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各式各样的风。房繁现在已经和会差不多了,夜半时分,躺在床上,只要随便听听,就可以听出风向,如偏东风,偏西风,东南风,正南风等等。如睡不着,而又特别无聊,她就想一想关于野地里的事,想着想着就周身发热,坐了起来。
“你又折腾什么呢?”母亲衰老沉重的躯体在对面的钢丝床上翻动了一下,咕噜着又睡着了,一只萎缩的脚伸在毯子外面。
她与会是在沙地里起风的时分相识的,当时她捂着脸蹲在地上,进了灰沙的双眼流着泪。会来了,与她蹲在一处,但会并不捂着眼睛,而是将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周围,表情冷漠。一直到好久之后,房繁才知道会的眼球十分坚硬,不在乎灰沙之类。
那一天,她俩在沙地里蹲了好久,直到风停。会看了看房繁被揉红了的眼睛,说起一些古怪的事。她问房繁,有没有见过一处地方的一行脚印,或者说,有没有关于那一行脚印的记忆?房繁使劲地摇头,会的坚硬的眼珠里就流露出一种怜悯。后来种菜的老农挑着粪桶过来了,她俩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会一闪就闪开了,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房繁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她俩在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地里停下了,夕阳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她俩单薄的身子,房繁十分诧异地看见她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化为一个狭长浓黑的影拖在身后,还微微地抖动,那景象是十分恐怖的。好半天,房繁一动也不敢动。
“你原先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房繁终于故作镇定地问。
“其实你何必问,”会微笑着说,“还不是和你一样,原先也忙忙碌碌的,后来便开始游荡了。我早知道你的事,你也知道我,只是你一忙起来就忘了。”
那个时候,会的短发还是乌黑的,房繁将她看作一位青年妇女,或者说将她看作一位年龄不确定的女友。这位女友行踪不定,但只要房繁开始想念她,她总会来的,房繁试验了好多次,屡试不爽。她们有时在野外见面,还有的时候,会就登门拜访。会登门拜访时很大方,穿着旧衣服,灰不溜丢的,行走的步伐却十分有力。她坐在桌边,房繁的母亲就将她误认作自己的一位远房表妹,与她拉起家常来。
房繁想念会的时候,母亲似乎也知道会要来了。经常,她正要出门去采购东西,却又折回来,在桌边坐下。于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门。随着风的呼啸的临近,门闩轻轻一动,会走进来了。
“我又看您来了,这里很安静。”她向母亲微微一笑,也在桌边坐下。
“我们总是欢迎你的。”母亲也笑了笑,“秦叔上星期摔了腿,你去看过他了吗?”
“我总要去的。”会口里对母亲说话,目光却在与房繁进行交流,她的手指头也在用力捏着房繁的肩膀,就仿佛触到了她的骨头。
房繁的全身都战栗起来。她低下头打量会的脚,看见那双脚又窄又长,穿一双帆布胶鞋,短短的灰色的袜子。从双脚上看,会似乎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的,房繁想问她,又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一问就会没完没了,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房繁更喜欢夜半时分与会见面,因为那时母亲睡着了。母亲的瞌睡总是很大,从不在半夜真正醒来,她往往是迷迷糊糊问一句什么,又睡着了。门闩一动,会进来了,轻轻地在床沿落坐,一声不响。房繁也坐起来,一声不响。她们俩都在竖耳倾听门外的风。有时房繁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在听,会只是做出听的样子。有一次,像这样坐久了,房繁就说:
“你的脚真灵活,一双无所不及的脚。”
“人人都可以做到无所不及。”会的眼珠一动不动,“我来这里的路上,一脚踏在一堆狗粪上,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风向也是很随意的,刚才你认为是东南风,可实际上却是西风,但我们总按捺不住,要听个明白,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便说:
“昨夜她又来过了,我听见门闩一响,我太困了,不想起身。会真是个劳苦命,总爱半夜来,年轻时都这样,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困,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好了。房繁,你的眼睛肿得真厉害,你们都应该好好休息。”
周围的邻居都见过会,但没人对她多加注意,他们都不相信会是房繁在野地里结识的一个陌生的女子。房繁将这件事说了又说,说得唇干舌燥,眼圈都黑了,邻居们仍然将会称呼为“老回(母亲)家的表妹”,还对房繁的解释做出厌倦的神态,似乎她要捣什么鬼。
会并不仅仅在夜半时分与房繁单独见面,她差不多是无所顾忌的。有时,房繁并不曾想她,她也来了,甚至有很多人在旁边时也如此。一次,房繁和母亲为一件小事与邻家张某发生争吵,双方都吵得面红耳赤的,还相互扔石块。谁也没注意到会来了,她站在人群外围,饶有兴致地观看。先是母亲的声音小了下去,后来房繁也一声不响了,张某觉得非常意外,又扯起喉咙骂了几句,不见反应,便悻悻地进屋去了。
“啊,你来了。”房繁说,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呢?这正是她最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啊。房繁于是恨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与人争吵起来,还丑态百出的。她沉下脸,不再说话了。
母亲却兴奋得不得了,一五一十地向会数落张某的劣迹,声音又高又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会倾听着,不时地点头,眼睛看着地下,用足尖拨弄一块小石头,拨得那石头溜溜转。母亲说完了,会就一脚踢开小石头,大步流星地走到房繁面前,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房繁只觉得那骨节分明的指头冷彻她的肺腑。
“你俩看上去就像两姐妹,”母亲笑眯眯地说,“房繁爱面子,不喜欢别人看见她与人吵,其实这又有什么呢?会是自家人,我敢担保她自己也常与人吵,我说得对吗?”
会撇了撇嘴,说:
“当然,我怎么不与人吵呢?您说得对,妈妈。”
她说完就提议与房繁去野地里,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房繁的肩胛骨,房繁每走一步就疼得牙一龇。她俩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到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沙地里,虽然一丝风也没有,会却抽了抽鼻子,说:“东南风。”
“你还没有关于那一行脚印的记忆吗?你总要搜索,这种事忘不了的。”会说这话时玻璃似的眼球一动也不动。
“我一点也想不起。”房繁含糊地咕噜道,她还在想着吵架时的情景,脑海里满是自己当时的形象,这个时候提什么脚印之类最不是时候了,她觉得会简直是在戏弄她。
会一点也不像戏弄她的样子,她那双窄长的、穿着帆布胶鞋的脚稳稳地站在沙地上,一只手里灵活地旋转着一根狗尾草。她皱着眉头,抽着鼻子,似乎在闻风向。房繁离她有两米远的样子,紧盯着她的背。会忽然一回头,瞪着坚硬的眼珠。房繁发现她并不望她,那眼光似乎很凶狠。像梦中一般费力,房繁竭力将自己的思绪往回拉,想要考虑一下关于脚印的记忆,却听见会在旁边傲慢地说:
“那种事,不是要想就想得起来的,有的人一生都在作准备。比如你的母亲,她也在作准备。”
“我和妈妈都太容易激动了,像张某这类的事总落到我们头上。让你看见,总觉得不太好。”
“我想与那什么张某交个朋友。”会一字一板地说。
“啊!”房繁惊骇地倒退了两步,一脸不解的神色。
第二天房繁就看见会和那张某从隔壁走了出来,两人热烈地交谈着,张某还亲热地拍了拍会的后脑勺,就仿佛她是他的情人或亲妹妹。房繁死死盯着他们,妒忌得不得了。他俩出去了一上午,后来张某一个人回来了,哼着歌,趾高气扬的样子。
那一整天房繁和母亲都觉得十分悲哀,因为会背叛了她们,去和她们的死敌相好了。房繁一声不响,用哀伤的眼光看着窗外的一根电线杆,会就是从那里消失的,她觉得她不会再来了。
母亲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口里唠叨着,说房繁应当找到会,与她好好地谈一谈。“她毕竟是我们的亲戚嘛,她不了解内情,被那张某欺骗了。”
张某似乎是对她家怀着戏弄的心情,路过她们窗前总是诡诈地笑,还放出大黄狗,威胁地朝她家门口狂吠。母亲听得不耐烦了,就端起一锅开水朝那只狗泼去,那狗后退几步,叫得更厉害了。
“畜生都容不了吗?”张某走过来油嘴滑舌地说,“你们这种人家什么人都容不下,只好关起门来坐在家中。你们讨厌人家,人家也讨厌你们。一天到晚坐在家中,像个什么话呢?”
“你这只恶狗!”母亲骂着走出门去,“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是恶狗吗?”张某一脸无赖相,“就算是,你那表妹却看得上我,她不是成了母狗了吗?”
母亲一脸通红,关上门反过身来对房繁说:
“气死我了!”
外面有人敲门,接着门闩一动,会进来了。母亲拉着会坐下,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非提醒你不可,那种人,你难道就不怕?”
“谁?”
“还能有谁,与我们吵架的那一个吧。他从来不安好心,你还随意与他交往,我真为你的生命安全担心,他那种人,可是要谋害人的。”
“妈妈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房繁对母亲的夸大其词十分厌恶和羞愧,只想赶快离开。
她走到门那里,迟疑地去开门,被会的一只手有力地拦了回来。
“张某的背后有条影子。”会平静地说,“他怕得发抖,才和你们吵架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他每天都出门,还带着那条狗,为什么呢?因为屋里太寂静了。他让那条狗叫个不停,你们也看到了的。我当然知道他要谋害我,这是免不了的。总的来说他是个有趣的人,有点忧郁症。”
母亲和房繁都不说话了。
会照旧与张某来往,打得火热。有一次她甚至还将张某带来房繁家里。张某坐在那里,挑衅地用脚将桌子踢得“哗啦”作响。会走到张某身后,将一只手掌按在张某的肩膀上,他便平静下来了,脸上却还是那种挑衅的表情。
“你,和他去野地里了吗?”房繁冷不防问道,连自己也对自己的提问感到奇怪。
“他不一定要去那种地方。”会说,“通常我们总是在马路上走或者到别人家里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们要干那种事,用不着去野地里,他家里就可以。你不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吗?”
“那么,你只和我去野地里了?”
“也不一定,这种事,怎样都可以的。”
“这屋里藏着毒蛇!”张某忽然大声嚷嚷起来,“成天关着门,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一到这种人家就觉得头晕。心神不定的,见了就讨厌!说起话来也与众不同,打哑谜一样。老回家的表妹,你还有完没完呀?你竟与这种人家来往,吃饱了撑的!”他站起身,扯了会往外走。会在门边回过头来向房繁做了个鬼脸。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不但骂张某,连带着也骂会,说她是“鬼迷心窍”。房繁劝母亲不要恼,因为这些事都是她们自己闹出来的,如果她俩的脾气好一些,不与那张某吵,说不定会便不会结识他。都是因为她们个性太强,凡事不服输,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会身后拖的那条影子越来越短了。房繁与她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阳光下一长一短的两条影子,眼皮一跳一跳的。她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俩的影子是叠在一起的。会用愁闷的口气对房繁说起旅行的计划,因为老是呆在一处地方,天天看见张某这类人也没什么大的意思。房繁就想,会是否对她也厌烦了呢?她仍然在半夜拜访她,有时两人一起去野地里,只是像从前那种促膝谈心越来越稀少了,多半总是沉默,难怪两人的影子也不叠在一起了。但房繁依然有阴森的感觉。
虽然房繁从不刨根问底,会有一天仿佛是无意中说起她也是有家人的,只不过她没有说他们在哪里,以何种方式与她联系。她让这些疑问停在空中,然后随风飘散。在这种情况下,房繁就想要会脱离那张某,也想要她与自己说点什么,然而种菜的老农总是挑着粪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从她们两人当中插了过去。会一闪就闪开了好远,房繁要继续自己的思绪也是不可能的了,说出口的话又蠢又没有意义,不如不说。既然会并不把那张某放在眼里,自己又何必与他计较呢?莫非计较的目的就是要摆脱他吗?连她自己也清楚要摆脱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会的行为就是为了向她说明这个道理。
“你的妈妈,总该与你见面的吧?”房繁试探地问。
会仰着头,保持着高傲的沉默,狭长的双脚稳稳地站在沙地里,双手插在宽大的衣兜里,全身散发出那种阴冷的气息。
房繁就想,也许为了那该死的张某,她瞧不起自己了。其实呢,她自己并不很把张某当回事,只是母亲一挑逗,她就忍不住了,就像那么回事了。她很想向会表白这一点,每次一表白,却得到与预期相反的结果。会说她的懊悔心理是“故作清高”,还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摆脱不了谁,何必自寻烦恼”。房繁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像会一样与张某这类人打成一伙。她太冲动,母亲也是这样,为了这冲动,两个人都付出了代价,不得不生活在一种尴尬的境地里。对于这种境地她倒是随遇而安了,但母亲却不安,总在冲动,肇事,没完没了。母亲认为会既然是自己的亲戚,就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她尽自己的力量拉拢会,诽谤张某,毫不隐瞒自己的俗气。但会总是不偏不倚,使她十分沮丧。
房繁邀了母亲去调查会的行踪,她们要跟踪她,找到她的住所。会一出她们的家门她俩就尾随而去,远远地盯她的梢。会走得很快,所以一会儿她俩就气喘吁吁了。中午时分会从一栋楼房的楼梯上去了,房繁和母亲也连忙跟了上去。
“这是我原先的同事老袁家嘛。”母亲悄悄地对房繁说,“难道会竟是她的女儿?不对,她只有个儿子。”
会在老袁家大声说话,老袁也在大声说话。她们似乎是在讨论一桩买卖,会正在与老袁讨价还价。老袁很生气,说会“不顾交情,不要面子”。这些话都被房繁和母亲听见了。
“你真是寸步不让呢!”老袁的声音。
“我还欠着很多人的账呢!难道你不明白吗?”会厉声说。
谈完买卖,老袁请会吃饭,会吃完饭就下楼了,房繁和母亲连忙躲在隐蔽处。后来会又到了一家人家,这家也是房繁家的熟人。会又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好像故意说给门外的人听似的。开始他们的谈话很含糊,房繁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们的意思,于是开始走神,正在走神之际,忽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房子里面还是在谈买卖上的事,只不过会是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讨价还价。那位熟人也很生气,不住地朝地上吐唾沫,敲桌子,还骂会是个“吃人肉的高利贷”。
会出门时,已是下午两点,母亲和房繁饿得头昏眼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会轻轻巧巧地跳上一辆交通车,消失在马路尽头。
在面馆吃了面,房繁提议回转去盘问她们那位熟人,看能否搞清会的行踪。
一提起会,熟人还是气呼呼的。接着他脸上出现怀疑的表情,盯住她俩看了又看。
“你们真的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他皱着眉头说。
房繁和母亲表示确实如此。
“这不可能。”他断然一挥手,“这种事,不可能。”
“她是我们的老街坊。”房繁提示道。
“老街坊?不可能。”
“你总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房繁又提示。
“我?不可能。我没想过这种事。为什么要去调查这种人呢?我考虑的是买卖上的利益。她是个高利贷,就是这么回事。”
房繁和母亲从这个熟人口中问不出什么,就起身告辞了。刚走了几步,熟人又追了上来,拦住她们俩,很严肃地问:
“你们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
房繁和母亲都摇头。
“原来这样,我也不知道。谁能知道?不可能。”他放了心。“我倒是愿意向你们提供一点信息,我的一个亲戚告诉我说,她有一个兄弟,就住在这里不远,这是她亲口对我这个亲戚说的。你们为什么摇头?这个信息没有价值吗?”
“一点价值也没有。”
“你们两个太高傲了,成天呆在家里不出来。”熟人指责道,“她倒是常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大家觉得她无根无底,有时候,她又与我们打得火热。她这个人,没什么架子。”
“你知道她刚才上哪儿去了吗?”房繁问。
“能上哪里去呢?还不是到我姨外婆家去了,她总住在她家,不过从不在她家睡,一到黄昏就离开了,鬼才知道她夜里搞些什么。”
房繁想,她是知道她夜里搞些什么的,不过不能告诉这个人。她这样想着,脸色渐渐开朗,心中洋溢着喜悦。
一连几天,房繁总在做家务的时候独自嘻嘻地笑着,有时还哼个什么曲子,母亲在旁边很诧异地看着。会有好几天不来了,母亲问房繁,房繁就说:“要不了几天又会来的,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母亲却不太相信房繁的估计,认为她把自己看得太高。
“会才是敢说敢干的人呢!”她说这话像在赌气,可是房繁不想解释。
房繁擦洗着杯盘,看着自己圆熟的动作,生出几分感动。她的眼前出现她自己和会站在野地里的鲜明形象,还有那种使人流泪的风。近来她总是梦想着野地里的一切,可是她的脚不想动,即使会邀她去了,那也是被动的,远不如现在洗着杯盘,想象着这一切时那么感动。她又感激起会来,因了她的邀请,才生出这许多的意象来,填充着每一天的空白,日常生活的那种偏激便渐渐平息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她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
母亲真的生气了,当天夜里,她坐在床上守着,像得到了什么预告似的。房繁也不睡。凌晨,熟悉的声音临近了,门闩一动,她走了进来。她疲惫不堪,脸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她一言不发,一进来就倒在房繁的床上睡着了。母亲气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盖上被子睡了。房繁现在怎么也无法入睡了,她想着一些古怪的意境,那里面总有高山和海,风将黄沙吹得漫天飞扬。她想了又想,总离不开那些意境,于是怀疑自己所想的也许正是身边睡的这个人的梦境。会发出均匀的鼾声,灯光下的脸上变幻着各式诡秘的表情。房繁不敢注视她的脸,就熄了灯,穿好衣,到门口踱起步来。
月光下,张某走了过来,显得面目狰狞。房繁垂下头去不看他,只管慢慢踱步。
“你不要指望她还会与你去那边了,”张某说,“我们一起去过了,还看见了一些你从未见过的风景,她在那里摔了一跤,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幸亏被树枝挡住。”
房繁不声不响地踱步。月亮钻进了乌云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张某也不说话了,蹲在屋檐下抽烟。风声由远而近,是西风。房繁听见会在屋里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她想起三十多年前,这屋后长着一片草,草茎像丝绒一样绿而亮,又有韧性,房繁叫它们为“丝线草”。她正想到这里,门开了,会走了出来,一边用手指拢着头发一边打哈欠。房繁发现张某不见了。
“你真的和他也去了那边吗?”房繁问。
“不要提他了,他就是那么回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这里有很多人欠着我的帐,我也欠了很多人的,所以我必得要奔波。今夜这么黑,你一定觉得离什么东西很近吧?你的感觉没错,这正是西风,我闻见了鲸鱼的气味。”
“我们的家正好在那片野地的尽头,我刚刚明白这件事。”
“这都是因为今夜这么黑的缘故,你看,这是我的手,你摸到了吧,你有什么感觉?”
房繁捏着会那些细长坚硬的指头,全身发起抖来。
“石头。”她磕着牙说。
“好。”会说,“你会慢慢感觉到的,你总算明白起来了。你坐在黑暗里,可以去想一些更深更黑的东西,我以前常这么做,白天反而更加精神抖擞。”
她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坐在屋檐下,房繁闻着鲸鱼的气味,似乎很陶醉。会说她不能久留,隔几天有这么一回也就够了,不像房繁,整天呆在家没事,尽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会说话间不知不觉就破晓了,张某吹着口哨从家里出来,会就朝他走过去,张某很得意。
“我们又要去那边,这下你看见了吧,”张某对房繁说,“我与她可是情同手足,你和她,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所以你不要和我争了。争什么呢?这种事你争不过我的。你去告诉你妈妈让她也死心吧。”
他俩顺着大路走掉了。
房繁发着呆,听见母亲在门口说:“看,她还挽着那家伙的胳膊呢!真是连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哪里像我们家的人啊!”
“她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房繁忍不住顶了母亲一句。
“什么?”母亲吃惊了,“你竟这样看待你的母亲呀?难道我是个说谎的人吗?她明明是我的一个表妹,我怎么会弄错?你故意将她说成是别人家的,因为你觉得自己丢脸,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觉得丢脸了,再说她不是来了吗?”
“她来是来了,可是她的心不在我们家里,她总惦记着那姓张的。”
“谁又能留得住她呢?那是痴心妄想,她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自己也说她敢想敢干。”房繁觉得再谈下去很烦躁,就进去做早饭去了。
她故意将锅碗碰得“砰砰”直响,表示向母亲抗议。她觉得母亲很横蛮,她一定要与那张某争个高低,又要霸占会,还要干涉会的自由,不让她与别人交往。再一想,自己不也有那么一点横蛮吗?自己不过与会去了几次野地里,就以为对她有什么权利了,其实有什么权利呢?一点也没有。这个会,谁也不在乎,不管她与谁去过了什么地方,一切都不会改变的。房繁虽然渐渐明白了,可仍然无法改变自己,至少是无法彻底改变。比如刚才,她眼见会与张某去了那边,心里仍然是愤恨的,只不过这愤恨持续的时间很短,不像母亲那么耿耿于怀罢了。其实呢,野地里谁都可以去,母亲也可以,只要她不那么嗜睡如命就去成了。看来母亲是无法明白这一点的,她的感情太激烈了,事事都认真计较。
尽管张某仍然时常来嘲弄,房繁和母亲还是越来越不爱出门了。除了必要的采买,两人整日都呆在家中。母亲还不时朝窗外看一看,房繁是连看也懒得看了。于是母亲就将自己所看到的向房繁汇报。虽然她所说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房繁总惊异于自己的感觉与母亲如此相通,两人的喜怒哀乐总连在一起,即使房繁想改变也办不到。
“别装佯了,”母亲总说,“你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吗?”
“会今天是第二次与张某外出了,”母亲汇报说,“还有老袁也和他们一起。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世界怎么颠三倒四了。”
“你也可以与他们连成一体嘛。”房繁随口说道。
“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真的不在乎?算我瞎操心好不好?我倒希望你真不在乎这种事呢!”母亲生气地说。
房繁也希望自己不在乎母亲汇报的那些事,可事实相反,她在乎得很。她一边做着家务,欣赏着自己熟练的动作,耳朵一边倾听着母亲的唠叨,全听进去了。现在她的听觉,比原先还要敏锐得多了,只要母亲一开口,她就能猜出她下面要说的话的意思。要是母亲偶尔一整天不说话,房繁就寂寞得不行。
母亲知道房繁的寂寞,朝窗外看得越来越勤了,有时没有看到什么事情发生,她甚至胡编一些情况来向房繁汇报。房繁同样知道母亲的小小的伎俩,内心升起一股感激之情,脾气也柔和得多了。
每天白天她俩就如此打发着日子。到了夜里,母亲总是不管不顾地睡得迷迷糊糊,天不亮从不醒来。房繁也想不管不顾地睡,可她总惦记着一些事,一些不明确的事。当她凝神细想时,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却又还是惦记,又有点忧虑,所以睡不死,迷迷糊糊都做不到,大半时间是睁着眼。在漫长的夜里,她有时会想起会,于是会就来了,坐在她床边聊一聊,天亮之际才离去。不想会的时候,房繁往往听见隐隐约约的狮吼声,于是她记起自己是住在野地的尽头,必得要多加小心,因为白天里一忙就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她开灯坐起,警惕地听着门窗的响动。
她试图与母亲谈到野地里的狮吼,她一开口母亲就打断她:
“你完全听错了,哪有什么狮吼。整夜都有一些熟人在我耳边吵,比如老袁,比如与会做生意的邱家,还有韩家,这些人叽叽喳喳的,搞得我睡不沉。会来过了吧?我看她快要把你的脑子搅乱了,现在只不过是听见什么狮子叫,再过几年就要灵魂出窍了。我实在无法理解会这个人。你说我们是住在荒野的尽头,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事便不能成立。只能说你愿意那样想罢了。”
“是这样。”
然而母亲竟也同意与她一道去那野地里了,是好奇吧。
那无边无际的野地里仅仅长着一些乱草和灌木,其间又总有那么一些菜农挑着空的粪桶在穿梭,房繁每次都找不到他们种的菜在什么地方。站在西风里,母亲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感觉,仍然在唠叨着与张某的纠葛。房繁就问母亲看见那些挑空桶的菜农没有。
“这些人算怎么回事,他们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母亲高声说。
房繁觉得那些人已经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们与我毫不相干!”母亲似乎还嫌不够,将声音提得更高了,“这不过是些过路的,我可是世世代代生长在这地方。我有邻居,有熟人朋友,我和他们相处得好不好,与这些人可没关系!”
房繁看见母亲说话时两眼睁得很大,似乎一点也不怕灰沙,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母亲生着与会同一类型的眼睛!为什么以前没注意到呢?是因为以前她从不陪母亲来沙地里的缘故吧。一阵灰沙扑面而来,房繁捂着脸蹲了下去。母亲在一旁抱怨,说房繁太娇气,不像话,还说她小题大作,说自己住在野地的尽头。“这种地方算得上是野地吗?人来人往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狮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她跺着脚,催房繁快回家。
房繁从指缝里看见有一个菜农朝她们走过来了,于是羞愧得佝偻着背不敢抬头。
“莫非你们真是在这种地方种菜吗?”母亲大大咧咧地与那人搭讪,那人瞪了她一眼,从她身旁擦过去。房繁觉得自己的脸丢尽了。
“哈!他不好意思了!”母亲拍着手高兴地说。“他们装模作样到这里来干活,穿来穿去的,可这不关我的事,我有我的生活,我不想搅乱自己的脑子。一个人长期呆在这种地方才乏味呢。我没有听见狮子吼,而且这地方人来人往的,你怎么好意思将这地方称作荒地呢?真是神经过敏啊。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不同。”
在风沙里,母亲迈着衰老的脚步,大摇大摆地前行,那模样就像一个流浪汉。房繁想道,原来母亲也有满不在乎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她们遇见老邱,老邱起先想躲开她们,后见躲不开,才满面笑容迎上来。
“去那边了吗?好!我刚刚瞅见你家表妹和张某也去了那边,这阵子他俩打得火热,你家表妹连生意上的事都冷淡了,从前她可是分毫必争啊!”
“她的事与我们无关。”母亲板着脸说。
“真的吗?”老邱做出吃惊的样子,“我不信,这种事,不可能。”
“我们在夜里听见了狮子的吼声呢!你想,我们正在家里睡,那东西就叫起来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母亲逼视着老邱。
老邱似乎被打了一棍子,偷看了母亲一眼,从旁边溜走了。
母亲像英雄一样昂着头朝家中走。她对房繁说:“从今以后我用不着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了,这些人只不过是些僵尸罢了,没有任何内容。”
“很久以来我就想搞一次远游,从来没有成功过。你全看见的,我长这么大,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这片野地,走到那里眼睛就迷蒙了,脚也动不了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房繁推心置腹地向母亲说起了心事。
“大概你走到那种地方就不想往前了吧。所有的欲望全消失了,一定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呢?几十年里,你有没有想过远游的事?”
“我?从来不,我走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干吗去想呢?事实上,我在自家周围转来转去的。远游干什么?有什么觉得好奇的东西吗?”母亲进了家门,放松地长嘘了一口气,“老实说,如果不是你坚持,我才懒得跟你去那种地方。那边与我们这边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样。我活了六十多年,从未对那边有过什么好奇心。那些人也和这些人差不多,全是些恶棍,你只要看看那菜农的眼睛。还是呆在家里安全,一出门就遇上那种眼光。”
房繁暗自想道,下次会来时,一定要告诉她母亲对那边的印象。她觉得母亲在这种事上有种奇怪的态度,就像跑在眼前的鹿,她想追也追不上。
去医院太平间看尸体的事是会提出来的,房繁就那么爽快地答应了。所有的细节房繁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她俩是去找一个耳后有痣的中年男子的尸体。“那人很像张某。”会用揶揄的口气告诉房繁。回来的路上遍地都是死松鼠,会像赛跑一般疾走,说有要紧事,她踩着那些死松鼠,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房繁独自回到家中。
一进门母亲就抱怨她,说她身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闻了就头疼得不行,还产生幻觉。头疼不要紧,她最怕的就是白天产生幻觉。比如刚才,她就看见很多小猪。
“你出去搞些什么名堂嘛,搞得全身都是可怕的气味。我早就不对会抱希望了,她那种人,冷酷无情。”母亲脸色灰白,全身颤抖。
房繁脱掉外衣,又洗了头发,看见母亲还缩在沙发上发抖,她提了篮子想出去买菜,被母亲阻止了。
“你这种样子是不能出去的。她竟带你去那种地方,真歹毒啊。我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现在你只要出门,就连你的影子都是那种味道,你洗也是白洗。我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事。”母亲说话时磕着牙。
“你放心,别人是闻不见的。这件事我有充分把握。”房繁缓缓地转过身,走到了大街上。
一路上,她觉得自己飘浮着,像柳枝一样随风摆动。她看见了张某,也看见了老袁,还看见了几个熟人,他们向她打招呼,却并不怎么注意她。她买了菜和食品回家,以胜利者的姿态一脚踢开门,走进里屋。她看见母亲还在发抖,一身冷汗,脸都黑了。房繁蹲下身,耐心耐烦地替母亲捶背,按摩。
“慢慢地就好了。”她说,“有什么事是不能适应的呢?就包括这桩事,也是可以适应的。比如一个小孩,一生下来就生活在这种气味里,从头到脚都渗透了这种味道,也就不会害怕了。关键还是个习惯问题嘛。”她用柔和的声音说来说去的,母亲总是无法平静下来,还不时用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看她几眼。
临近黄昏时,她突然叫了起来:“会是一个贼!这个女人,我称她为表妹,却并没好好地想一想、查一查,我这个人太轻信。我一直好好待她,从不怀疑她,她却把这房里弄成了一个殡仪馆!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总让我心里不踏实了。”
“那么你今后不许她来我们家了吗?”房繁又有点厌烦了。
“我?为什么呢?难道我还怕她?”母亲那呆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心事。
一连五天,会夜夜来邀房繁去医院。白天里,房繁总为记不住夜里干了些什么而苦恼。如果她问会,会便掩住口吃吃地笑。母亲从不打听她夜间的活动,只是抱怨她身上的气味,说她自己闻了就恐怖,“总有一天要发疯的。”
出门采买时,她还是像柳枝一样随风摆动,但熟人们并不大惊小怪。
被房繁追问得紧了,会就说:
“为什么你要把夜里所做的事搞得一清二楚呢?就当它是做梦好啦,完全无关紧要。至于我,我并不关心我做的事,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谁还去认真记它呀?你在这里对我问三问四,我却在想着自己的一桩买卖,这段时间我亏得十分厉害,说不定全亏光。还有你所妒忌的张某,正是我买卖上的对头,我们有那种关系,可他每时每刻都在拆我的台,你没想到吧?”会说到这里就用爱惜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的帆布胶鞋已经破了,露在外面的脚指甲裂着一条条缝,情形十分凄惨。
“你太辛苦了。”房繁同情地说,“我无法理解你的工作。”
“不要去想它了,徒生烦恼。”
“那个人,找到了吗?”
“你又在说瞎话了。”
一次她在街上走时,老袁对她生气了,一气就滔滔地说了一番话,她说房繁夜里从不来她家,很多人都看见她半夜在街上走,像是匆匆去某个地方似的。大家夜里都很寂寞,愿意有个人来家里聊聊,既然房繁去了别人家,就应该来她家坐一坐,她还与房繁的母亲是老同事呢!就算不是老同事,房繁也该照顾她这个寂寞的人,她并不要房繁帮她干什么事,只要常来聊聊就行,不要非得等到有求于她才来,比如上次那样。上次她和她母亲虽然躲在门外,她老袁是知道的,所以她才大声说话,为的是向她俩提供情报嘛!她们从她这里得了情报,明白了好多事,还得感谢她老袁呢!老袁说完这一大篇,就强行挽着房繁的手臂往她家里拖,房繁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走。快到老袁家时,老袁碰见了一个同事,那同事见了房繁就大惊小怪,说半夜里看见她在街上走,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老袁就去与同事搭讪,完全将房繁忘记了。房繁站了一会儿,看见她俩谈得热烈就提起脚来走。
“你到哪里去?我们今后还要讨论一下那个问题的。”老袁对房繁喊道。
母亲告诉了房繁窗外发生的一件事,房繁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中肯的比喻:“我就像跳蚤一样打发日子。”
“我吸你身上的血,你没有觉察到吗?这种日子我已经维持了很久了。”房繁告诉母亲。
七月里张某干出了一件荒唐事,用一把〓头砸破了房繁家一面砖墙,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母亲将这事告诉房繁的时候,房繁正在漱口,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早饭,就在家中打扫起卫生来。门外闹哄哄的,很多人围在那里,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房繁也很兴奋,可她并不想出去观看,她听着母亲的高声咒骂,一边干家务,一边晕晕乎乎地想心事,似乎很满足。一会儿就有人进来了,是老袁和一个女人。
“你这样很不好,”老袁责备房繁,“这个老回,她不是你母亲吗?我记得她和你一起来过我家,当时你们很一致。在这种时刻,做女儿的应该挺身而出。”
房繁一抬头,看见石块像暴雨般射向房间的窗户,母亲佝偻着腰溜回来了,同时进来的还有张某。张某一脸阴沉,一进屋就将〓头扔在门背后,满腹心思地坐下了。这时老袁和那女人就悄悄溜走了。
母亲一脸惭愧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再直接与我争吵了呢?”张某逼视着房繁说,“这一次,我的确是有点急躁了,这都是因为你不再露面的缘故。你的传声筒,并不那么高明,也许你听见的是各式各样的被歪曲了的声音。”
房繁继续忙碌着,内心升起一种隐秘的喜悦,歪曲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她就愿意这样下去了。她房繁,现在是与母亲分离了。以前她总是和母亲做同样的事,想同样的问题,现在大可不必如此了。反正现在母亲看见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告诉她,她也就用不着亲自去看,去做了。她只要坐在家里就行,这样还过得比原先更充实,自在,正如一只跳蚤。有一件事她看得一天比一天明白,那就是母亲一天比一天猥琐了,虽然脾气还是很大,易冲动,但时常表现出一种游移不定,一种谦卑的退让来。就比如现在,她脸上为什么出现惭愧的样子呢?难道她不是理直气壮吗?有人砸坏了她的墙,她去和人吵,却又惭愧,谦卑,真不可思议。她怕什么呢?再说张某,他在一边冷笑着,似乎是胜利了,又似乎因为这胜利十分烦恼,十分空虚,他出门时的脚步简直悄无声息。
“没想到竟是这种局面。”房繁干巴巴地说,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得意还是懊悔。“妈妈应该再凶一点。”
“是吗?我想,假如我和这家伙打起来,将事情闹得很大,那不是会影响你的情绪吗?最近我的顾虑越来越多了,不像原来那么单纯。”母亲说。
“你这个老巫婆,”张某站在窗口那里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想闹吗?你们这种人家,我早就烦透了,与你们为邻简直是摆不脱的灾难。我现在比谁都灰心,与你们为邻,我这一生没有指望了。虽然你的表妹看得上我,我老觉得前途灰灰的,就是这么回事。这其间的原因你们也知道。房繁不露面,我闹得再凶又有什么意思?我的真正的对手当然不是你这老太婆。依我看,房繁应该去野外呆着,你们这种人的家里,处处是机关,每一步都进退两难,怎么呆得下去。”
房繁笑起来,从房里向外高声说:
“你竟关心起我的生存问题来!告诉你吧,如今我可是越过越称心了!”
那天晚上她与会见面时,发现会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虽然是在路灯下,也依稀看得见头发里的灰白色。会的赤裸的脚背上浮动着青筋,抬起脚来,胶鞋的鞋底也断裂了。房繁再看她的脸,那脸上也已显出苍老的样子。她俩坐在砾石路旁,很久很久不说话。黎明到来时,会要离开了,她心神恍惚地指了指房繁家的方向,瞪了她一眼,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可是有家的人!”
“假如不与你呆在一处,我便无家可归。”房繁赤裸裸地说,同时就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后悔自己怎么讲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
“你明白就好。你母亲一直与你相依为命。”会懂得她的意思。
会离开时打了几个哈欠,却并无疲倦的样子,房繁不知道会这种人疲倦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走得很快,每次她前行的方向与风向都是一致的,从背后看去,就仿佛是风在载着她飞跑似的。房繁从未看见过她逆风而行的样子,那必定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会太瘦了,一股强风定会将她吹倒在地。但在顺风中,会的全身舒展,步伐十分有力。房繁忽然记起了会用鼻子嗅风向的情景,那情景生动而又强烈,房繁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看着消失在黄沙中的会,房繁又一次想到了远游的可能性。她盼望有一个人,她可以与之谈一谈远游的计划,这个人不可能是会,也不可能是母亲,她们俩都对她那种朦胧的计划不感兴趣。就是她自己,她也对计划的事没把握,不知是否真有兴趣谈出来。所谓“计划”,只是脑子里一个朦胧的意念,她希望听她谈这个计划的人有一种马马虎虎、似听非听的态度,这样她谈话的自信才会增强。她设想过谈话的开头,比如:
“他从异国他乡的沙漠中苏醒,向那空无所有的前方凝视良久,然后活动了一会儿冻僵的双脚,任意朝一方向走去……”
再比如:“他的耳边尽是嘈杂的谈话声,人流簇拥着他向前,无论走多久,总是有数不清的人。太阳出来又落山,他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脚步了。各式各样的人声在耳边催促着、吆喝着,转眼之间,他已踏上了陌生的土地。那里有很多人在种菜,那些菜他全叫不出名字……”
又比如:“经过十天的跋涉,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他看见一些光秃秃的岩石山,一些儿童在不远的一口井边打水,他走上前去,女孩瞪了他一眼,他发现她原来是一位中年农妇,这地方的人十分矮小……”她想出了许许多多的开头,每次都是前面的几句比较清晰,甚至有画面,再下去就模模糊糊,不了了之了。也许这就是因为没有听众的缘故吧,远游的计划毕竟只是一个虚构,在想象中,这个计划如双翼的飞马般驰骋,实行起来却丧失了原始的动力。
房繁从未进行过一次真正的远游,每回都半途而废。最远的一次也就是从那片沙地向北走了三公里的样子,那是非常乏味的。那天的早晨,她一出门就碰见会。会看见她全副装备,旅行袋、食品、水壶挂了一身,就对她说:
“你留心一下消失的脚印吧,说不定有收获的。”
她记着这话,一直在留心,可到了后来,眼前除了黑压压的大片蚊子什么也看不见。那多余的三公里把她的精力全都耗尽了,现在回想起这事都觉得后怕。所以房繁,决不会再亲自去进行另一次远游了。她愿意呆在家,细细想一想远游的计划,并对一个人谈出来。既然那个人没出现,她的计划就停留在脑子里,成为一些闪光的片断,当黑暗的大脑深处不时为这些发光的片断所照亮时,房繁感到无比宁静,她的双唇动了动,发出单个的音节。呆在家中又使她对母亲的依赖性越来越厉害了。母亲将窗外发生的事传达给她,那些事与头脑里这些闪光之物混在一起,使房繁久久地激动不已。
夜里去医院的事终于被张某发现了,张某盯着她浮肿的双眼,“嘿嘿”地冷笑了好久,最后说:
“去也白去,我早说了,你记不住夜里发生的事。当你白天坐在家中时,你母亲向你传达各种信息,你都记住了。可谈到夜间发生的事,你毫无印象,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管你在那种地方呆多久,你只不过在衣服上留下了那种地方的气味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无法知道的,会也帮不了你,她只不过是将你引向那种地方。”
在清晨朦胧的光线里,张某满脸倦容,一下子成了个老头。他在说话时衣袋里一抖一抖的,他全身都忸怩不安。房繁正视着张某,感到张某远不如从前自负了,那种嚣张的气焰似乎是大大减弱了。
“我与她之间的细节,你不会感兴趣的。”他强打起精神说这句话,为的是显出一种傲慢。
“什么样的细节呢?”房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有各式各样的细节,有些细节,你永远体会不到,所以我用不着说出来。我早就不对任何细节感兴趣了,就是夜间发生了天大的事,比如某具尸体的复活这类事,我也用不着记在心中。”她说着说着就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虚伪成份,脸也红了。
“你又激动了嘛,我还以为你脱胎换骨了呢。”张某阴阳怪气地顶了她一句,一下就走掉了。
房繁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恼怒,又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小孩,远不如坐在家中时那般老成,看来有人已识破了这一点,不久便会人人皆知了。还有母亲,她不想让人知道房繁夜里在和死人打交道,如果她知道这事已传开了,她就会感到做不起人,就会怨恨房繁的一意孤行。所以不能让母亲知道她今早碰见了张某。
房繁将手插进衣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家门。
母亲正在烤馒头,她头也不抬地说:
“这事已是满城风雨了,大家都在议论,说我在一具僵尸边上睡觉。”母亲说话间老袁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袁的头发梳得油光放亮,上面还插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她摇着头,挥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对房繁说:
“你们娘俩怎么搞的,连个梳妆台也没有,别扭死了。我本不想来,你的母亲非要我搬来住不可,说我可以替你们传递信息,她这个人,只为自己着想,我嘛,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就答应了,我打算住一住试试看。告诉你,我可是每天都要梳妆打扮的,要不像个什么样子呢?”
房繁跟着老袁走进房里,看见她在母亲的床边又开了一个铺,还摆了一个床头柜,柜上放了一面镜子,还有各式化妆品,一进去就感到香气扑鼻。老袁坐在床边,忽然皱了皱鼻子说道:
“你身上有股味道,快去洗了澡再来。”
房繁洗了澡,看见母亲和老袁并排坐在窗前吃早饭,母亲脸上的浮肿也消退了好多,人也显得年轻了。她兴致很高地说:
“我现在对你身上的那股味儿不怎么敏感了。你看,我邀了老袁来住,很称心,老袁这个人最实在,她在这里,我心里就不像原先那么空空落落了。可以说,我对自己每天的活动都心中有数了。原来我曾对会寄以希望,现在看起来太可笑。我还打算置些衣服,房子里也得保持清洁。老袁决定以这里为家,和我一道工作。”
房繁对母亲的变化也觉得很高兴,家里住进一个外人,给她一种新鲜的感觉。虽然暂时她还不能确定老袁是不是心血来潮,是否耐得了这种单调刻板的日子。
这一天,房繁在家里忙家务,老袁和母亲不停地到她面前来,将外面街道上发生的事讲给她听。两人争先恐后,相互补充,越讲越生动,一天的时间过得既快又充实,一下子就到了黄昏。吃完晚饭,三人并肩站在窗前欣赏落日,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感动。
老袁很勤快,不但每天擦桌子,擦柜子,擦地板,连窗子她都坚持要擦。她年纪已经不小,登上窗口,站在高处的样子让人害怕,她却不以为然得很,说:
“我以前看见你们娘俩过着一种清高的生活,我还以为你们是有生活目标的人呢,没想到如此懒惰,完全是在消极地打发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这种态度要改变。”
老袁主宰了房繁的家庭生活。她来了后,会就不再来家中与房繁见面了。老袁也说她不喜欢在家里看见会,因为家里本来就够拥挤的了,还要来客人简直受不了。
每当房繁想念会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街上去,于是看见会站在鞋帽店门口,正在吃一支冰淇淋。房繁走过去,会使了个眼色,她们俩就避开张某的家,一前一后朝野外走去。途中她们总免不了看见很多菜农,她俩低着头,决不与任何人招呼。
“消失的脚印有了些眉目了吗?”会时常这样问。
“这种事会有什么眉目呢?你知道现在是老袁的天下,她简直独霸一切,我们全都听她的……”
会发出了出自内心的笑,将手插在衣袋里旋了几圈。
“那脚印就在你家中的什么地方,那些角落,你都看过了?”会开玩笑地说,同时就吃了一惊,因为背后“咣鵞”一响,是一个菜农将木桶掉在地上了。
“我其实是很满足现在家中这种局面的。”房繁解释说。
她们之间的这种谈话延续了好久。
后来会说,用不着去医院了,因为“在家里就很好”。房繁也觉得在家里不错,因为老袁是非常善于指挥的,所以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她忙着忙着,就把医院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偶尔闲下来,想了起来,就急着向会打听。但会并不提那件事,只是要房繁打扫卫生时多看看家里的角落。
老袁来了不久,家里就变得窗明几净,厨房里的各种餐具都闪闪发光,地板散发出清新的木头香味。
有一天她和母亲避开房繁在商量什么事,她们小声地,急切地谈话,谈过之后又找来一根钢皮尺,走进杂屋左量右量的,量完后又开始小声争论。争论中,母亲衰老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老袁,简直容光焕发,像盛开的鲜花。
傍晚时她们才把事情向房繁宣布,原来她们决定把张某请到家中来住,她们已经量过了那间小杂房,那里面完全可以放得下一只床。
“这也是种观念的转变。”母亲激动得一身打战。
“你们仍然可以保持一种很清高的姿态。”老袁补充道:“说不定还更清高,因为这一来简直用不着出门了,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在家里解决。”
正好在房繁与会出去的那天夜里,张某搬进来了。
那是一个充满了恐怖的夜晚。白天里繁忙拥挤的街道在深夜里一片漆黑,她俩坐在街边的麻石上打瞌睡,忽有什么小东西撞在房繁的脸上,伸手一抓,原来是一只蝗虫。抬起头来,数不清的蝗虫像暴雨一样打在她头上、身上,她连忙将脸藏到膝头间。这样过了好久,蝗虫飞走了,她才抬头,看见会那黑色的身影在微光中纹丝不动。房繁闻着蝗虫的气味,空空的脑海里跳出无数的幻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与所坐的这条麻石连成了一体,而街对面她的家,家中的母亲,老袁张某都离得无比遥远,就像关于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会也是母亲那个世界的,会将她领到这个地方坐下,与她一起打瞌睡,自己却仍旧留在那边,房繁忽然感到了这一点。她又怀疑身边的这个会,是不是自己的一种幻觉呢?母亲不是也有幻觉吗?也许会每次只是将她引到一个地方,然后就悄悄消失了,留下她的影子陪伴房繁吧。以前房繁没看出来,只是在今夜,在不知从何而来的蝗虫的气味中,她才明白了,原来自己每次夜间出游,全是一厢情愿的游戏,会伴随着她,只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而她就误认为她与会的相遇是种什么安排,其实全不是。难怪每次她想到会,会就来了,就像俗话说的:“心想事成。”房繁越想下去越害怕,她心中那种无依无傍的感觉从未像现在这般鲜明,而且她越呆下去,那种感觉还在逐步加强,临近黎明,黑暗越来越浓,终于连会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房繁在恐怖中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子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会在旁边冷冷地说:
“露水将麻石弄得冰冷,该回去了。”她用枯硬的指头触了触房繁的身体,房繁像疟疾患者一样虚弱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艰难地移动。生平第一次,她没有注意会离去的方向,也没有回头。一夜之间,她感到自己进入了老年。在她的家门口,灰色的晨曦中,母亲,老袁,张某站成一排,正在向她招手。张某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仍然是那种讨厌的样子,凶狠的目光盯着她左看右看,使她怀疑身上是否沾了什么污秽。
“这就好了,大家欢聚一堂。”母亲说道,同时也用恶狠狠的眼光看了张某一眼。
房繁走进里屋,看见那张杂屋的门关得紧紧的,就想去推门。张某一步跨到房繁面前,挡住那张门。
“现在这里归我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张门以后你不能开。”
张某还用力将她一推,推得她跌倒在地,自己却站在一边怪笑。母亲见状,抄起一柄竹扫帚就朝张某头上砸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房繁坐在地上发呆,老袁就赶过来安慰她,老袁轻声细语地对房繁说:
“你这是何苦呢?啊?这种事这样计较可不好。他既然住在你这里了,他就有权利使用你的房子,你的观念要改一改了。”
“我并没请他来!都是你们搞的鬼!”房繁愤愤地说。
“谁请他来了吗?”老袁拍了拍双手,矢口否认:“谁也没请!他是自己来的!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啊?谁又得挡得住这种事呢?就比如山崩地裂,你挡得住吗?”
说话间,张某已经收拾了母亲,走进自己住的杂屋,将门“砰”地一声关紧了。
母亲揉着被揍青了的脸,哀叹道:
“真气死我了!”
“你请他来的,怪谁呢?”房繁顶了她一句,心中无比厌恶。
“你这个扫把星!”母亲忘了痛,竖起眉毛咒骂,“谁请他来了?谁?都是你惹出的事,还怪我请他来!要不是我,你早活不成了,请问你有什么能耐?”
房繁不愿和母亲闹,就进厨房干活去了。一边干活,还听见母亲在前面房里高声咒骂她,把她的脸都丢尽了。
她听着听着,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理这三个人啦,就当他们是三只猫!这样一想,气也消了,记起昨夜的恐惧,觉得家里还是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虽然身边这几个人怪里怪气,又喜欢闹腾,她还是可以容忍的,她这人的性格有随和的一面,要求也不高。这时她抬头看见会的身影从窗前闪过,立刻感到一股阴风吹在她的脸上,风里夹着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使得她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回忆了好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看见会的那一瞬间,张某也出门了。
“我今天有个约会!”他站在屋当中大声宣布了一句就出去了。
老袁对母亲说:“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觉得他应该多干一些实际工作,不然他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也学舌道:
“真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俩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又责怪起房繁来,因为都是她一意孤行,看不起实际工作,搞得张某在家里也呆不住,专门去追求那种飘渺的观念去了。又说别看她俩庸庸碌碌,她们对自己的前途可早就心中有数了,现在就剩下房繁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她们出于某种原因不便向她讲明,只有用事实来教育她。张某就是这样一个事实,而她,连事实都不遵从,张某在家中还呆得住吗?她俩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充满了愤怒,好像要与房繁打架似的,吓得房繁连忙躲进卧房。她们又跟到卧房里来,虽然声音放低了,愤怒却并没减少。
老袁指着她的梳妆用品,苦口婆心地说: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认真打扮自己,也打扮这幢房子,生怕有一点马虎。而过去,我可是一个马虎出了名的人,现在我的性格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都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把这个家庭搞好,你连这也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希望呢?”
母亲也在一旁帮腔:
“我已经到了快入土的年龄了,还这样努力保护你。要是我死了,那可怎么办?我完全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都在等我死,我一死,他们好来占据我的床位,我就是对这件事不放心。一个人,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后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房繁也不知怎么搞的,听着听着,渐渐地觉得她们的话变得入耳起来。现在她从心灵深处佩服这个老袁,这个头上戴了一朵鲜花的半老的女人。她就像一位魔术师,能变幻出种种奇迹,操纵全局,控制大家的情绪。可以肯定,她的能力决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上的!只要看看这所窗明几净的房子,就能感到这一点。这所房子,房繁和母亲已住了几十年,窗户从来都是蒙着灰,如果不是老袁来了,根本不要指望会有现在的变化。她又想到老袁与母亲原先就相识,为什么母亲到现在才叫了她来呢?莫非她们之间有过什么契约?现在老袁坐在那里,沉着地往头发上擦油,擦了一遍又一遍,动作是那样利索,有条有理,房繁再一次感到她的确是个核心人物,无论何时何地都坚不可摧。在这个家庭里,她又成了房繁和母亲的依靠。
老袁一边梳头一边背对着房繁说:
“你家那位亲戚,你们叫她会的,她让我转告你,她不再来找你了,她还说总让你在外面游荡也没什么意思。”
房繁心里一慌就嚷嚷起来:
“她这样对你说了吗?什么时候?她有什么理由要采取这样的行动?我们并没有游荡,我们……”
老袁脸一变,声音比房繁更高:
“你们怎么样?你们比我们有什么不同吗?全是你的想象!我告诉你,她已经对你厌烦了,你这个人,有家,还有母亲,却自认为是流浪汉,半夜里在外面走来走去的,真不像话!难道这个家不是你的精神依托吗?你在外面寻找每次一无所获,连夜里干了些什么都记不起。你那位亲戚是对的,她早该与你断绝来往了。”
老袁斥责了房繁,又将一朵玫瑰花插在头发上,便神气十足地走到客厅里,指挥房繁将刚买来的一面大镜子装到客厅的一面墙上,还吆喝着让房繁快些干,因为张某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房繁忙得满头大汗,装好了镜子,又要赶着去做饭了。她在厨房里听见老袁在大声称赞那面镜子的神奇效果,说是“满屋生辉”。
中午时分张某回来了,板着脸坐在桌边吃饭,吃完就开始抱怨,说有人偷看了他的卧室。他出门的时候将一根草放在门把手上,现在那根草已经不见了,这种行为令人恶心,他可不想在别人的监视下生活,何况这种偷看是出于妒忌的心理,有种人自己没本事,就专门觊觎别人。他说话时眼睛瞪着房繁,房繁就垂下了头。这时母亲就叫张某闭嘴。
“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张某愤愤地将碗一放,“有的人心里成天想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后我每天都有约会,那种别人求之不得的约会!想要拦着我可是办不到!”他冲进他的杂房,将房门大开,吼道:
“要看就来看个够!”
母亲和老袁一齐扑过来观看,满怀急切的样子。房繁冷冷地坐在原地,朝那房里瞟了一眼。房里有什么呢?什么新鲜东西也没有,不过是一张床,一个提包放在床上,提包的拉链敞开,里面是些旧衣物。母亲和老袁先是将床上的褥子翻了转来,后又将提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但一无所获。房繁不知道她们是在找什么。张某讥笑地说:“你们要找的东西早就不在这里了。”
她们俩觉得很扫兴,也很丢面子,就低着头出门去了。
张某对房繁说:“这一下,你满足了好奇心吧?你不要装得与自己无关的样子。你偷配了一片钥匙,每天溜进来,结果也是什么都没发现。你们怎么能够窥破我的秘密呢?我还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睡觉呢?我们以前是敌人,现在却成了一家人,这件事不是很富于戏剧性吗?”
“我对和你睡觉没兴趣,我也不能代替会。”
“你不能代替吗?你这样认为吗?我可一直认为你可以代替呢!现在她走了,我就想,你要来代替她了,当然也不一定要和我睡觉,只要每天在一起,想同一种事情就可以了。我看你母亲是位先知,你不这样认为?”
他的双眼透出那种迟钝。房繁觉得他的眼神好像刚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细细一想,那不就是会的眼神吗?
房繁回忆起沙地里的种种遭遇,她与会度过的那些沉默的夜晚,仿佛又闻到了西瓜瓜秧的气味。会像这个张某一样,内心有无穷的秘密,打听是打听不出来的。张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她的邻居的呢?房繁从小便看见这个张某,看见他与母亲吵闹,似乎是,他与母亲之间结过什么冤仇,这种冤仇又遗传给了房繁,到底是什么仇,母亲不说,一问她她就说已经忘记了。现在这个汉子住到家中来了,他们之间的仇恨却并不因此有所减少,这只要看一下他就知道。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因此睡不着觉,母亲和老袁像从前一样一觉睡到天亮,房繁呢,也不关心杂房里的威胁,照旧自行其是。当然他刚来,这还不能作为定论。张某一来,老袁更高兴了,头发梳了又梳,目光充满了那种好奇和喜悦,她似乎在企盼什么事发生。只要房繁和母亲与张某发生口角,老袁立刻跑了过来,密切地注视事态的发展。
“会,她为什么不来了?”房繁鼓起勇气问张某。
“这还不简单吗?因为我们住进来了。这一直是她的心愿,她没和你说起?当然,她不会什么都和你说的。”张某傲慢地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很多事,她都不和你说。”
“不过你会慢慢告诉我的,对吗?”房繁又鼓起勇气问道。
“那当然。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到头来都会泄露出去,只要你有耐心。就是你没有耐心,你母亲也会有的。你们假装清高躲在屋里不出去,实际上每天尽想些龌龊的事。我只不过懒得揭穿你们罢了。”
房繁在厨房里干活,哼着曲子,想着一些不实际的事。
枯叶一片一片徐徐地落在窗外。她停下手中的活,朝水缸里一瞟,看见自己那脆弱的倒影。
“会,她还来不来呢?”她将这句话说出了声,同时跺了一下脚。
时常,当他们三人都出门了时,房繁闻见满屋子西瓜瓜秧的气味。而会,不论她什么时候想起她,她都不再来了。房繁记起,她从来没有向她允诺过,她会永远陪伴她。她说走就走了,仅仅将她那种迟钝的目光留在了张某身上,但张某却是她最不喜欢的。从前会和张某来往时,她就知道张某是房繁所不喜欢的。现在他总在家中寻衅闹事,不愿过安宁日子。
秋天里,张某出去了两天,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带回来会的一只胶鞋,破烂的、狭长的一只鞋,房繁心里一沉:“她,死了?”
“怎么可能呢?这是她要我带回来的,说是一种信息,还说了些别的。我现在不告诉你。”张某白了她一眼,回自己房里去了。
阳光照在地板上,黄灿灿的,胶鞋古怪地躺在地板上,房繁的脑袋里轰轰直响。她用手向鞋子里面探了探,冷冰冰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人的体温,也许这正是会要向她转达的信息?
张某从房间探出头来说: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厨房里也有一线阳光在墙上晃动,房繁举起一个白色的瓷盘,瓷盘亮晃晃的,又使她想起某些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她一边干活一边又失口说了出来:“会,还来不来呢?”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张某又探出头来说了一句。
房繁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功夫,就看见自己的后脑勺里正在生出无数彩色的丝带,外面的北风将这些丝带抽了出来,越抽越多,越过街道房屋向野地那边飘去。而同时,她身体里的某种欲望不断消失,她不再感到想要外出的冲动了。
夜里北风还在刮着,房繁第一次在北风的呼啸声中睡得很沉,以致连母亲与张某在清晨大吵大闹都没听见。她起床的时候,迎面飞来一只板凳,差点砸了她的额头,母亲随之冲进房来破口大骂。
“我今天有约会,你们却在睡大觉!猪!”张某吼道。
房繁匆匆穿好衣,走进厨房去备早餐,她觉得自己像泥鳅一样灵巧,在房间里游来游去的。
上午时分,母亲和老袁将她们所见到的窗外的事讲给房繁听。她们讲了很久,因为整个早晨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事发生,最后,仿佛是无意中,母亲提到一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曾在她们家门口逗留了几分钟,后又离去了。她似乎还看了几次表,可能要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老女人头发花白,从背影上看也看得出精神很好,不像本地人。
“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呢?”房繁心怀希望。
“鞋?”母亲沉思了一会儿,说:“是普通的鞋。你怎么啦?为什么关心这种细节,这种细节没什么意义。”
“就因为我不再夜间出门了。还有一件事,那些菜农,你得到过他们的消息吗?”
母亲无法回答房繁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房繁的问题,房繁知道那答案已在她心中。好久以来这答案就在她心中,否则它会在什么地方呢?她没注意到心中的答案,张某带回的胶鞋提醒了她。
“我已经死心了。”她突兀地说。
“你在说什么?”老袁和母亲异口同声地问道。
“啊,我以为张某在家里呢!”她的脸红了,“我嘛,我在说与这双鞋有关的问题。”
光阴似箭,会留给房繁的那只鞋放在鞋架上,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看着鞋,房繁偶尔还会伤感一阵,痴痴地停了手中的活计,想些遥远的情景。最近张某已经称她为“老女人”了,虽然是戏谑,房繁对这个称呼的含义是十分明白的。母亲不也使用了“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这种描述吗?房繁瞪着水缸里的倒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一天天僵硬冰冷了。会一定是离她越来越远了,这从张某出门的时间上就可以看出。有时,他竟出去两个星期后才回家,回来就声称他去了另一个城市。
“她说她不再有信息传达给你了,因为你全明白了。”张某把房门关得很响。
“那个城市里到处是石灰岩,太阳永不落山,人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我们过得很充实。”他在房里高声说。
房繁洗着碗筷,看见自己的动作节奏越来越慢,她知道节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不论多么慢。她想象着那个城市里的希奇古怪的事,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这里已是冬天,那个城市却有阳光照着,千年岩石沉默不语。那种地方是不可能有任何节奏的,会到了那里,就把节奏带给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比她俩去过的沙地远得多的所在,会现在名副其实地“远游”了。母亲她们现在不再提到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很快,张某就无法再去与会见面了,这是一定的。房繁将碗一个一个地叠上去,弄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又刮北风了,要小心你自己。”母亲告诫她。
房繁又听见自己的脑袋在轰轰地响,一定是那些彩色的丝带作怪,玻璃窗也开始作响了。老袁在对面凝视着她,老袁的两腮红得像水蜜桃,永远是那样光彩照人,赏心悦目。这个老袁,难道不是会留给房繁的一件礼物吗?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从容不迫地离开。黑暗深处的记忆突然发出闪光,房繁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医院太平间的行为。她就站在会的身后,紧紧跟随,会像鱼一样在白布蒙住的尸体间游来游去,将白布掀起又放下,每一次都一回头与房繁的目光对视。现在会一定又像鱼一样在那些千年岩石间游来游去吧。
“你笑什么?”老袁问道。
“我在想,或许在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的地方,也会有一个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吧?我和一些人说起过这种可能,大家都害怕。”
是第一次,房子里的四个人在窗前站成一排,欣赏着黄昏的落日。房繁有点不安,怕别人看出自己心怀鬼胎,但谁也没有注意她。真的,谁也没有注意她。她就站在那里,想象着是自己在那些千年岩石间游来游去,阳光照着,她是一条没有影子的鱼。
她朝左右一瞟,看见三张陌生的脸,他们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在小声地、急切地交谈。
白发的老女人在窗前停了一停,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匆匆地走过去了,房繁没有认出她来。
那落日的余辉正被巨大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