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了在门口那棵树上饲养了三条青虫,严格地说,并不是他养的,虫子是自己长出来的,句了只不过是没事就爱去摆弄它们。他搭着板凳站在树枝间,将那些虫一条一条小心翼翼地捉下来,放在更嫩的叶片上,没完没了地操心着。青虫胖鼓鼓、绿莹莹的,抓在手里冰凉冰凉,对着阳光一照,可以看见它内部的汁液。青虫的脚和尾部的肉刺都十分特别,句了百看不厌。后来句了又发现,青虫吃树叶不分老嫩,一律吃得欢快,吃饱为止。他不再将它们捉到更嫩的叶子上去,只是呆呆地在一旁观看,听那“嚓、嚓、嚓……”的有节奏的声音,往往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句……了!句……了!”母亲沙哑的声音在房内响起来了,顽固得很,“句……”
句了收起凳子,走回家去。妻子朝他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笑,仔细一看,又见她并无任何表情,垂着眼在叠衣服。
“妈妈有事吗?”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关心而已。”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你在看虫子吗?虫子也很重要,我又打扰你了。”
“虫子并不重要,我消磨时间罢了。”句了也不好意思起来,又有点恼火。
“不,虫子的确是重要的,”母亲的表情严肃了,“我理解你。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这样一个老人,差不多是一个废物了,可我还是有自己的生活,你说对吗?”
句了看着窗外不做声。
“我很少出门,你也知道,最远也就走到对面你姨母家。你有你自己的事,我倒忘了,啊,我又耽误你这么久了,我完全理解你的追求,完全。”
“我倒并没有什么一定的追求,只不过看看虫子罢了,您说得那么郑重。”句了茫茫然然起来,感到很别扭。
“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我是完全理解你的追求的,虫子很重要,你现在去看吧,来,我帮你搬凳子。”母亲跛着脚去拿凳子。
“放手!”句了大叫一声,母亲手一颤,放开了凳子,“我今天不看了,还有别的事,您歇着吧,您腿不好,尽量少走路,这是医生说的。”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就是不要激动,激动伤神。”
母亲盯了他一眼,笑一笑,回到床上去躺下了。
“我在这个家里占不了多大的地方吧?”她从卧房里发问。
句了一怔,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没有回答。
他决心下次再去看青虫的时候,一定要偷偷摸摸地行动,免得母亲听见。一般来说,她只要不听见他往外走,是不会喊他的,她基本上是躺在床上不动。
青虫正在长大,越来越漂亮了,有时还晃动着头部,显出一种庄严的古典美。儿子也来和他一块观看,父子俩一人搭一个板凳,用一只手撑着树枝,不眨眼地看着,还嘻嘻地笑。但儿子不耐烦,不多久就下去了,句了就一个人看,看着看着,就去摸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这两年他差不多是满脸皱纹了。
青虫的排泄也是绝妙的,深绿色的树叶渣子,一节一节的,从尾部接连排出,实在是潇洒。排泄完毕后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的样子也是说不出的可爱。
句了那天夜里睡得特别死沉,打雷的季节他总是这样,外面下特大暴雨他也没听见。早上走到台阶上,看见母亲站在冬青树下,脸色苍白。
三条虫子的尸体躺在泥地上,母亲正用树枝去翻看。
“夜里我喊了你几次你都没听见。”她说,那声音像挽歌一样。
母亲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呢?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出现,他继而觉得自己的疑心很可耻。
她拄着棍子,一跛一跛上了阶梯,进到了屋内,就在那里坐下来抽烟,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冬青树下的句了。她在想一个问题。
“我总共喊了你三次,”她挥舞着当拐杖用的棍子说,“你都没醒。”
句了瞟了她一眼,又升起那个疑问,随即又觉得羞耻。
“谢谢妈妈,”他直起腰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了,往往沉湎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句了仍然去那树下,现在没有了青虫,就只是发呆。发呆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一上午就完了。这种时候,他特别无忧无虑,觉得自己浑身透出青虫的风度,只是没有那么漂亮,那么庄严,或许稍嫌呆板一点。
太阳下面,妻子的影子慢慢挨拢来,她轻声说:
“有一个人,从来没见过,他在街上对我说,他要约你去瓦片山上养蚕,他说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桑树,气候也适宜。这个人我怎么会从来没见过呢?他说和你倒是很熟的,是在桥上认识的,当时很多人在钓鱼。”
“他没说什么时候来吗?”
“没说。他说他目前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他这个人行踪无定,做事又没有恒心,所以他必须找个搭档,使自己事业有成。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为什么呢?”
“他的样子不太踏实,说话时打着轻飘飘的手势。”
句了心里涌起一种模模糊糊的东西,他感到喉咙里哽咽起来。他并不想去瓦片山,尤其是现在,但是站在树下,听妻子讲那个人的事,无端地就感动了。
“那个人轻轻飘飘……”妻子很疑惑。
句了原先在城里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是推销皮革,工资很高,还有奖励,可是五年前,他忽然因病退休了。他因病退休后不久,妻子也因病退休了。一得知他俩因病退休的消息,母亲立刻不由分说地搬到他家来住,他虽心里很不情愿,但碍着面子,而且母亲又十分起劲地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是母亲前不久出门跌断了腿,终日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性情就有所改变,她变得稍微有点多嘴,而且有时直接就讲出句了心中的念头,这也使他大不高兴。不高兴归不高兴,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又住在一个屋里,他也不想自寻烦恼,于是句了便想开了。当然母亲也并非那种一意孤行的女人,有时候,她看出自己的谈话不受欢迎,便及时沉默了。句了的妻子是非常了解句了的,所以她听得懂母亲那古怪的话,她既不反对母亲,也不反对句了,她是个骑墙者,为了这一点,句了偶尔也对她有点不满,可她还是照旧。
“婆婆说的,不正是你所想的么?”她总是这样说。
近两年来,句了的生活越来越单调了,刚退休时,他还画点画,练练字,时间也比较容易打发,可后来他就不怎么画,也不怎么写了,时间变得暖昧起来,到底是长还是短往往搞不清。在他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大的事件了,要说有的话,青虫可以算得一件大事,那一段时间,他确实被吸引了一阵子,随着虫子的死亡,小小骚动也平息下去了,他坐在树下发呆。然而妻子又提到了一位养蚕人,那个人果真是养蚕的吗?他又怎么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兴趣呢?他不想和妻子谈,也不想和母亲谈,烦闷起来便往外走。外面人群熙熙攘攘,机动车弄得街上灰雾冲天。糊里糊涂地就进了一个卖竹制品的店子,老板娘正在织一件纱衣,头都不抬,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有养蚕的打算吧?”老板娘忽然就开口了,并不看一眼他。“与那有关的是桑树,我的后院就栽着一棵,你跟我来。”她起身领着句了,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往后面去,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后院很大,很凌乱,养着一些鸡鸭,摆着几个废纸箱,院墙下面确实有棵小桑树,桑树长得不太好,病恹恹的样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又要他去看她的蚕子,他们又折回来,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去了一间阴暗的小房间。她从五屉柜上头拿下来一个大纸盒,纸盒里放了一些桑叶,爬满了瘦瘦的蚕子,这是些营养不良的蚕,有的一动不动,正在蜕皮,桑叶也不太新鲜。句了突然一阵恶心,就掉转了头,假装看墙上的相片。相片上面全是些无精打采的人,又像有满肚子怨气,一个个脸拉得老长,眼神空洞。
“我们生活得并不怎么愉快,”老板娘在身后说,“可养蚕的确不失为一种乐趣,我知道你已经听人说起过这种工作了,所以今天让你来亲身体验一下,你觉得这盒蚕怎么样?”
“是谁对我妻子谈起养蚕的工作呢?”
“谁?当然是我!还能有谁!”
“但是她说那人是个男的,而且从未见过,他在街上认出她,提到瓦片山,让我去那种地方,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桑树,鸟语花香,还有雾……”
“哈,有意思,说下去!”老板娘蔑视地看着他,“那种地方我知道一点。”
“并没有什么,不过随便说说。”句了闪开了目光。
“你以后要经常来看我的蚕。”老板娘严肃地皱紧了眉头,“我灌输给你的那些思想,你都要好好消化,尤其要尊重你的母亲。”
“我不明白你的话,”句了且说且走,“你说得太快了,我的脑子素来有点迟钝。”
“母亲在家中等你呢!”老板娘朝他的背影大喊。
句了回到家,妻子正在煤气炉子上炒菜,胳膊一挥一挥的,好像在打仗。
“原来那个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呀。”他开口说,声音都变了。
“那又怎么样。”妻子哼了一声,不理他,菜在锅中“嚓嚓”大响。
“你们合伙欺骗我呀?什么漫山遍野的桑树,宜人的气候,这不是存心……还有妈妈,动不动就说虫子的重要性,专拣这种事说。我被骗子包围了!”
“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谁能骗得了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是你自己愿意的!”妻子突然吼了起来。
妻子一吼,句了反倒不做声了。他站在台阶上,心里又升起那股茫茫然然的情绪,他感到厌烦。
一会儿,妻子跟出来了,轻声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这样急躁起来,那个人根本不是竹器店的,我在街上遇见的他,是一位我们从未见过面的人,你刚才说竹器店的老板娘就是他,我很生气,也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可确确实实并不是一个人呀。我为什么和他搭话呢?我看见你对青虫入迷的样子,就知道你会关心他提出的工作。”
风在那棵树的叶片间呼呼地吹着,句了背着手在树下走了一圈。
“你已经想好了,要天天去看老板娘的蚕子了吧?”母亲在背后说,句了回过头,看见她正笑眯眯的。
“看个屁!”句了发脾气了,“那种死东西,我完全没有兴趣,我要去瓦片山上养那种蚕,那种您见都不曾见过的,那才是我要和您谈论的。”
“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我什么都见过了,只是坐在这里等死了,我眼里一片明净。我早告诉了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强调说。
“妈妈说得也有道理。”句了叹了口气,郁郁地进到屋里,坐在桌旁用手支着下巴想心事。
一连好多天他都没出门,只是发呆,那种念头依然如小虫子一般咬啮着他的心。门外有各式的汽车驶过,还有杂乱的脚步,就是夜间也没法宁静。妻子叫他去买菜。
他向外走,又快经过竹器店了,他想绕到街的对面去,刚一抬脚,看见老板娘正伸长脖子朝他望,还招手,喊道:
“句了!句了!我早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他红了脸,慌乱地低了头走进店里,一言不发。
“最近我给桑树施了肥,就是你看见的那棵,你该去看看,不是吗?蚕儿不是太好,死了十几条,不过余下的还凑合,我的房间并不适合养蚕,不过也就养下来了。啊,你母亲真了不起,跟我来。”
他们又穿过长长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进到那间房,打开电灯,句了又看见相片里那些要死不活的人,相框外面竟围了一条黑绸子。
她从五屉柜上头端下那个大纸盒,句了往里一瞧,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所有的蚕子全死了,大都身体发黑,也许死了几天了。角落里还有它们蜕下的皮和粪便,老板娘将僵蚕摆得整整齐齐的。
“我不感兴趣。”句了嘟哝着,“这有什么,何必给我看。”
“我认为都一样,”她说,“你就是过于挑剔,这样不好,我听你母亲说你饲养过青虫,那件事给你留下了回忆,常常会有的回忆,你要多来我这里,保持一种连续性。现在我们去观察那棵树好吗?你会觉得有趣的。”
她搬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在墙跟的小树旁,几只花腿蚊子朝他脸上扑过来,树底下积了一滩污水,很臭,可是她叫他不要动,说这棵萎靡不振的小树可以唤起他很多回忆。句了一边气恨地坐在那里,一边诅咒女老板的横蛮。他就不能走掉吗?有谁拦着他了吗?当然没有,他是自愿坐在这里的。
“桑树正是从瓦片山上移栽过来的,那是一座荒山,”她轻声说道,“你当然见过那种山,各种各样的形式都是殊道同归。你最好是每天来这里看看,隔一天来一次也可以,我会帮你留着那些蚕子的。”
回到家,妻子立刻对他说:
“他来过了,坐在这里和我聊天,东一句西一句的,讲些很久以前的事,有点古怪。你不在,他只好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总是那样轻飘飘的,他说他还要来的,总是要来的,不会不来。妈妈也看见了这个人,也和他谈了话,我不是早告诉你他是存在的吗?”
“他几点来的?”
“十点,坐了半个多钟头,我也觉得这事太巧了,你们总碰不上。”
句了记起那半个小时正是他在竹器店的后院看桑树的时间,从老板娘的店子出来,他还去买了一把豆角,打了一斤酱油。
“他说了什么时候再来吗?”
“没有,只是说起那么大的山,在山上会很寂寞,山上的风景美丽非凡,反正尽是些暗示性的话语,我不清楚他要暗示什么。”
为了等他,句了不出门了。母亲对他的这种举动也十分满意,说她自己是很懂得句了心里考虑的事情的重要性的,这种话是通过妻子的口轻轻说给句了听的,却使得句了暴跳如雷。
他一天比一天沮丧,脑子里面出现了一些蜘蛛的形象。
不知是第几天,他正在吃早饭,竹器店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他抬起头,看见妻子和母亲嘴角都挂着鄙夷的微笑,似乎心中有数的样子。他想了一想,放下碗筷,赌气似地跟随她出去了。
街上人流如织,她在前面走。
“用不着去看蚕了。”她回过头对他说。
“为什么?”他大声喊叫。
“因为我把蚕尸全倒掉了,现在只有一个空盒。我们就在后院坐一坐吧,桑树是昨天挖掉的,因为太占地方,现在又用不着了,整个后院全铺了水泥。”
桑树的确挖掉了,院子里也铺了水泥,但还是很脏,蚊蝇乱飞,一只被开了膛的小鸡扔在墙角,一个人正猫着腰在那里剖鳝鱼,那人满面污垢,两眼无神,有点像句了在相片上看见的那些人。
“这是我的朋友,你和他谈谈内心的苦闷吧。”老板娘对句了说,“我还要到前面去照顾生意,我把你交给他了,你们会谈得来的。”
句了走近那个男人,说:“您好。”
那人看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剖鳝鱼,在他脚下那一堆鳝鱼骨头上面,苍蝇黑压压地拥挤着。
句了站了一会儿,感到很无味,就开始在院子里踱步,一会儿功夫,手臂上就被毒蚊子咬了七八个红肿块,痒得钻心,他差点要掉下泪来了。看看那人,毒蚊子根本不咬他,也可能是他被咬了完全没感觉。
“原来这里有棵桑树。”句了对他说。
他拿起手中的鳝鱼朝缸边用力一甩,水珠溅到句了的眼里。等他揉好眼睛,那人已将那条大鳝鱼的脑袋钉到了木板上,“刷刷”两下剖好,放在一边了,他的双手通红。他直起腰,盯着句了说:
“桑树是我挖掉的。你是来这里消磨时间的吧?”
“能不能谈谈桑树以前的事呢?”句了说,“啪”地一声打死了一个蚊子,脸红了。
“那以前嘛,这院子里什么花都栽过,不过时间都很短,周围环境你也看到了,不怎么好,花儿死得快,开得也不好。”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句了想起跌落在地上的青虫,还有那些操劳,对自己过去的痴迷有点不好意思。又有蚊子来袭击他的脸,他“啪啪”地在脸上打个不停,十分狼狈。那个人的脚很大,穿了一双旧胶鞋,胶鞋在水泥地上随他上身的动作移动着,他定睛一看,水泥地上竟被那人踏出了一道洼痕。这种事句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在那个人来说却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小菜一碟。他继续剖鳝鱼。
“你们俩谈过了吧?”老板娘从过道里走出来,满脸全是笑,手里捧着那个装蚕的纸盒。她将纸盒交给句了,说:
“死了的蚕子全在里面,现在已经干透了,缩得比火柴棍还小。你带回去吧,放在耳边摇一摇,可以听到那种撞击声。”
句了瞟见那个人头都没抬,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两脚在洼痕里有节奏地移动。他将纸盒放到耳边摇了几下,干了的蚕尸发出砂粒的响声,给他的感觉怪极了。
“我知道你们俩谈得来。”老板娘还在笑,“你母亲是很有洞察力的。”
句了觉得这个女人最为稀奇古怪,说的话总是暗藏着机关似的。他怀里揣着纸盒,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一看见妻子就明白她说的那个人又来过了。
“刚走的,他非常失望,你总不在,他又不肯等你,每次都那么匆忙。”妻子显出空洞的眼神,机械地扫着地。
句了将纸盒往桌上一放,跑出门去追他。追出好远,撞着了好多人,遭到别人的破口大骂,最后还摔了一跤,把脸都擦破了,别人都看他的笑话。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是老板娘。
“唉,你这个人,还没有明白吗?”她叹着气,很遗憾的样子。
“明白什么呢?”
“你想一想你的所做所为,还有经历过的事吧,细细地想,做一做总结,内心就会平静下来。”她说了就一扭身,进到店里去了。
句了发了一下呆,用手绢擦着脸上的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旁边的人哄笑着,有两个小孩还跟了他一截路,唱小调讥笑他。句了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什么事情没弄清,想来想去还是糊涂,怀疑自己永远也弄不清了。
“你总不在,他又不肯等你。”妻子还是那句老话,拿着扫帚的手还在划来划去。
他朝里屋一瞟,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呻吟,一只手挥动着。
“妈妈。”他迟疑地移动脚步往那边走,觉得很羞愧。
“句了回来了?”母亲立刻安静了,脸上浮出笑意,“让别人去嘲弄,自己想做的总是重要的,我对你还是有信心的。”
“谢谢妈妈。”句了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从小就是这样的……那个人来过了,我也和他谈了,他对你是重视的。这一次他又走了,没有见到你,你会想得通的,其实这种事一年里头总发生一次,是不是?我老了,成天躺在这里,不敢随便出门。春天里看见你饲养青虫,我也跟着产生很多的想法,你总有那么一些重要的事挂在心头的,我全理解。”她的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
“妈妈好好休息吧。”句了听着听着又不自在了,只想快走开。
母亲看见他的表情就闭了嘴。
“只有在我去竹器店的后院搞那种勾当时,他才来我家找我吧。”句了自言自语道,一下子就明白了。
然而他看见了那人的背影,那背影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那一天,他正在厨房修理窗户,看见一个人走进来了,那人像是他的同事,和他一起推销过皮革的老朱。句了钉好最后一个钉子,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去见他的同事。可是屋里空空荡荡的,哪里也见不到他的踪影,莫非是白日梦?等了一会,妻子回来了,妻子说:
“我东找西找也找不到你,他又走了。”
“我看见他进来的,我想,把这个钉子钉好就下来,不过五分钟时间,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他在这里停留了半个多小时,你怎么说只有五分钟。他满怀焦虑,只想见你,我到处找你就是找不到,心里实在觉得对不起他。”
“半小时!这是怎么回事?他来的时候,我正好钉最后一个钉子,我钉完就下来了。等一等,你说的这个他是谁?我们好像说的不是一个人,他长得什么样?是不是背影很像老朱?”
“他的背影是很像老朱,瘦瘦条条的。我们一直坐在厅屋里谈瓦片山的事,怎么没有见到你,你一定是躲起来了,那会儿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没有躲,我也在找他,刚才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以前很少去想这类问题。除了青虫,我以前还饲养过天牛呢!我问你,如果他每次来了都是这种情况,相互见不了面,他会不会失望呢?”
“我看不会,他就是要见到你,每次来了都问你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坐下等,当然等的时间很短,但他确实找你有一桩事,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句了就走到冬青树下去,呆呆地想刚才那些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毫无疑问,那个人另外有一套时间和空间,穿插在竹器店老板娘和他之间,有时产生无线电波干扰的效应。但他的确看见了那人的一个背影,妻子说他是自认为看见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这个家里的人都在劝他保留那种不切实际的生活态度,都很郑重地对待他的那些怪念头,有时反而搞得他很不舒服。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应该大发脾气还是俯首帖耳,或装聋作哑,实际上三者都不能做到。在很久以前饲养天牛的日子里,他终日沉醉于类似瓦片山的风景,时常神游,他懂得那当中的奥妙。而现在,竹器店老板娘的后院吸引着他,他就站在那里想山上的风景。通过他周围的人的口述,他内心经历着那种激烈的动荡,眼前白茫茫的空间里爬着蜘蛛,透过蜘蛛,他窥见了一望无际的云海,那是遥远的天边的风景,他想他也只能这样,要不然那个人怎么会看中他的呢?
句了打算继续等他,因为他今天已经看见了他的背影,那背影酷似同事老朱。
一大早句了就在擦皮鞋,他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着,没注意到有个人已经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了,抬眼一看,那人正是同事老朱。
“真的是你吗?我不敢相信。”
“我来好几次了,你都不在,真不凑巧。”他微笑着。
“我还以为……”
“算了算了,你以为我们见不成面了,是吗?结果怎样呢?我今天反倒来了。前不久我也退休了,就想起去瓦片山上养蚕的计划,我马上想到了你,于是想来和你聊聊,只有你才能领略这种工作的乐趣。”
“你碰见我妻子了吧,她总敦促我同你见面。”
“我?不,我没碰见她,我每次来,你家里都是一个人也没有,门也喊不开,你母亲大约睡着了。”
“啊?真奇怪啊,我妻子和你很熟的嘛,那她见到的就是另外一个人了,怪复杂的。”
“你说谁啊?”老朱瞪大了眼珠。
“我在自言自语呢。我同意你的想法,养蚕是一件充满乐趣的工作,我也愿意在风景如画的地方工作。我告诉你一件事,就在我们的街邻当中,有一个人在后院养了一些蚕。”
“我知道,是竹器店的女人吧,她妙极了,蚕养得真不错,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些英雄的照片,有点过时的那种英雄。昨天我还去参观了她的后院呢,妙不可言。”
母亲的卧房里发出木棍戳地的响声,是她起来了,她扶着墙,一拐一拐地移过来,盯着老朱看了看,断言说:
“他就是那个人嘛,我上次看见的就是他,这个瘦子,我们对他差不多已经熟悉了。喂,你别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好不好?我见过你两次了,就在最近。你就是那个人,来邀句了去养蚕的。”
老朱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是句了的同事老朱,一起推销皮革的,从前我常来你家,来了就大家一起挤在厨房里吃饭,我们熟得很,不是吗?你还送过我一顶草帽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看这世界要大乱了,你怎么会是老朱呢?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一来就坐在这里等句了,今天你终于等到了他,可说是有志者事竟成。你们一定有重大问题需要好好讨论,我这就到你那边房里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退回自己卧房里去了。
老朱走了以后好久,句了还坐在那里想关于他的事。老朱从前是他的老同事,来往较多,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联系呢?句了回忆着,却始终回忆不起来。一切都是些无意义的碎片,是些做过后再也想不起来的琐事。句了觉得自己过去那几十年就是由这样一些碎片连缀起来的。
“有个人常来聊聊真好啊!”母亲在那边大声说道。
是啊,也许老朱的重大意义就在这里?还有竹器店的老板娘,剖鳝鱼的人,似乎在交流想法,还有母亲和妻子,涉及的都是一件事:去瓦片山上养蚕。那个人是存在于大家的谈论中,还是真的出现过?
五年以前,句了退了休,坐在破旧的公寓房前面的小院子里,心里就想着虫呀鸟呀的事情,还傻笑。后来城市里的建筑渐渐多起来,周围全被高楼大厦包围了,句了坐在落着尘埃的院子里,仍旧在想那些想过了千百遍的念头,只是偶尔有点感到古怪。那以前并没有人和他谈论,直到有一天,妻子告诉他遇见了长得酷似老朱的男人,从此与此有关的念头和事情便如雨后春笋长了出来。先是久违了的青虫忽然出现在门口的树上,又在一夜之间死掉,后来妻子在街上遇见那个人,再后来又由竹器店的老板娘将他大脑里那些混沌的事情清晰地讲了出来,于是他便生活在一种怪圈似的作用之中了。在这个怪圈里,母亲起着核心的作用,她成天躺在床上,却洞悉了句了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句了想,如果他从来没想过那种事,今天他还会不会与人谈论呢?正是因为这是从前无意之中开了头的事,现在便停止不了了吧。句了拿出老板娘给他的纸盒,放在耳边用力摇了几摇,蚕尸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们两个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人。”妻子说,“现在说出来这事就清楚了。”
“我觉得是一个人,这种事常有的吧,用不着分得那么清。”
“今天我又看见他,他说自从在桥上分手以后他还没和你见过面呢,因为总是不凑巧,这件事一定要想个办法才成。”
“妈妈怎样看待这件事?”
“妈妈什么都知道,你还不了解妈妈呀。”妻子眨了眨眼,嘴一撇。
现在句了感到了,无论他是坐在家里,还是走到街上,他始终是在别人眼皮底下活动的,因为这,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有点我行我素的自豪,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沮丧。
“我明天就去市场买些小鸭子来养在这棵树下,挖个小池子,用竹子围个篱笆,以后每天挖蚯蚓来喂鸭子,说不定我还要买头小猪来养,那又怎么样。”他气鼓鼓地对妻子说。
“城里面是禁止养鸡鸭的,你想过没有啊?”妻子担忧地说。
“不准个屁,竹器店的老板娘还不是养了,别人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躲起来养的,很少有外人去过她的后院,连我也没去过,听说那院子里埋着她丈夫,为了不让那男人的阴魂骚扰她,她索性铺上水泥,她是一个做事果断的女人。”
虽然这样说了,句了并不曾去买鸭子,他远非那种说得出做得出的人,而是有点迟钝,有点踌躇不前,妻子也熟悉他这种秉性,所以也不当回事。睡在那边蚊帐里的母亲却关心着他的想法,纠缠不放。
“几时去买鸭子呢?”她从蚊帐里面探出头来,眼里显着洞悉的眼神,“那可是你的理想啊,这件事我和你都梦想过十几年了,现在你的头发也白了,实施起来还是那么困难。”她说着就要从蚊帐里挣扎出来,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敲得“哗哗”地响,她的一只脚也被帐子缠紧了。忽然,“砰”的一声闷响,母亲庞大的身躯从帐子里翻了出来,摔在地上,两腿像螃蟹一样划动着。
“妈妈!妈妈!”句了奔了过去,弯下腰凑近母亲的脸,“妈妈您没事吧?啊?您怎么就起来了,真危险啊。”
“所有的东西都缠住我的脚,”母亲勉强笑了笑,“你也是一样吧?没关系,我就这样过,你扶我一下,我到床上去。”
句了将母亲扶到床上躺下,床上的线毯被揉得皱巴巴的,散发着老年人的气味。在床的一个角上,也有一只很旧的纸盒,式样酷似竹器店老板娘送他的那一只,盒子里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句了为母亲掖好帐子,内心升起无限的愁思。
母亲在帐子里拨弄着小纸盒,发出“沙沙”的响声,线毯又从帐子里掉出来,拖到了地下。句了想象着母亲在那里面就如蚕儿咬破茧一样焦急,再过一会她又要用棍子敲地了,他赶紧离开卧房。
他回到厅里,坐在方桌旁,观看妻子在前面院子里晒衣服,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要打瞌睡,正在这时,母亲房里又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连忙又奔了过去。
他将四肢抽搐的母亲抱回床上,母亲安静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快要从那里面钻出来了。”
句了一怔。
“妈妈是说蚕子的事吗?”他觉得周身汗毛竖起。
“这下你可明白了,你看看这里。”她用手指了指小腿上的那一大块紫癜。“跌坏了腿。这或许是一件好事。那里面很热,我用力向外钻,我的头往两边顶来顶去,这种形象一定很滑稽吧。”
这些年母亲总喜欢在帐子里搞小动作,拨弄一些小物件,弄出种种响声,隔着帐子谁也弄不清她在做什么,句了也从未想过那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意义突然从那蚊帐里面凸现出来了,句了感到自己正像蛞蝓一样分泌出粘液。
竹器店的老板娘用脚踏着后院的水泥地,踏得“啪啪”直响,板着脸问他是不是听出了埋在水泥下面的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院子里什么都有,难道你就没看出来?我规划过各种各样的模式,有段时间,这些模式交叉出现,房子里每天电话铃声大作。你要是不信,我就挖出点东西来给你看。”她转身拖过一把二齿锄,举起来往水泥地上挖,铁齿碰撞出火花。剖鳝鱼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忙他的去了。句了看出她在虚张声势,就不理她,她气呼呼地扔了二齿锄往前面店铺走去。一阵风刮来,句了闻见了芝麻油的气味,他怀疑那气味是从水泥下面钻出来的。
芝麻油在遥远的过去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男人走过来了,与他并排站着,抹着手上的鱼血,然后从容不迫地点上一根烟。句了觉得这人的动作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基本上什么地方都不去,”男人沉思地说,“夕阳落山的那一阵,院子里的确燥热,蚊蝇像合唱团,我闭上眼睛,想到这水泥地下埋着一切,内心就如死水般平静。你家的院子里铺了水泥吗?水泥可是个好东西。”
“我真羡慕你啊,随随便便就在水泥上踏出一道洼痕。我静不下来,尤其夕阳落山那一阵,总是担心什么人要来,妈妈也从蚊帐里盯着我,你有妈妈没有?”
“你愿意怎样看我呢?其实怎样都可以的,如果你要知道这下面的东西,你只能用脚板去感受,意念一集中,感觉就有了,像这样。”
句了看见他的两脚像铁钉一样钉在地上。
“明天早上你要到街上去买菜吧?”
“要去。”
“那里有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婆,你不要买她的蛋,只是将她箩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对着阳光去照。老太婆焦急起来,说不卖了,要走,就提起她那一箩鸡蛋走掉了,你要注意她离开的方向。她一早就坐在一棵槐树下面卖鸡蛋,你会找得到那棵槐树的。她离去后,又有一位青年农民占据了那个位置,那人不卖鸡蛋,卖丝瓜,你又假装要买他的丝瓜,一根一根挑了又挑,他也急躁起来。”
“你谈到这些使我遐想联翩。”句了由衷地说。
“你在菜市上转来转去的,我知道你要等谁,我也知道你找不到了。有个女的从后面一把抓住你,给了你一拳,因为你踩翻了她的菜担子,你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那一幕刚好被我看到,当然你是看不见我的。”
不知什么原因,门口那棵树显出了颓败的景象,句了采取了紧急的松土施肥措施,但却无济于事。也许问题是出在泥土深处的根部,很可能这附近有人倾倒有害环境的污水什么的。树枝渐渐从顶上枯萎了,黄叶掉了下来,句了听着叶子掉落的声音,心里空空落落的。最后死亡的进程停留在那里,不再向前发展了。残余的几根旁枝依然存活着,好像与那枯死的部分无关。句了天天数那几根旁枝,数剩下的树叶,终于适应了这种形态。他想,明年春天还会不会有新枝长出来呢?这棵树恐怕已经很老了。就是不长新枝,也还有这几根活着的旁枝,不会那么快就全部枯掉的。他一根根扳着那些枝丫查看,没有发现新的病变的迹象,就有点放心了。
句了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朱了,近来他糊里糊涂的,门也很少出,差不多把竹器店那边的事都快忘记了。他坐在屋里,竹器店的老板娘来窥视过几次,假装路过,脚步踏得很响,有一次还带着那剖鳝鱼的男人在身后,但句了非常厌倦。不知怎么的,这一段时间,就连老朱也不上门了,他倒是盼望老朱来聊一聊心中的那件事,减轻一点烦闷,可他就是不来。没有人来往,只是在家里做点小修理,于是成日里听见母亲在蚊帐里埋怨,怨句了进取心不够,没有尽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她的声音在帐子里忽高忽低,听不大清楚,她不再把脚伸到外面来,也不从帐子里向外探头了,只是弄出些奇怪的响声,使他听了比先前更加烦躁。
一天,母亲将头伸向蚊帐外,声色俱厉地冲着他质问:
“喂,你和竹器店已经断绝来往了吗?”
“断绝?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他迟疑不决,这个问题太突兀了。
“你想清楚了吗?这可是件大事。”
“我要去的,我今天下午就去。这样的好事情,别人想都想不到,我怎么会随便断绝。”
“这就对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母亲松了口气,缩回帐子里去了。
虽然口里这样说,句了那天下午并没有去竹器店,他在拖时间,第二天也没有去。太阳照在门前那棵树上,残余的那几根旁枝依然是活生生的,妻子从树下走过,那身影分外显得瘦小。
“竹器店的老板娘来过了,她向你问好,说大家都在想念你。他们是谁?这个‘大家’?你新交际的朋友吗?”妻子问。
“一些不存在的人罢了。”他敷衍着妻子,走到树下面,抚摸着那几根旁枝,脑子里升起稀薄的梦想。
“他好久都没来过了。”妻子的话从耳边飘过去。
一个影子投在他的脚下,回头一望,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在打量这几根树枝,这个人是不是“他”呢?句了看见妻子站在窗口,也在朝这边望,既然妻子并没有和这个人打招呼,就说明这个人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们在哪里见过。”那人对句了说,“很可能是桥上。”
“完全没有。”句了恼怒地回答。
“只不过你不想承认罢了。我倒是愿意带你去一个地方,反正你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家里不去,你就跟我去怎么样?”这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句了想了想,的确没理由不去,或者说他现在没理由不做任何一件事。
但是妻子跑了出来,拦在他们两个之间,要那个人“走开”。那人就走开一点,在远处等着。
“这是个什么人,认都不认识,他来了你就跟他走,你怎么可以这样。近来你变得这么随意了,真没想到。”
“他也提到桥上的事,”句了争辩说,“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呢?你碰见的那个人,要邀我去养蚕,实际上你也不认识他,还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用不着去找什么根据的。”句了推开妻子,就跟了那人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母亲的脸出现在窗口,脸上的表情很赞赏的样子,还冲他摇了摇手中的纸盒,那是她自己的纸盒。
那人走得很快,一拐就拐进句了的街坊张老头家中去了。句了连忙随后跟了进去,他一进去,那人就不见了。房里坐着张老头,正对着小镜子剪胡须,竹器店老板娘站在张老头身后打毛线。看见句了进来了,他们俩都做出高傲的样子不理他。句了在屋当中站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要走。
“你既然来了,又急着走干什么呢。”老板娘说,她抢先走过去把门关上了,然后又昂着头回到她的位置,拿起毛线。
句了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东张西望的。他看见墙上也有一些相框,里面框着些很古板的黑白相片,那些人一个个都像在发怒。
“来了,就好好地坐下来。”张老头放下剪刀和小镜子,开口说道,“我们这些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都是老街坊,老邻居了。这些年我们虽不交谈,不来往,对于你那件事情可说是深思熟虑的,你就是躲着我们,成日里关在家里不出来,我们之间也是心心相印的。不用问别人,问问你母亲,你就知道了。今天有机会对你说出来我很高兴。我和老板娘交往很深,这些日子总在讨论你的问题,反复分析过了。她告诉我你拿走了那些蚕尸,也目睹了那棵令人遐想联翩的桑树,这会给予你一种很好的影响的。如今这世道,我们的影响力越来越薄弱了,你要好好把握自己,日日里想念着那桩事,切不可迷乱起来。”
“是啊,是啊。”竹器店的老板娘似乎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连忙从毛线上抬起头来附和,“你拿了那纸盒回去了,有没有静下心好好地听一听呢?这世上的事情啊,说不准。”
老板娘放下毛线,和张老头凑到一处翻看一册画报,在上面指指点点的,句了伸长脖子去看,看见画报上画着很多圆圈,大圈套小圈,红红绿绿的,他再要看,老板娘将他推开了,瞪着眼呵斥他:
“这上面的东西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你乖乖地在那里等着,我们等一会儿要谈论你的问题的。”
句了就缩回脖子等着。他们俩将画报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用一些行家的话议论着,句了完全听不懂。句了心里想:这种事总会有个完吧?完了之后他们就会来讨论他的“问题”了,自己只有耐心等待。他坐在角落里打起瞌睡来。
似乎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两人才沉默下来。句了站起身凑上前去。
“你该走了,”老板娘拍拍他的肩,仿佛他是一个小孩子,“回去听那纸盒里的响声吧,你母亲这个人,我很尊重她。”
张老头也站了起来,和他握手,说:“欢迎常来光临。”句了就问他刚才领他进来的那个人上哪儿去了。张老头说那人是街道上的清洁工,常常在街上观察句了,难道句了不认识他?又说句了太不注意观察周围的事物了,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的,这样很不好。他告诫他:“老板娘后院的那棵桑树,值得好好地回忆,那种小树,一旦见过,终生难忘,很多人都验证过这件事,尤其在意念集中的夜晚,关于它的遐想就如一条长河。”
句了走出门,看见那清洁工也随后钻了出来,在句了旁边行走。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句了忍不住问。
“我?除了这条街,我还能去哪里,每天我都和你打招呼,问候,你真是贵人健忘。我心里装了一些各种各样的线索,今天我对你说,跟了我走,你会发现好多你没记住的事。我们这就去菜市场找那卖鸡蛋的老婆婆,你没理由不去吧?”
“没有。”
菜市场拥挤得很,卖牛肉的,卖鸡鸭的,卖猪肉的,卖鱼的,卖蔬菜的,把一条街挤得满满的,到处吆喝着。清洁工低头穿梭,勇往直前,撞了好多人,句了紧随其后,搞得大家都给他们让路。一会儿他们就到达那棵大槐树下,卖鸡蛋的不在那里,卖丝瓜的也不在,槐树下空空荡荡,在这拥挤的菜市场显得十分怪异。清洁工就问旁边的肉贩子,卖鸡蛋的老婆婆哪里去了,肉贩子阴沉着脸,说了些模棱两可的怪话。
“你站在树下等吧,她快来了,她是以此为生的,不能不来。”清洁工撇下句了走了,因为他要回去工作。
句了在那块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很不自在,周围的菜贩子吆喝声四起,主妇们穿来穿去,都用白眼扫他,还有一位故意冲过来撞了他一下又跑开了。忽然前面又开来一辆大卡车,所有的菜贩子都得让道,大家挤到槐树下面来,将句了推来搡去的,弄得他站立不稳。句了想回家去,但那大卡车将一条窄道堵住,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法通过。
“这是哪里来的车,怎么开到菜市场来了?”句了愤怒地问旁边的人。
但大家都装聋作哑,有人还对他做出讥笑的样子。
“他对自己倒底是如何估计的?”一个人在他背后轻声对别人说,“我觉得他实在是缺乏深思熟虑,太喜欢冲动了。”
等了老半天,车子好不容易启动了,人群松动起来,句了便慢慢向外走。走了不远,忽然看见卖鸡蛋的老婆婆的身影,在人流中向外钻,句了赶上前去,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来,句了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满脸病容,驼着背,就像个老太婆。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装作没事一样看别的地方。
“买鸡蛋?”她问,“你把我错当成什么人了吧?刚才在那棵树底下,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神与众不同,所以大家都在挤你,容不得你。你不安于现状,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看我,有我肺病,每天还是来卖鸡蛋,不比别人差。我妈妈也是卖鸡蛋的,她中了风,一条腿都黑了,所以不能来了,我就继续了她的工作,我并不小看这件工作。”
那女子说完就消失在人流中,头也不回。句了想着她的话,心里翻腾着一些久远的记忆,那些记忆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你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妻子一边帮他拍身上的灰一边说,“没事就常出去走走,很有益健康的,现在你出去后,也没什么人来这里了,这是不是有点怪呢?”
“啊,依我看,这倒是很正常的呢。”句了说过了这话就轻松起来,他走到窗下去,看见大树的那几根旁枝依旧活生生地招展着,一点病都没有,又记起前几天自己曾说过要围一个水池养鸭的事来,又觉自己说话欠考虑,现在倒是一点冲动都没有了。妻子也说他今天显得沉着多了,很欣慰的样子。
他在房里转了转,忽然发现母亲不见了。她的床上的蚊帐已经挂好,毯子什么的也叠得整整齐齐,她出了什么事呢?
“妈妈在厨房里洗菜,她好多了,腿也不疼了。她说以前她一直为你担心,自己才有病的,现在你好了,她也好了。”
句了看见母亲的小纸盒放在枕头边,就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拿起纸盒,打开来看。纸盒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那么“嘣嘣”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也许,那只不过是母亲用指头敲得纸盒作响?句了站在那里,感到了母亲心里的城府,不由得就有点颤栗,他记起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放下纸盒,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里去。
但是母亲并不在厨房,句了又在屋里找了找,也不见她。
“妈妈到哪里去了?”句了问妻子。
“妈妈其实是搬走了。”妻子歉疚地说,“我怕你接受不了才说她在厨房的,她的举动把我吓坏了,她说走就走,一点都不通融,我们得罪她了吗?其实有她在这个家里我们倒有了主心骨似的,为什么她这么快就走?”
“奶奶就在这里不远,只有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儿子说。
“哪里?”妻子问。
“我不能告诉你们,反正她离这里不远。她说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要换一个方式了。”儿子的态度不像在卖关子。
句了不想再追究下去,就又走到母亲床边,拿起那只空纸盒,放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心神恍惚起来。老板娘也给了他一个盒子,让他放在耳边摇晃,好好听听蚕尸发出的响声,母亲的盒子里原先到底有没有东西呢?句了想象母亲躺在蚊帐里,用指头敲空纸盒的神情,不觉十分好笑,母亲真是深不可测啊。句了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看着帐顶,闻见了母亲的气味,又忍不住发出笑声。
“你笑什么呀?”妻子问。
“妈妈的内心真奇妙。”句了说,“这一阵子我已经想通了,今后凡是我的邻居,比如竹器店老板娘、张老头,还有扫街的清洁工,我都要轮流去他们家拜访,不然我这一生也没别的事好干了。”
他说完就在屋里踱起步来,觉得自己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似的。从前推销皮革的时候,他的心情与现在也有某些相似之处,那时在人流里面看太阳,心里面有很多悬而未决的事,每走一步,就丢下一些零零落落的记忆。几十年来,他一直渴望一种轻轻巧巧的生活,拼了全力去达到,可就是难以达到,总差那么一点点。比如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得罪了老板娘,以及同事老朱。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桑树和蚕子都成了失落的记忆,每当想到这事,就觉得自己在某时某地态度轻浮,缺乏深思。剖鳝鱼的男人还在不在那铺了水泥的院子里干他的本行呢?句了回忆起他那两只脚,对他的话记得很清楚,但是当时自己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一定是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吧。还有墙上的那些照片,当时看起来是那么呆板乏味,现在回想起来,感到了那里面有某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内涵。
没有了母亲家里显得异常寂静,似乎大家都在轻手轻脚地行动,心中怀着默契。句了换了一身衣服,穿上皮鞋,走出门去。他走到外面,似乎心里有很明确的目的。
这一次,竹器店的老板娘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不再带他往后院去,却在店堂里找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她一边打毛衣一边和他说话,有时来了顾客就去应付一下,完全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句了坐在那里,也觉得自己很平常。
“你的妈妈,已经来我这里住下了,这件事你知道吗?”她从毛衣上抬起头来,“她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啊。近来我们都不再缅怀,我们大家要重新开始。我、你母亲,还有院子里剖鳝鱼那一位,他是我弟弟,我们三个人静静地住在这里,彼此间也很少说话,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而你,每天都来拜访,坐一坐,说些不相干的事,我们彼此十分满足。往往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听见了街上人来车往,看见了那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你母亲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弟弟从后院走过来,也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而我,在毛衣上织出了一朵水仙花,我们抬起头来,看见你出现在夕阳里……你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状况?”
“我不知道。”句了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安安静静地过活,也很合我的意。自从退休之后,我对动荡的生活就不那么习惯了。妈妈现在在里面吗?”
“在啊,你要见她吗?我这就带你去。”
正是那间放蚕的房间,母亲躺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有点浮肿,还有点陌生的表情,她瞪着墙上的那些照片,神态很入迷,他们进去了她还是一动不动。
“嘘!你母亲正在作进一步的考虑。”老板娘轻声说道,“她告诉我,她要全身心放松一下,她的腿已经好了,昨天我们一块去了三角塘,捞了些虾回来,我们俩就像渔夫一样凯旋而归。”
“可是昨天母亲并没有跟你去三角塘呀,她在家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嘛。”
“这正是你的思维的局限所在,这样一位母亲,你是不可能完全理解透彻的,你只是看见表面现象,对于深层的问题你很少去想。”老板娘得意洋洋地说。
母亲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脸朝墙,曲蜷着身子要睡。
“妈妈!”句了喊道。
“干什么?”母亲很生气,“不要这样喊。我又不是听不见。”
“原来妈妈在这里。”
“我需要考虑一些问题,十多年前这些问题就出现了,这个地方很适合于我思考。句了你想做什么就赶快去做吧,怎样做都可以的。”母亲又打了个哈欠,似乎入睡了。
句了跟随老板娘回到店堂里,遵照老板娘的嘱咐坐在椅子上。老板娘时而起身应付顾客,时而一边织毛衣一边和句了说些不相干的事。慢慢地,句了的思绪被拖了进去,也开始信口开河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说完了又无缘无故地笑。不久来了一位顾客,正是句了的妻子,来买蜡烛的,她看见句了,显得很高兴,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蜡烛也不买了。她告诉他家里门前那棵树被一个顽皮的小孩将枝丫全砍掉了,现在光秃秃的,矗立在门口,怪不顺眼的,又说那种人家的小孩,没教养到了这个程度,真该死,幸亏没养鸭,要是养了,肯定被他弄死了。
“怎么会养鸭呢?我和你说说好玩的嘛。”句了“嘿嘿”地笑起来。老板娘也笑了。
妻子想了想,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