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作家发现他最近出版的几部小说销路都不行了,不禁忧心忡忡。他去请教他的经理人。经理人说:“不瞒你说,你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小说都很性感,你懂我的意思吗?必须要有一大堆露骨的性爱描述,不然你就完蛋了。我们得承认,你的小说不够髒(\"Your novels are not cruddy enough\")。”小说家回到家里马上伏案工作:读者要性,那就给他们性吧!脱稿之后,他又去找那位经理人:“你看看这一部怎么样?”经理人嘴里叨着雪茄匆匆翻看原稿,接着说:“对不起,宝贝,我会尽力推出去,可是我觉得这一部还是不行。不够性感。”“你说什么?不够性感?”小说家喊道:“你看看,就在第一页里,女主角赤条条跑出房间冲过大门奔到大街上去,紧跟在她后面的是赤条条的男主角,我还清清楚楚描写了他的冲动状态。这还嫌不够吗?”经理人说:“当然,当然。可是,你自己看看,那是在第一页好后好后的尾部了(\"Yes, yes, but look how far down the first page\")。”
“跟不上时代”的作家确是不少,中外皆然。性感的文字多人看,此点也毋庸讳言;难是难在写得性感而不髒。所谓“髒”,说的是李日华《味水轩日记》里批评的那些“大抵市诨之极秽者”;唐代传奇小说中的奇诡妖艳之事,只要笔墨可观,顶多是浮薄轻佻,算不上琐语淫词。到了《灯草和尚》、《肉蒲团》之类的书,当然是恣肆了些,却又说不上有什么高妙的文采。《僧尼孽海》中收的那一堆短篇,随便浏览,也只有《沙门昙献》和《麻姑庵尼》颇见技巧。文字性感而又有内涵的说部并不太多,这跟作者的品味大有关系。才子佳人吟诗作对已经够闷了,就算两个人躲在后花园石洞曲径消耗半天,毕竟也难生回肠荡气的景象,空有酸气没有媚味。潘金莲去偷一百零八条好汉之中的任何一条,相信都会比偷那个靠春药逞雄的阔大爷西门庆好看。冲破阶级樊篱的爱欲容易制造戏剧高潮。查泰莱夫人爱的要不是猎场看守人,劳伦斯那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必然极低。Fanny Hill一书最旖旎是老爷的情妇勾到少年信差的段落;作者几乎不必用到什么髒字,半明半暗之间居然昵到毫颠。
造意遣词确有寒酸鄙俗之一路。《青箱杂记》说:“山林草野之文,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仍乞儿相。”此中当可见出品味高低。坊间通俗报章上的肉欲小说其实连金玉锦绣的俗气都够不到,只剩一副色中乞儿相。要肃清的,是这样髒兮兮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