贴,这些个小鸡,都是在那长长的黑暗季节里生出的嗜好啊。于真正的孤独中,他在走回头路了,他一定走了好久好久了。再回想我给他写的那些关于童年的回忆之类的信,信中那种敷衍的口气,我感到自己无地自容。我在弟弟的单人床上躺下来,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倾听着小鸡断断续续的叫声,千头万绪在心头翻腾。
外面的风暴已经完全过去了,甚至出现了一点阳光,边疆的陌生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有人在走廊里面说话,声音很低,似乎是在小声争吵。我起身过去打开门,看见一男一女同时朝我转过身来。这两个人都很年轻,很自负的样子,他们瞪着眼,冷漠地看着我。这时女的伸出手推那男的,催他离开。
“请问你们知道我弟弟以句上哪儿去了吗?”我有礼貌地问他俩。
因为我说话时向前走了两步,他们便相应地往后退了两步。
“以句?”男的皱起眉头,眼里朝我射出冷冰冰的光,好像我是个小偷。“以句?”他又重复了一句,似乎迷失在一种回忆之中,手指头也乱动起来。
我连忙说:
“正是!我就是要找以句。您看,我千里迢迢跑了来,他却不在……”
男的忽然蹦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拍得一声大响,又捅了那女的一下,说:
“你看,原来他真有姐姐!这个该死的流氓,我一直以为他在撒谎呢!哈!哈!”他发出吓人的大笑,头向后仰去。笑完之后,他的脸又板了起来,转向我说:
“以句的确说起过您。”
我看见女的又在后面推那男的,示意他快走,还用脚去踢他。
“你们是以句的朋友,对他一定十分了解,请你们进屋来坐一坐,和我讲讲他的事好吗?”
我的话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两个人都像害怕瘟疫似地朝后退,退得与我隔开一段距离,男的口里连声说:
“不,您弄错了,我们哪里是他的什么朋友呢?就连熟人都谈不上,只不过是点头之交。我们对他的情况只是略有所闻,谈不上了解,您不要指望我们能告诉您什么。”他说到这里就用右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女人,好像怕我袭击他们似的。“以句这个人,怎么说呢,很怪的,您一定比我们了解他。如果您真想马上知道他的事,您可以到那边第三个门去问他们。”
他说完就急急忙忙和女人走掉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边是哪边,他也没指给我看,所以我也不好贸然去乱敲门。唉,还是仔细想想再说吧。刚才那男的说原来以句“真的有姐姐”,又说他“的确”说起过我。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呢,比如说,以句时常向他们讲到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是他唯一的话题,他唠唠叨叨,说得太多,而在五年当中我一直未出现过一次,以致别人都认为他在瞎编了。实情到底是怎样的我没法知道,我只知道弟弟是非常单调的人,如果他在同事们中间聊天,肯定会找不出其它的话题,他既木讷又死心眼,谁又会有兴趣同这样一个人聊他的姐姐呢?我设想着弟弟的窘境,他被众人嫌弃的模样,心里一下一下地抽痛着。可怜的弟弟,他真该不顾一切地跑回我那里才对啊。而他,已经忍耐了五年!他就像死海底下的一条鱼,周围是无边的黑暗,有毒的盐水。五年,他的心里在这么长的时期内会对我产生多少怨恨啊。也许老头将我要来的消息通知他了,他才悄悄离开的吧。他的门没锁,这就说明他是有意为我留的门,他不会走得太远的,因为他还要喂小鸡,他多半是赌气离开一会儿,然后气一消就回来了。
时间到了中午,我决定找个地方去吃饭。我往过道右边走去,想找人打听一下,我在第三个门口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下就去敲门。有人开了门,是一名年轻的妇女,她的五官长得很端正,就是样子很凶。
“找以句的吧,他出远门了。”她抢先说道,翻着白眼看我。
“他、他到哪里去了?”我结巴起来,昨夜在风沙中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女的先不开口,横着眼把我看了又看,然后又在房里转来转去的收拾房间,好像不打算和我讲话了。我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走,她却又过来了,脸上的敌意也消失了,说道:
“我怎么知道呢?我就是知道,他也不会同意我告诉您的。您这是何苦呢?您这么远赶了来,是来向他认错的吧?他可是告诉过我,说他决不原谅您,还说要不是因为您,他才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就是因为在家时对您无法忍受,他才跑到这蛮荒之地来的。这件事他和好多人讲过,他说您不过是他的姐姐,却常摆架子训他,好像比母亲还严厉,这些话,我们早听熟了。怎么了,你的脸色这么不好,您坐下吧,我想您一定是饿了,我这就给您泡一碗方便面吃。您回他房间去?刚才我可没说什么,对不对?我最不愿意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回到弟弟房里,躺在他的床上,只觉得两眼发黑,大汗淋漓,也许我要发急病了吧?我昏昏沉沉地告诫自己:决不能在这里发急病,决不!想着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衣服全湿透了,于是将包裹里那些沾了风沙的脏衣服又找出来换上,朝墙上挂的小镜子里一望,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样子苍老不堪,表情像受了惊吓。我又从包里找出条毛巾到卫生间里去洗了个脸,梳了梳头,心里感觉好一点了。
在宿舍的外面,与这栋房子的侧面相连的一间矮房是一个小卖部,这间房的屋顶上堆满了沙子,根本看不见瓦了。我走进去,要了一杯牛奶,一碗稀饭,索然无味地吃了起来。吃完东西我就坐在那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
管理小卖部的老年妇女见我坐得太久,就过来与我搭讪:
“都说你是以句的姐姐,老远赶了来的。以句可是常来我这里坐的啊。有一次,是沙暴季节,他在后面的储藏室里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个星期,吃的东西全是我给他送。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他姐姐?你不会骗人吧?你可以偷偷告诉我你是谁,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实话,我从不相信以句会有什么姐姐。”老妇人边说边凑到我面前来打量我。
“我正好是他姐姐,一点都不假。您能告诉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老妇人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恐怕你是见不到他了啊。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弟弟,我要是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不能来?他不是我弟弟吗?”我又觉得血在往头上冲,而左脚的大拇指痒得不得了,就像被毒虫咬了一样。
我顾不得礼貌,弯下腰去脱了鞋,拼命搔那脚趾头,趾头立刻就在袜子里面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痛。我一抬头,碰到了老女人鄙夷的目光。
“为什么你要这么激动呢?你快离开这里吧,你坐了这么久,大家都看见了,会对我产生怀疑的。”她有点慌张地向周围扫了一眼,房间里的四五个人都目光炯炯地对准了这里。“你这就走吧,等一会儿我上你那里去,我还要帮你弟弟喂鸡呢,你要听我的话。”
“我不走。”我觉得自己横下一条心了,“请您告诉我,我弟弟到底是如何说起我的。如果我以前犯过什么错误,现在我决心改,这难道不行吗?他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你们为什么都帮他,莫非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啊,请不要瞎猜,谁也不认为你有错误,你弟弟也不认为,所以也不存在改错的事。你总认为自己犯过错误,我不太习惯你这种思维方式。唉,你怎么一点都摸不清你弟弟的心事呢?在刮风暴的日子里,他可是把什么事全告诉我了啊。现在你既然冒冒失失地跑来了,只好在他房里呆着了。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们就是要帮你也插不上手。”她垂下眼皮,显出厌烦嫌弃的样子。
我在宿舍的走廊上又迎面碰见样子很凶的年轻女人,她正和一个老头在比比划划的说什么,看见我连忙停了嘴。老头转过身来,原来他是和我同机来这里的那人,他换了一身衣,所以刚才我没认出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老头搔着光头问我,很不高兴的样子。
“走?为什么要走?我是来和弟弟见面的,他既然没有死,总会回来的。”
“你还是这样想吗?这话你说了好几遍了,这里人人都知道你来此地的初衷。”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
“那我就再说一遍。”我仇视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难道他会走回头路吗?”青年女人又朝我翻白眼。
我恨不得一口啐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可是我只能忍气吞声。
回到弟弟房里,闹钟忽然响起来,使我原本沮丧的情绪沉到了最底下。闹钟响的时间比一般长了两三倍,简直有些凄厉的味道,天知道这面钟的发条是怎么回事。我瞪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剪报,打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我瞥见了剪报上的一个标题,粗大的黑字写道:“警惕我们身边的敌人。”我心里一怔,定睛仔细将文章读下来,原来是写的关于空气污染的小文章。我觉得那标题实在扎眼,弟弟还用粗粗的红笔在标题周围画了一个框,旁边打了三个惊叹号,一个比一个大。我眼前出现弟弟用红笔画惊叹号的样子,不知怎么,那样子十分狰狞。房里也呆不下去了,我从窗口探出身去向外张望。
“你不要在这里到处乱走啊。”同机来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里的人都在议论你呢,你太招摇了啊。你要知道,这里人人都知道以句有这么一个姐姐。以句这人容易感情冲动,他把自己的私事泄露得太多了点,当然他有点言过其实,在沙暴季节里嘛,人们什么话都讲得出来的,可是只要一讲出来就成了既成事实,大家就都记住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以句因为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才躲起来的,他可能是怕你来叫他回去才出走的呢。我对你有个建议:你最好呆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吃的嘛,由我送来。你看,外面又起风了,反复无常的气候啊。天又暗下来了,等一会儿就会变得黑洞洞的,而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你是新来的,还没习惯这里的环境,所以不要乱动。”
老头警告了我之后就要离开,我站起来对他说:
“等一下,我问您,我弟弟是不是就躲在这楼上?我有种直觉,好像他在这附近什么地方,他一定没有离开多远。再说风暴时起时落,他怎么能走得很远呢?”
“你真聪明,可是你错了。他前天就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前天天气晴朗。”
“可是他怎么能随便就离开,他还有工作。请问这里的人都不工作吗?就像寄生虫一样活着吗?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急又响地向他发问。
“慢慢你就会知道的,你,不要激动。”
他关上门出去了。
天黑了下来,这一次比夜里更黑,完全是漆黑一团。风声由远而近,怪叫着,沙子如暴雨一样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我从未见过这么猛烈的风,震耳欲聋,似乎要把这栋宿舍从地上拔起来。我害怕极了,连忙打开电灯,在床头的墙角蹲下来。三只小鸡都将小小的头伸进翅膀里藏着。我感到墙壁在动摇,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门外有喧闹的人声,是不是这栋房子要垮了呢?我紧张地判断着。喧闹的人群慢慢向屋内移动了,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晃。我把门打开朝走廊里探出身去,看见这些人从头到脚都蒙在雨衣里面,一个个鬼似地钻进了那些房间。有一团黑影猛地朝我身上撞过来,弄得我差点跌倒。是小卖部的老女人,她也穿着带帽子的雨衣。她一把将我推开进到屋里,立刻就蹲下去看那三只小鸡,从雨衣里头拿出切好的菜叶喂它们。小鸡发出叽叽的欢快的叫声,老女人在墙跟坐下来,似乎很疲倦。墙壁还在轻轻地摇晃,沙子还是猛击在玻璃上。
我走近老女人,忧伤地坐在床沿,说:
“以句为什么这样恨我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眼里闪过一丝狡猾的光,“在储藏室的漫长的夜里,他向我吐露过那些遥远的事。风刮得越紧,他的思维越是伸向漆黑久远的深处。于是他谈到了他九岁那年发生的事,他的叙述很不确定,充满了假设。我记得他在黑暗中发出的笑声就如两块竹板的撞击声,我没听完就吓得逃了出来。”
九岁?他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记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弟弟的厌世倾向开始萌芽。我记得他整日里都在河边的沙滩上徘徊,在烈日里暴晒。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门口摔断了脖子。我看到他跌下去的,摔得并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倾斜,最后着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还是断了。从医院回来后就是长达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小小年纪的他竟说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话来。我坐在床边给他读书本上的故事,当他脸上显出厌烦的神情时,我就提议和他一起来做一种幻想的游戏。我对他说,他完全没必要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脖子,他可以这样想:是他自己想换一个脑袋,现在通过手术,他的脑袋已换成了比如说,一只猫的脑袋,现在他可以像一只猫那样想事了。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代价,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养伤。弟弟听了我的话笑起来,最艰难的日子就在我们的奇思异想中过去了。后来他恢复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从那时起他就产生了摆脱你的念头。”老女人继续说,“他说你这种人,判断事物常有很大的误差,自己还一点都不知不觉,所以他要远离你。再说和你同住一个屋顶下,他只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也许他不再需要我了,可为什么要恨我呢?”我绝望地看着漆黑的玻璃。“他信上说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很没意思。我以前没想到这里的环境会是这样的,来看了以后才知道。”
“于是你就把他的意思理解为他想回到你身边或只要你一召唤,他必定跟你走。你果然是个武断的人啊!”她嘿嘿地假笑起来。
“我是非常想念他的。”我气急败坏地说,“这种思念不是您所能理解的。”
“那当然,那当然。因为你一直控制着他嘛。那种好事情谁又会不留恋呢?从前他成了你发号施令的对象,你对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灵魂在哭泣……有一回他要去河里游泳,你为了让他在家里陪你,硬是不让他去。”
“根本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伤没好,医生禁止他做运动。我怎么会不让他去游泳呢?我自己酷爱游泳。啊,这世界出了什么毛病,他竟然对您说这种话?”
“他对所有的人都说了,那又怎么样,在刮大风的日子里——你看周围有多么黑。你再仔细听,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为什么呢?因为只能这样,要不停地说,说着说着,你什么全掏出来了,你弟弟的情况也如此。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熟悉你的情况?以句这孩子确实有点怪,只要风一停,他就一言不发了,一般是闷在家里搞剪报和喂这几只小鸡。”
“他会不会在这附近?”
“有可能的。但他说过要等你离开后他才会出来,他还说你不可能不离开的,因为你一定惦记着你的工作、家庭,以及其它那些庸俗的事。”
原来都在他的策划之中,原来他看透了我,将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估计到了。一刹那间,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我褴褛的身体,但马上又熄灭了。弟弟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我抛弃一切“庸俗的事”,下决心在此地永久地等下去,他就会出现?会不会又是一种诱饵呢?他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允诺,我也不可能抛开一切。我发觉自从找到了这里之后,要和他见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而在过去5年中,我基本上没考虑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很少预测事物的未来,也不够敏感,我基本上是糊涂地过日子的类型。弟弟是怎样一种类型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柔弱、体贴、宽怀。他是怎么生出这种犀利的眼光来的呢?还是他从来就掩盖着自己的本性?我真是一点也没觉察到啊。
六点钟左右,那老头进来了,他是来给我送饭菜的。我坐下来吃,似乎每一口都吃进了几粒沙子,我皱起眉头咽下去,耳边全是吓人的风的呼啸声。老头看着我,老妇人也看着我,他们俩好像在交换着眼色,也许有什么事在酝酿中了。
我吃完了,拿着碗到卫生间去洗,就在水声中隐约听见他们在高声交谈,待我关了水龙头来听,他们的声音又小了下去,而风声又太紧,结果是什么也没听清。我洗好碗回到房里,他们两个就同时住了嘴,板着脸坐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走?”老头又问我。
“你们要赶我走吗?”
“当然不,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切都是自愿的,我不过问一问你,好掌握情况,以便心中有数罢了。你说得真难听,谁要赶你走啊?”
“我不打算走了,我要住在这里。”
“你撒谎。”老头瞪着我说,“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夸大了你的情感。”
“也许吧,但我现在不想走。”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神情僵硬地往外走,他们一开门就有一大股灰沙卷进来,纷纷扬扬地落在整洁的床罩上。我记起弟弟过去的洁癖,连忙将门关好,将床罩拉起来抖掉灰,又重新铺好。这时我一抬头,看见墙上又贴了一张剪报,浆糊还未干,是新贴的。这一定是小卖店的老女人刚才贴上去的了,奇怪的是那剪报上也有弟弟的笔迹,而且墨水也是新鲜的,好像是刚写下不久。“思想的误区”——弟弟用红笔批道。再看文章的题目是:“吃生菜的利与弊。”下面的正文全部是黑体字,这也是很反常的,我从未见到报纸上用黑体字刊登这种文章,但这又的确是一张剪报,角上有“科学日报”的字样。我想读一读这篇文章,可是眼睛发花,刚看了一个字就迷糊一片了,用力眨眨眼再看,一会儿又是迷糊一片,原来我是瞌睡上来了。
我不敢关灯,就这样和衣在弟弟的床上睡去。
夜里被敲门声吵醒,一看钟,才两点钟。
门被推开了,进来三个穿雨衣的人,两男一女,女的就是小卖部的老妇人,两个男的都不认识。老妇人一进来就神情严肃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地听,两个男的则怕冷似地缩在雨衣里,立在旁边等候。过了一会儿,老妇人离开墙,对我说:
“你必须跟我们转移,这房子随时有垮掉的危险。”
她俯下身去,将小鸡捉进她带来的一个竹笼子里,然后叫我跟在她身后出门。他们三个人手里都拿着电筒晃来晃去的,楼上下来了很多人,也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的,大家都在交谈,似乎都在谈同一件事。我们很快地汇人了大队人马,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是在楼里走,因为风是在外面吹,沙子也没有扑到脸上来。不过我又不像在楼里走,因为走了好久都没走到头。
“前年我们到过那地方,你不会忘记吧?我看你不会忘记的。那里有座木桥,桥底下并没有河,可能很久以前有过河,后来干了……”一个女的在低声说。
“我是有点忘了,可是经你一说,我倒又记起来了。是啊,我们稀里糊涂地闯进了那种地方,我们没有准备。”另一个女的说。我忍不住急走几步,扯住前面正在与那两个男的交谈的老妇人,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走的是一条地道。”她简单地回答我,甩开了我的手。
周围的人群发出嘈杂的喧闹,甚至有人吹口哨。我仔细倾听了好久,发现现在大家并不是在交谈了,也许他们已经交谈完了。现在他们漠无表情,口里重复着同样的话,说了又说,有时是相同的三四句,有时只有一句。当一个人在说的时候,旁边倾听的一两个人就使劲地点头,扭着脖子“嗯嗯”地应和,还激动得要用手去搂那个人的肩膀。那个人说得不耐烦了,听的人又开始说,还是重复那人说的,而那个人又“嗯嗯”地应和,脸上显出热切的样子,巴不得他说得越多越好。
终于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都开始席地而坐。我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出这是一个地下广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交谈对象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人当中。老妇人在我前面说话,可是她早把我忘记了。听着耳边那些念经一般的说话声,我设想着要是弟弟在这里会是什么情况。一次两次他也许可以像我这样坐在一旁沉默,可是5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他没有学会他们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有可能做些什么呢?老妇人说,他把什么全告诉她了,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之下告诉她的呢?他在这些人当中走来走去,焦急、孤立、恐惧,于是发生了那一幕……我觉得我慢慢地接近那个核心的问题了。
“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老妇人对那两个男的说,“他们家有一只大木柜,木柜里藏着一瓶一瓶的陈年老酒。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他们家……”
那两个男的半闭着眼,陶醉地点着头,像婴孩一样张开口,发出“啊、啊……”的声音,手指头不安地在自己前襟上抓来抓去的。
我站了起来,在晃动的手电筒的光芒里乱走。这个地方十分大,我走了好久,到处都是那些穿雨衣的人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说或听同样的话。这些人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或许弟弟也在他们当中吧。有好几次,我踩着了别人,于是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每次我都吓得乱窜,其实并没有人来追我,乱哄哄地闹一阵,被踩的人又恢复了他的谈话。
有人在我背上拍了拍,是同飞机来的老头。
“你不要到处找他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完就用手电筒照我的脸,照得我眼睛放花。我正要发作,他又拖着我往墙那边走。
那个人背对着我们在自言自语,他也是全身裹在雨衣里头,当他转过身来时,我几乎要失口叫了出来。
当然他不是弟弟,他是一个很熟很熟的人,以前差不多天天见面,他脸颊右边有颗痣,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他到底是谁呢?有一下,我差点就要说出他的名字,可又堵住了,而且有关他和我的种种联系也像千丝万缕抓不住的游丝一样,从眼前飘荡而过。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掠过难以捉摸的表情。
“您是——”我说。
他干笑了一声,说:
“不认识了吧,您真是健忘啊。您坐下来,我要对您谈谈以句的事。”
我一回头,老头早就走掉了。
“以句这个人,一贯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呢。您以为您是自己闯到我们这里来的吧,您有没有把方方面面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他眯起眼,好像在讥笑我。
“您想说是以句设下圈套,把我引诱到此地来的吗?”
“有那种可能吧。可是现在对您来说全不要紧了吧。对他也是一样啊。”
“您是我的一个邻居吧?我记得原先总和您见面,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这没关系,慢慢的,您就不管这些了,就算我是您的邻居吧。您看,我坐在这里凝神细听,我不参与交谈,这已经有很久了。您不要不耐烦,也不可到处游荡,坐下不动,就会有所体会了。我问您,您为什么不干脆把您弟弟忘记算了呢?反正他已经离开您好久了,你们又不在一处,各有各的生活,您不会天天想起他,他不会天天想起您,您还找了来干什么呢?”
“因为我中了他设下的圈套啊。”我没好气地说。
“是啊。可这只是从他这方面来说。对于您,在那夜半的静谧时刻,他是什么?他完全不存在。究竟是什么样的骚扰使您无法入睡,竟然下定了决心跑到千里之外来寻找他的踪迹?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啊!”他闭上眼,陷入冥想之中。
我和他都沉默了。周围的喧嚣越来越高涨,我感到自己在经文似的话语的声涛里沉浮。在这个奇怪的地下广场里,可以隐约听见风声和雷声在无比遥远的处所交战。我的熟人面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开始移动,我也被席卷着往前走,一看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全都是同样的交谈,电筒的光晃动着,如数不清的小灯。我也开始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当然我没有听众,只是一个人努力地发声,这种练习也并不使我有快感。我们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后来我就不发声了,只是昏头昏脑地走。慢慢地,我差点一边走一边睡着了,因而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差点摔倒。我发出一声喊叫。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喊叫,我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我像木偶一样被拥着向前迈步,累得东倒西歪。
我到达弟弟的宿舍房间时,天都快亮了。一看钟,已是早上7点,开开窗,一股白雾夹杂着边疆的气味从窗口飘进来,有两个维族姑娘从窗前经过,胸前的银首饰在雾里发光。原来风暴早就平息了,夜里我是如何从地道进入这栋宿舍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后来我就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
我朝弟弟的床上坐下去,打算好好睡一觉,可是我坐在一个人的腿上了。
“你躺下吧,我还要和你说说他的事呢。”小卖部的老女人在被子下面说话了。
我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睡一张床,然而瞌睡越来越重,我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一开始我以为两个人躺在这张单人床上会很挤,睡下后才发现老女人薄得像鱼片,简直不占什么地方,而且她还尽量往里缩,好像要给我让出地方来似的,身子紧贴着墙。我在朦胧中断断续续听到她在说:
“……刚来的时候啊,他很不习惯这里的沙暴季节,他的神经有点脆弱。于是我就帮他弄了几只鸡来,为的是让他精神上有个寄托。有的时候,我和他不跟大家去地道里,他溜到我那里,我们就一起坐在储藏室里。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在我面前唠叨起他和你之间的事来。他提到一间木板房,是一个废弃的厕所,他六岁那年进去大便,外面下雨了,你扔下他就跑了,他一边大便一边急出了一身汗。雨下得那么大,他走出来时满眼都是晃动的水洼。事后他想,将来他长大了,也要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怎么,你睡着了?没有?你弟弟时刻沉浸在回忆之中……好,这里的人都不用工作,我们享受一种特殊的政府津贴,类似于政府给麻风病人的那种津贴。你想,有了这种待遇,你弟弟还会回去吗……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不要担心他的生活,我一直在照料他,我和他就像母子一样亲密无间,这一次,他也把你会来的事告诉我了……”
一觉醒来,听见她还在唠叨个不休,我推了推她,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她:
“以句就躲在这附近了吧?”
“这件事你可以问和你同飞机来的光头老王,你们在飞机上没讨论这个吗?前些日子他和以句一直在策划什么事,很秘密,我们大家都感到纳闷:到底是什么事?”
老女人刚说完,那老王就推门进来了,他给我和老女人送来了饭,他坐在桌边,光光的头皮上满是指甲抓出的血痕。
“她想刨根问底!”老女人指着我嚷了起来,“她什么都想知道!你向她透露一点吧。”
我满脸通红,拿了东西去卫生间洗漱,老王就和躺在床上的老女人说话。我对老女人的举动感到奇怪:既然她根本没睡着,为什么赖在床上不起来呢?
我洗漱完毕,就坐在床沿上吃老王送来的早餐。这时老女人才伸了几个懒腰起来了,睡眼朦胧的样子,用指甲很脏的手去抓馒头吃,刚吃了两口,又吐在地上,连声说不好吃,拿了馒头去喂小鸡。她蹲在纸箱前,将馒头捏碎,撒到纸箱里。这时老王就朝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到隔壁的空房间去谈话吧。”他这一说,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于是站起身和他走到隔壁房间。
这里并不像他说的是一个空房间,而是住了一家人。现在这家人正在吃早饭,桌上有个火锅不停地冒出蒸气,那些人的脸都藏在蒸气里面,完全看不清。老王把我叫到过道里,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那老婆子的话你一句都不要信,她是个迫害狂。五年前,你那性格软弱的弟弟一来这里她就缠上了他。你也看到了,他又养小鸡又在墙上贴剪报,还将闹钟拧到3点钟,半夜里闹起来,觉也睡不成,这都是那老家伙的逼迫。你现在想见他,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看见了他,你就会后悔不该见他的,这都是那老婆子造成的局面。你看到她大摇大摆地睡在你弟弟的床上,你觉得惊奇吧?这五年来一直就是这样的,你弟弟把床让给她睡,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亮。”
“我的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请您告诉我他在哪里?”
“唉,我要是你,就不提这种问题了,这种问题完完全全过时了。我想,你当初把他赶到这种地方来,心里不会没有思想斗争的吧?你已经有五年不同他见面了,为什么还要记着这桩事呢?就当没有这回事,轻轻松松地回去……”
“你这个小人!明明是你把我引诱到这个地方来的,你想搞什么名堂?”
我的怒吼惊起了那一桌人,他们纷纷跑过来观看,他们眼里都透着对我的鄙视,我觉得自己畏缩了。
“你看你,你看你,”老王说,又用力地往头皮上抓了起来,一个地方抓破了,一滴血从头顶往下流,像一根红色的细带子。“你这么凶,别人又怎么帮你的忙?不和你见面,这是以句的愿望,谁也没办法的。假如你知道实情,你还要感谢以句呢,他一贯是个体贴人的孩子,不是吗?”
老王说这些活时,那一家人都凑了过来,挡在我和老王之间,这样我就听不到他的话了。两个女孩在旁边扯我的衣袖,催促我表态。中年女人大约是这一家的妈妈,她把鼻子凑到我衣袖上面闻了闻,说:
“她和那些鸡住在一间房里,所以身上有股鸡屎味,她弟弟也是这样。”
我推开他们往外走,回到弟弟的房间。我刚一回来,老王也回来了。他的头皮被他抓破了两处,所以有两条红带子贴在他脸上,十分滑稽。
老女人正在往墙上贴一张新的剪报。
“好啊,以句这家伙回来了,竟然瞒着我!”老王指着那张剪报大声说,接着又转向我。“你见到了吧。这是他的笔迹,他回来了,不想和你见面,连我都瞒着。”
老女人贴好剪报后,又阴沉着脸将那面闹钟上好发条。
弟弟会不会躲在楼上呢?我记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很多人在二楼的走廊里朝我们看,说不定他就躲在那些人里面。我怎么一点都没想过就在这栋楼里找一找他呢?也许,还是老头支配了我的思路,他说弟弟不在这个城市,我就信以为真了。如果我将这栋宿舍的每间房都找一遍,很可能找得到他,当然也不排除有躲在地道里的可能性。我要摸清这里的情况,到处侦察一下,找到地道的入口。
我这样想的时候,老王和老女人一声不响地交换着目光,还用怜悯的眼神打量我,搞得我火冒三丈。
“这个地方不可以乱走的,没有我们作向导你寸步难行。”老王说。
“我要把他找出来。”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句话,绝望地看着他们两个,心里无比憎恨。
“你的口气真不小!你到哪里去找?你以为他在二楼吗?你以为可以从这里的楼梯口上去吗?不,二楼是上不去的,我们一楼和楼上是两个分隔的世界,如果你要上去,你得绕一个很大的弯,进入一条长长的地道,在途中——”他停了一停,又去搔他的头皮。“在途中,有无数的岔道,很可能你就走错了一处,于是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在这个地方,你绝对不可以乱走。你回想一下,从你坐飞机起,我就一直在旁边做你的向导,这是为了什么?要是被埋在沙堆里,就再也不能出来了。以句就被埋过一回,那真是死里逃生啊。”
我在过道里看了好久,的确不存在通往楼上的楼梯。然而我又分明听到楼上有嘈杂的谈话声,那些人是从一条通道上楼的,也就是老王所说的地道,也可能就是夜里我去过的那条地道。我走到附近的院子里去察看,院子里空空的,这种地方既没有树又没有草,地上到处是黄沙。我回忆起弟弟当初对这里的描述:“沙漠上的绿洲。”他信上就是这么写的,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象征和比喻呢?那不知所在的通道,带给他的是什么东西呢?老王和老女人随时都可以进入那条地道,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昨天夜里,他们给我的印象是如鱼得水。我站在这块高地上向外看去,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黄沙,公路如一条隐约的带子,只有我们这栋青砖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遍地黄沙当中,远处的天边有坚硬的、一动不动的云朵,也是黄色的。过了好久,才看见一个小小的甲壳虫从公路上驶过,是一辆货车,它经过我们的楼房,驶向了遥远的天边。与楼里的喧嚣嘈杂相比,这外面是一片死寂,当然刮风暴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不敢远走,因为除了这栋宿舍,我找不到任何其它参照物。我绕房子溜了两圈,然后悻悻地回到宿舍过道里。或许地道口就在宿舍一楼的某个房间里?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看见那两个人已经走了,那几只小鸡也被带走了。墙上光秃秃的,所有的剪报都被撕掉了。我诧异地站在屋当中,忽然闹钟的铃声大响,足足响了一分钟,很像一个不祥的暗示。
我颓然坐在床沿,脑子里千头万绪,乱七八糟。我回忆起我来这里之前对丈夫说的那些话,当时我认为是在作出一项重大的决定。现在我才明白,是弟弟在操纵一切。但是果真是他在操纵吗?他有没有受到,比如说,老王的操纵呢?而老王,也许也是被小卖部的老女人操纵的吧?
有人敲门,是地道广场里见过的那个熟人。
熟人没穿雨衣,穿了一件类似工作服的黑色长外衣。他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这个地方,很没有意思的,您还是回去吧。”他说。
“我也觉得很没意思,可是我又不甘心,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心情糟透了。”我委屈地说。
“您心情这么不好,是不是因为他们把小鸡拿走了呢?我再去给您捉两只来好吗?”他关心地看了看我。
“不是那件事。”
“我想您也不是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这种地方整天都只有这种小事,要是都生起气来,不就气死了吗?我有个朋友,总把衣服晾在公共走廊里,人家过路碰掉了他的衣服,他就跳起脚骂,气得发昏,到了下一次他又晾在走廊里,又骂人。我看您不是那种人。”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全部吞了进去。
“可能我真的该走了。”
“这很好。这种地方谁愿意长久呆下去呢?明天我让小吴送您到车站。我和您是第二次见面了,您猜猜我是谁?”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猜不出。我总觉得我就要说出您的名字了,可还是说不出来。”我懊恼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头。
“猜不出就别猜了。”他的口气里有种温柔。
他站起身往外走,顺手帮我关掉了灯。
夜晚漫长而又混乱,漆黑里有无数骑兵在沙漠里厮杀,他们所骑的骆驼却站在沙漠里一动也不动,兵器的撞击声几乎震得我晕了过去,谁也听不到我的哭泣。
是那同一位年轻人用三轮车把我送到机场的。天气晴好,空气里弥漫着边疆的气味,那气味有点像沙石,又有点像西瓜。路上偶尔有几个维族姑娘,脚步轻盈,如同在空中飘。
坐在飞机上我一直在想,也许弟弟是真的消失了,那些剪报上的字迹实在算不了什么,在家里时,我也很少想起他。老王他们都说:“就当没有这个弟弟。”当你不再想一个人时,不就等于没有一样吗?我之所以跑到这里来找他,只不过是一种习惯作怪。在漫长的五年中,弟弟逐渐克服了他往日的习惯,成了一个没有实体的人。在我的感觉里,他确实没有实体了,这就是说,他再也不会有烦恼了。他仍然在思考,在感受,他想的全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而别人(包括我),都再也不能使他产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