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坐在书桌前记帐。从窗口望出去,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座灰色的、花岗岩砌成的建筑。那些窗户都开在很高的地方,共有两排,每个窗子都是窄窄的一条,到了夜里,大部分窗口是黑的,只有两三个透出一点暗淡的光,给人以捉摸不透的感觉。建筑物前面有一条小路,常有一些人三三两两的从楼房前经过,这些人有的是去上班的,有的是去办事的,也有一些孩子是去上学的。他们都走得比较快,在阳光里,他们的身影从石头墙上一晃而过。我从未见到有人从那花岗岩建筑里走出来过。建筑的前面有一张黑色的小铁门,长年关闭,门上却有个金黄色的、大而崭新的锁孔。
一天我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口发呆,我丈夫在身后说:
“你听,有人在后面哭泣。”
我一怔,仔细凝神,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在前面,因为刚刚下过暴雨,现在还淅淅沥沥的,所以路上空无一人,然而花岗岩的楼房确实有点异样。
“有人要过来了,”丈夫又说,“就是刚才哭泣的那个人。”
我屏住气等待着。我等了好久,什么人也没有,大雨又下来了,哗啦啦地响,那些灌木被风刮得伏倒下去。我哭丧着脸说:
“我怎么没看见啊。”
“真可惜。那个人好像是二弟,白光一闪就消失在墙上了,要是你看到就好了。”丈夫的情绪还是沉浸在那里头。
“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墙上吗?”
“刚才我还确确实实听到了他在哭泣呢,就在柿子树那边。”
二弟在上个星期还来过我们家,他衣着不整,一副流浪汉的样子,可是他的言谈一点也不像流浪汉,他总是害羞,很少讲话,每次到我们家来他都坐在一个角落里,想尽量不要引入注意。我丈夫见他没有正式工作,觉得很内疚,时常塞给他一些钱。二弟拿了钱,就偷偷从家里溜掉,很长一段时间不露面。
我的父母是这样评价他的:
“我们拿不定主意要如何来看待他,他总不给我们一个明确的印象。”
刚才这件事,会不会是丈夫的想象呢?我想问一问他,可是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顺手拿起帐本,仔细地查看起来。
有人从花岗岩墙前面经过,是两个青年,一男一女,女的是跛足,男的高举着天蓝色的大雨伞,留心着不让雨淋在女的身上。他们边走边说话,过了好久,我还可以听到他们忽高忽低的声音,那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滞留在灰色的天空下。
过了些日子二弟来了,坐在书桌的边缘上,晃荡着两条干瘦的腿子。闲聊中我提到对面的花岗岩建筑,二弟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我总听到有人在那里哭泣。”我说。
“你走到墙壁面前去仔细看清楚嘛。”二弟一边嘟哝一边跳下了桌子,背对着窗口,挡住我的视线,“奇思异想仍不失为一种好方式。”
他低着头走了出去,似乎很懊恼的样子。
昏沉的暮色里,花岗岩的表面闪着微光,墙边影影绰绰地走过一些人。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并没有亲耳听到二弟哭泣,我只是想引诱他讲出一些事,就对他撒谎了。他一定是识破了才生气的。丈夫会不会说假话呢?我决定明天去墙壁那里仔细看个清楚。
多年来我对这栋楼房的感觉可以称之为“熟视无睹”。花岗岩的墙面年代悠久,上面有些黑色的水迹,这是一座空楼。我听到有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两下,门“吱”的一声开了,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空空的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中看不清他的脸,我觉得他在那里哭。
“4月18号你看见了那桩事的始末。”他说,光头一晃一晃地逼近我,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我等他说下去,可是他不说了,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弯下腰去,然后轻轻地啜泣起来。
过道里没有一个人,气氛阴惨惨的,他倚着墙蹲在那里哭,苍老的背影一抽一抽地耸动着。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外面某个地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在走廊的尽头,有人颇为生气地将房门撞得“嘭”地一响。
“或许你认识我的二弟?”我朝那人弯下腰去大声说道。
“已经晚了,已经晚了!”他边哭边说,上气不接下气。
我站在那里,既惭愧又害怕,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的十个指头开始抓石灰粉的墙,产生令我揪心的声音,粉末不住往下掉。
“二弟!二弟!你不要抛弃我啊!”我于绝望中冲口而出。
我喊了这句话之后,那个人立刻止住了哭,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慢慢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现在我已经和他离得很近,近得不能再近了,他的衣袖都触到了我的手。奇怪的是他的脸仍然是一团黑影,无论我从哪个角度去看,也看不见他的真实面貌,灯光好像射不到那张脸上去。
他开始面对着我向后退,他退一步,我就向前进一步,我的影子和他纠缠成一团映在墙上,像是在打架似的,我感到自己无比紧张。忽然走廊两旁的房门全打开了,这个人掉头就跑,那些房间里似乎都有人伸出头来观望。我不敢在此停留,也掉头跑出了大门。
我在小路的尽头停了下来,回头去看,看见那张门还是敞开着,里头黑洞洞的,而那些窗口,原有的几盏灯也灭掉了。这栋建筑又变成了死屋,我抬头仰望天空,竟然已是黎明。
有人从小路那边绕过来了,低声交谈。我又见到了那位跛足女子和那位青年,虽然没下雨,青年还是高举着天蓝色的大伞,他们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两个都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我低着头往前冲,不敢看他们,走了好远,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他们还站在原地,晨曦中那把大蓝伞熠熠生光,男的正低头向女的述说什么。在他们身后,死屋的花岗岩墙面模糊而遥远。
我进屋的时候,丈夫已经起床了,衣冠楚楚坐在房里,好像正打算出门。他把我的早餐摆在了桌子上。
“昨天夜里过得真快,我一觉就睡过了头。”他说。
真奇怪,他也有这种感觉,那屋子里头和外面到底存不存在时差呢?我一边喝牛奶一边偷看他的表情。人在梦中就感觉不到时差了吧,既然一觉就睡过了头,怎么知道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呢。
“4月18日是什么日子啊?”
“是你大弟的忌日,你连这都忘了吗?”他有点诧异。
“人在夜里,无论什么事全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是啊,我也有类似的体验。短短的一夜间可以发生数不清的事。”
我走到书桌前,月光停留在那一堵墙上,立刻感到房间里的闷热升腾起来,模糊的欲望像小鱼一样游来游去。丈夫出门了,他朝着与那建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停了一停,踌躇着似乎想返回来看看,又打消了念头,拐了个弯不见了。门口的枣树叶子湿漉漉的,是有人朝它喷了杀虫药,还是夜里有过一场大雨呢?二弟上回告诉过我,他马上要离开此地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我问他去什么地方,他简短地回答:“一直走。”他说这话,我就想起丈夫前一天对他的描述。当一个人像一道光一样消失在墙壁里头时,时间对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父母的脸上露出欣喜之情,他们的脾气立刻柔和多了,因为对二弟的这种晚来的慈爱,他们俩都有点神魂颠倒的样子,都说恨不能伴随他们的儿子前行,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他走的时候一走一回头,黑着脸,无比沮丧的样子。快要上车了,母亲还死死地扯住他的背包的带子不放。后来汽车开了,父亲又跟在后面,像只蚂蚱那样一跳一跳的,惹得路人笑话。车子一消失在拐弯处,两位老人就朝地上坐去,完全痴呆了。我和丈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们弄到家里。他俩并排坐在沙发上,母亲忽然轻轻地问: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车子运走了呢?”
我丈夫拼命地向他们解释,说二弟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只是去旅行一趟,这种事在别人家里再平常不过了,他在外面玩一玩,不久就要回来了。
母亲听了他的解释,冷笑一声说:
“你们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协议?我和爸爸已经老了,是两个完全过时了的家伙。可是我们虽然老了,脑筋还并不那么糊涂,我们也听说了你们屋前所发生的事,那正是我们预料中的,当时你们选择了那个方位的住房,我们还有过一番议论呢。”
她说完后就拿过父亲的手细细打量起来,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瞌睡沉沉的了。
我开始认真考虑去那栋建筑后面看看的事了。十多年了,我们从来没去过,因为花岗岩墙壁后面是陡峭的山坡,我和丈夫总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我在入睡前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我丈夫,听到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迷了路可不好办。”
一早我就动身往那边走。我刚踏上小路,前面就斜插出来两个人,正是那位跛足女郎和高个子青年。这一次他们没打伞,空着手,他们转过身来面朝我站住了。这时我看清了“女郎”原来是个戴着假发的中年人,而“青年”则是年近古稀的瘦老头。他们朝我招手,让我到他们面前去。
“我看见你们每次都往那边去了,我在窗前观察你们好些时候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呢?我很想对这栋建筑有个整体概念。”我急急忙忙地首先开了口。
他们两个一齐发出笑声,在我听来,这笑声很不真实,我突然怀疑他们是两个幽灵,从那栋死屋里飘出来的幽灵。我一害怕,就不知不觉往后退,眼睛还是死盯着他们。
那张大门的锁孔里又有钥匙的转动,随着“咔嗒”一响,我没命地往回跑,跑了十几步又站住回头看,发现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大门敞开着,门里是我熟悉的过道,他们很可能是进去了。想到他们先前给我的印象,还有那把色彩鲜艳的伞,我不由得腿肚子发软了。我不敢再到花岗岩墙后面去,因为这个插曲,清晨的那点信心也完全丧失了。
回到家,看见丈夫坐在我平时的位置上,正在低着头修理闹钟,桌上摆满了零件和工具。
“你去了好久了吧,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啊。”他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我怎么也找不到通到后边去的路。”
我苦恼地想,他也许是在装假,他坐这里,看见了今天早上这件事的全部过程。我不应该退缩,我真丢脸,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两个幽灵,可能生前是两个锁匠,或者两个药剂师,死了之后就乔装打扮起来了而已。
我正在这样思考时,闹钟忽然响了起来,声音又急又恐怖,就好像不会停止了似的,震得我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等到响声终于停止下来时,丈夫也不见了,桌上空空的。而刚才,我明明看到桌上堆满了他的工具。他会不会是坐在这里对我搞一个恶作剧呢?刚才他说:“你去了好久了吧。”就是一种暗示。
我朝窗外看去,那扇门已经关上了,花岗岩墙的表面发着微光,在左上角,靠近屋檐的地方似乎有团白光,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我又一次想到,那后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况,我还是要去搞个水落石出的,谁也挡不住。就算那两个幽灵要阻拦我,他总不会时时刻刻守在那条路上吧?总有疏忽的时候,那栋建筑的里面与外面有种巨大的时差,如果他们不是幽灵,只是两个普通人,他们是怎样适应这种时差的呢?时差是由丈夫口里得到证实的,要是他也在撒谎呢?
我每天都面对那堵灰色的花岗岩墙,二弟的事萦绕心头。他是坐汽车走的,但那只是表面的现象,这个表面的印象留在了父母的脑海中。那扇黑色的铁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跛足女郎和高个子青年从那里头走出,撑开天蓝色的大伞,站在雨中“嘁嘁嚓嚓”讲个不停。有一次我将目睹的景象告诉丈夫,丈夫就眨了眨眼,悄悄地对我说,他刚从外面回来,外面并没下雨,是一个艳阳天啊,他正打算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晒呢。我却明明听到了雨滴打在伞布上发出的声音,那女郎的一只衬衣袖子都淋湿了一边,真不可思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