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的祖先吃饭慢吞吞,
劝酒一巡又一巡,
瓦罐里头盛烧酒、
啤酒的泡沫在银杯里翻腾。
《鲁斯兰和留德米拉》①
①《鲁斯兰和留德米拉》是普希金的一部长诗。
现在我要向好心的读者介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尔热夫斯基了。他出身于古老的大贵族,拥有大量的产业,是个慷慨好客的人,酷爱放鹰打猎,奴仆成群。一句话,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俄国大老爷。照他的说法,他岂能容忍德国人作风,并且在他家庭生活里要尽力恪守可爱的古老风俗习惯。
他女儿年方十七,小时候就死了母亲。她受的教育是老式的,即被一群群奶妈、媬姆、丫头和女仆层层包围,学会针线刺绣,不识文字。她的父亲,虽然讨厌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对女儿向一个住在他家里的瑞典军官学习外国舞蹈。这位当之无愧的舞蹈教师业已五十岁了,右腿在纳尔瓦战役中被射穿致残,因此,这条腿不太适宜于跳米奴哀舞和库兰特舞。不过,他的左腿很得劲,有着惊人的技巧和灵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难度最大的动作。女弟子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在舞会上以最好的舞蹈者出了名,其部分原因倒是由于柯尔萨可夫的过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门向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道教。但这个年轻的绔裤子弟的机灵劲儿和时髦打扮使高傲的贵族很不顺眼,被他刻毒地叫做法国猴子。
这一天是节日。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正等候着几位亲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厅里,长桌子铺上台布。客人们陆续来到,带着妻室儿女。这些女眷们多亏下了圣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样才得以从家规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娜塔丽亚·加夫里诺夫娜端着上面放了金制酒盅儿的银制托盘,给每个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遗憾,因为按照古老的习惯,在这种场合要接一个吻,如今已经不作兴了。大伙儿入席。紧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鲍里斯·阿历克谢耶维奇·雷可夫公爵,七十岁的大贵族。其他客人,按照辈分依次就座。这就自然令人回忆那门阀森严的美好的往昔。他们落座,男人们坐一边,妇女们坐另一边。桌子下首照例坐着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东家的小姐,还有女侏儒——一个正襟危坐、满脸皱纹的三十岁的大婴孩,此外还有那个瑞典俘虏兵,身穿蓝色旧军服。桌上摆满杯盘,四周有众多侍仆忙忙碌碌,其中特别显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举动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时刻全都一致献给咱们古老厨房的绝妙作品。碟儿、勺儿一片响,全都不开腔。临了,主人发觉,该是用愉快的谈话款待宾客的时候了,于是他转过头问道:"叶基莫夫娜在哪儿?把她叫来!"几个仆人便分头去找。
顷间,一个老女人,搽红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绣金花缎滚圆袍,袒胸露臂,边唱边跳,粉墨登场。她的出场使得客人们全都兴致勃勃。
"你好哇!叶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说,"过得好吧?"
"老亲家!谢天谢地,万事如意。又跳舞来又唱歌,关门坐等情郎哥。"
"干啥去了,傻丫头?"主人问。
"招待贵客呗!梳妆打扮,过上帝的节日,照老爷的指示,奉沙皇的圣旨,学洋人的派头,叫大伙儿笑痛肚子!"
哄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后头占好座位。
"看这傻瓜在胡扯。不过嘛,胡言乱语倒是道出了实情。"主人衷心敬爱的亲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道,"现在的装扮让全世界都笑痛肚皮,这倒一点也不假。老爷子!你自己居然也剃掉大胡子,穿上窄衫子,那么,女人穿的这些臭抹布,你就别再嫌弃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罗斯女宽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缎带和披巾也一去不复返了。看看当今的美人儿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怜。蓬头散发,胶一层香油,再撒一层法国面粉,腰肢束紧硬梆梆,勒住肚子转不得弯。衬裙箍得绷绷紧,上车要侧身,进门要留神。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气也出不来。可爱的美人儿,真造孽呀!"
"哎哟!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当过梁赞市的督军并在其任上不择手段挣了三千农奴和一个娇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在我,随娘们去穿戴:穿得臃肿难看也罢,冻得发抖也罢,只要每个月不订制新衣裳,而把半新不旧的扔掉就行。早先,祖母的长衫传给孙女作嫁妆,而如今呢?你看:法国圆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给了丫鬟。怎么办?俄国贵族准定要破产!真是一场灾难!"说这话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向年青的老婆玛利亚·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来不管对于颂扬古老生活方式,还是讽刺时髦风尚都一概不感兴趣。另外几位美人儿,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满,但不开口,因为谦逊被目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谁的过错?"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将酸白菜汤搅得起泡沫。"难道是我们自己吗?年轻的娘们出风头,我们确实姑息了。"
"力不从心呀!叫我们怎么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有人或许甘愿把老婆锁进闺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锣打鼓欢迎她赴跳舞会。老公挥舞鞭子,老婆摆弄时装。唉!这些该死的舞会!上帝用它们来惩罚我们的罪孽了。"
玛丽亚·伊利尼奇娜如坐针毡,舌头发痒,终于忍耐不住,转向丈夫,送去一个酸涩的微笑,问道:"舞会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好!"气愤的老公回答,"自从办舞会以来,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记了圣徒的训诫:敬畏丈夫。她们不操持家务,只想张罗新妆;不思虑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轻薄军官来盯梢。太太!俄国贵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烟的德国佬以及他们的女佣人杂混在一起,这成何体统?整晚跟年轻男人跳舞扯淡,你听说过这档子事吗?年轻的男人如果是亲戚,倒还情有可原。而那却是一伙外国佬,素不相识。"
"话刚说出口,狼到家门走。"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皱着眉头说,"我得承认,那些联欢舞会也不合我的脾胃。一不留神,准定碰上酒鬼,或者,被人灌得烂醉如泥,当众出丑。一不留神,冒出个轻薄鬼找你女儿寻开心。现代的青年宠坏了,变成了四不象。比方说,去世的叶夫格拉夫·谢尔盖耶维奇·柯尔萨可夫的儿子在上次联欢会上为了娜塔莎闹了那么大的乱子,使得我脸红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辆马车驶进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谁来了?是亚历山大·丹尼洛维寄公爵吧?不对!正是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就是他!大概,他懒得把车停在大门口,懒得步行到台阶。看!他一阵风飞进了大门,行了个并足礼,滔滔不绝胡扯起来……傻瓜叶基莫夫娜摹仿他的动作,真是活灵活观。正好她在这里。傻瓜,来!学学那只法国猴子试试看。"
傻瓜叶基莫夫娜顺手拖过一个菜盆盖子,往腋窝下面一挟,好似挟一顶帽子,然后装模作样,挤眉弄眼,脚后跟碰得叭嗒响,同时向四面鞠躬,口里用蹩脚的法国话直叫唤:
"少爷……小姐……开跳舞会啦……请赏光!"
哄堂大笑,客人们再度心花怒放。
"活灵活现,就象那个柯尔萨可夫!"当笑声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老公爵雷可夫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应当承认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轻浮浪子,脚跟无线,从海外又漂回到神圣的俄罗斯。我们的孩子在国外能学到些啥玩意儿呢?学会并足礼,学了嚼舌头,用鬼才晓得的语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长辈和追逐别人的妻室。这些在外国受教育的年轻人中间,(上帝饶恕他们!)只有沙皇的黑奴才象个人样!"
"那当然。"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这个年轻人很稳重,很正派,跟那些轻浮浪子可不能相提并论……又是谁的车子驶进大门到了院子里来了?难道又是那个海外猴子吗?你们为什么站住不动?畜牲!"他转向仆人叫道:"快跑!
挡驾!不然又会……"
"大胡子爷爷,你又说胡话了!"傻瓜叶基莫夫娜打断他的话说,"你瞎了眼睛啦!那是圣上的雪橇,沙皇来了!"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马上从桌边站起身。大家冲到窗口,确实看见了沙皇。他上了台阶,扶着一个勤务兵的肩膀。一阵手忙脚乱。主人赶上前迎接彼得。仆人们跑来跑去,好象都变傻了。客人们畏葸不前,有的甚至想趁早抽身回家。瞬间,前厅里响起了彼得宏亮的嗓音。全都静下来。沙皇在受宠若惊的主人陪同下走了进来。
"好哇,先生们!"彼得招呼大伙儿,满面春风。在场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寻找主人的小女儿。他把她叫过来。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走进前来,颇为大胆,但脸红了,不但红到耳根,简直红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长得更漂亮了呀!"彼得对她说,并按自己的老习惯吻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他转向客人:"怎么啦?我打搅了你们吧!呵!正在吃饭。请坐下来再吃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给我来一杯茴香酒就得了。"主人一下子冲到胖大的管家跟前,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托盘,亲手注满金杯,俯首捧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点甜面包卷,再次请客人们继续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们不敢跟沙皇共一张桌子。彼得坐在主人身旁,要了一碗汤。沙皇的侍仆递给他一把镶有象牙的木头勺子、刀子和一把镶绿骨柄的叉子。因为彼得除非自备的餐具之外,从不动用别的餐具。这一顿饭,一分钟之前,谈笑风生,愉快活泼,这时变得寂静无声,缩手缩脚了。主人因为顾全体面与由衷高兴,什么也不曾吃。宾客也很拘谨,毕恭毕敬地聆听皇上用德语跟那个被俘的瑞典人谈论1701年的战争①。傻瓜叶基莫夫娜几次被皇上提问,她回答时显得有点胆怯但颇有主见,这证明她一点也不蠢。宴席终于完毕。皇帝起身。客人们跟着起立。
①指1701年瑞典进攻立陶宛的战争。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皇上对主人说,"我要跟你单独谈谈。"于是抓住他的手,带往客厅,随后把门关上。
客人们留在餐厅里,轻言细语猜测着这次突然的御驾亲临,并且,生怕不够恭顺,于是一个接一个纷纷离散,来不及向主人表达对盛情款待的谢意。主人的岳父、女儿和姐姐静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然后返回饭厅,恭候沙皇出来。
第五章
我给你找个妻子
不然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歌剧《磨坊主》①
①引自阿卜列西莫夫的歌剧《磨坊主、巫师、骗子和媒人》。
半小时以后门开了,彼得走出来。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三鞠躬。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答礼,然后直走前厅。主人捧给他红面子皮大氅,护送到雪橇旁边,并且站在台阶上再一次感激赐予他的恩宠。彼得走了。
回到饭厅,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显得心事重重。他气冲冲责令仆人马上撤去残酒剩菜,打发娜塔莎回她的闺房,然后向姐姐和岳丈宣布,他要跟他们谈话,把他们领到他饭后经常稍事休息的卧室里。老公爵斜倚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坐在陈旧的花缎靠椅里,移近一张矮凳放脚。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把几扇门都关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脚旁边的床沿坐下,接着低声说出下面的话来:
"皇上驾幸我家,事出有因。你们猜猜,沙皇跟我谈了什么?"
"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呢,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当督军?"岳父说,"早该是时候了。或许,他推举你去做大使?怎么?派到外国君王那里去的也该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该都派小秘书。"
"不对!"女婿回话,皱起眉头,"我是个老派人物,现在不需要我们了,虽然,光荣的俄罗斯贵族可能要比当今的那些时髦人物馅饼师傅们①和异教徒们更有价值。但这是另外一回事。"
①指彼得大帝的股肱和最宠幸的大臣孟什可夫,因为他小时候卖过馅饼。
"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兄弟?沙皇开恩跟你谈了那么久,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是不是祸从天降?上帝慈悲!"
"灾祸倒不是。我承认,可得让我考虑。"
"怎么一回事,兄弟?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给她做媒来了。"
"谢天谢地!"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边说边划十字,"姑娘是该出嫁了。有什么样的媒人,便有什么样的新郎。求上帝赐福,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天子做媒,光荣得很啰!皇上给做媒的那个新郎是谁呢?"
"嗯!"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喉咙里咯咯作响,"谁呢?得!"
"究竟是谁呢?"雷可夫公爵再次追问,他业已要打瞌睡了。
"你们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
"兄弟!我们怎么猜得着呢?"老太太回答,"宫里的小伙子还嫌少吗?谁都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尔戈鲁基吗?"
"不!不是杜尔戈鲁基。"
"那敢情好!这个人,眼睛长在额头上。那么,是谢因,还是特罗耶库罗夫?"
"不!都不是。"
"这两个我也不称心:都是轻薄鬼,尽学德国派头。那么,是米罗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愿上帝与他同在。他有的是钱,但蠢得可怜。怎么,是叶列茨基?里沃夫?不是?难道是拉古晋斯基?我猜不出。你说了吧!沙皇给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谁?"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哟一声,双手举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从枕头上支起头,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带着哭腔说,"别毁了你亲生的孩子。
千万别把娜塔莎扔给那黑鬼的魔爪!"
"可怎么能够拒绝皇上呢?为这事他赐给我和我们家族这么大的恩宠。"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反驳说。
"怎么?"老公爵叹息道,这时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孙女嫁给一个买来的黑奴吗?"
"他的出身并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他是黑人苏丹的儿子,异教徒抓了他当俘虏,运到君士坦丁堡拍卖,我国使节搭救了他,把他送给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国,带来了可观的赎金。接着……"
"老爷子!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关于波瓦王子叶罗士兰·拉查利维奇①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厌了。你不如快点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回禀皇上的。"
①意即老掉牙的故事。
"我说,皇恩浩荡,为臣者,一概遵命。"
这时门外一声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走过去开门,但感到门外堵着打不开,他使劲拉,门开了——只见娜塔莎昏迷不醒,瘫在染血的地板上。
当皇上跟他父亲关在房里密谈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紧缩,她有个预感:事情跟她有牵连。当她父亲把她使开,说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谈话的时候,她不能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诱惑,蹑手蹑脚通过一间间内室,偷偷地溜到父亲卧房的门口。因此,适才那场可怕的谈话她一字不漏都偷听到了。听到父亲刚才说出最后一句话,可怜的姑娘失去了知觉,摔倒了,脑袋碰在装她嫁妆的包铁皮的箱子上。
人们跑进来。娜塔莎被扶起,抬进她的绣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转来,睁开眼,认不出父亲和姑姑了。她发高烧,胡言乱语,唠叨着关于沙皇的黑奴以及结婚的话。突然,她用可怜的、刺人肺腑的声音喊叫:"瓦列里昂,心爱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来救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不吭一声走出了房间。他回到上不了楼梯而留在楼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么样了?"外公问道。
"不好。"痛心疾首的父亲回答,"比我想象的还要坏:她神志不清,惦念着瓦列里昂。"
"这个瓦列里昂是什么人?"激动的老人问道,"难道就是火器近卫军①的儿子、在你家里受教育的那个孤儿吗?"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回答,"该我倒楣,他老子在暴动时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为什么我竟收留了这只小狼。两年以前,应他的请求,在团里给他注了册。跟他告别的时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场,而他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觉得这事行迹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从此以后,娜塔莎从没提起过他。而他一去杳无音讯,我以为,她把他忘了。唉!
并没有忘。命运已经决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①俄国最早的装备火器的常备军(步兵),由伊凡四世建立(1550年),1698年,火器近卫军部队发生数度叛乱,彼得将叛乱部队镇压,解散整个火器近卫军,建立正规军。
雷可夫公爵没有异议,因为反对也是枉然。他坐车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守护在娜塔莎的床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派人去请医生,把自己锁在房里。他的家里显得非常寂静和凄惨。
突然给他说亲这件事使得伊卜拉金姆十分吃惊,那惊诧的程度至少不亚于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这事是这样发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办理公务,忽然对他说:"我发觉,老弟!你情绪不佳呀!坦白告诉我,你还缺少什么?"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处境,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说,"如果你苦闷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知道,用什么法子使你快活。"
办完公事,彼得问伊卜拉金姆:"上次跟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喜欢吗?"
"陛下!她很可爱。看起来,是个谦逊的好姑娘。"
"那么,我尽快介绍你跟她结识。你想跟她结婚吗?"
"我吗,陛下?"
"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在这儿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我,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么办?我可怜的黑人!应该给你筑个窝巢,趁时间还来得及。让你跟俄罗斯贵族结亲,使你在新的血缘关系中找个靠山。"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护和恩宠,我感到非常幸福。上帝开恩,别让我的寿命超过自己的皇上和恩人在世之日。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过,如果指的是结婚,那么,那个年轻姑娘跟她父母会同意吗?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样?真是荒唐!有哪一点你够不上年轻好汉?年轻姑娘应该服从父母的意志。好,走着瞧吧!等我给你说媒的时候,看看加夫里拉·尔热夫斯基怎么说吧!"说了这个话沙皇命令驾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让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结婚!"这个非洲人暗自思量,"为什么不呢?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打单身,不能尝试正当的快乐和做人的神圣职责只是因为我诞生在北纬××度之下吗?我不能指望被人爱慕,那是幼稚的幻想。难道可以相信爱情?难道在女性的轻浮的心里果真有所谓爱情存在?永远抛弃那可爱的迷惘。我选择了另一种诱惑——更加实在的诱惑。皇上说得对,我应当确保我的前程。跟年轻的尔热夫斯卡娅联姻,将使我跟高傲的俄罗斯贵族结合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国里再做一个外来人。从妻子那儿我不希求爱情,只要她忠实,我就满足。我将用一贯的温情、信赖和谦逊赢得她的友谊。"
按照往常的习惯,伊卜拉金姆这时想动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绪太乱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着涅瓦河堤岸徘徊。忽然他听到彼得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了皇上。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来,容光焕发。
"老弟!都办妥了。"彼得说,一边挽住他的手,"我给你说亲来着。明天你就去拜见你岳父吧!不过,你得迎合他那贵族的傲气,跟他谈话你要对他的功勋和名望深表钦佩。那样,包管他会对你称心如意。好!现在领我到骗子达里内奇那儿去吧!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戏,我要找他算帐。"彼得边说边挥舞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对彼得慈父般的关怀表示了衷心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后把他领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壮丽的府第,随后自己回家去了。
第六章
玻璃神龛前静静地燃着一盏油灯,祖传圣像的金银衣饰闪闪发光,抖动的灯光微弱地照见一张放下帐子的床铺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只带标签的小药瓶。火炉边坐着一个丫头在摇纺车。只有纺锤轻轻的转悠声打破这闺房的寂静。
"谁在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丫头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帐子。"快天亮了吗?"娜塔莎问道。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丫头回答。
"唉!我的天!为什么这么黑?"
"窗子都关上了,小姐!"
"帮我赶快穿衣起床。"
"不行!医生不让。小姐!"
"我病了吗?多久了?"
"这就已经两个礼拜了。"
"哦!真的?我觉得,好象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做声了。她使劲清理纷乱的思绪,记得发生了某种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她想不起来。丫头一直站在她跟前,静候她的吩咐。这时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闹什么?"
病人问道。
"老爷们吃完了饭。"丫头回答,"他们正从餐桌边站起身。
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要到这儿来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兴,她虚弱的手挥了一下。丫头放下帐子,又在纺车旁坐下来。
过了几分钟,门背后露出一个戴着黑缎带的宽大白帽子的脑袋,低声问:"娜塔莎怎么样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气无力地说。
塔吉雅娜急忙赶上前。
"小姐醒过来了。"丫头说,小心地搬了张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水,亲吻了侄女儿苍白无生气的脸蛋,在她身旁坐下。跟着进来的是德国医生,穿着青色的长衣,戴着学究式的假发。他给病人按脉,先用拉丁语、后用俄语说,危险已经过去了。他要了纸和墨水,开了个新的药方,然后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吻了一下娜塔丽亚,立即下楼去把好消息告诉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
这时在客厅里正坐着沙皇的黑人,身着军服,腰悬佩剑,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进行彬彬有礼的谈话。柯尔萨可夫叉开两腿斜倚在丝绒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同时跟一条猎狗逗着玩。玩厌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镜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办法——在镜子里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她从门背后给弟弟做出难以觉察的手势。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柯尔萨可夫说,转向他并且打断了伊卜拉金姆的说话。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当即走到姐姐跟前并把身后的门掩上。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尔萨可夫对伊卜拉金姆说,你甘愿整整一个钟头听他吹牛,什么雷可夫家族和尔热夫斯基家族源远流长啦!还要外加一大堆教训!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要给这老滑头的脸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家伙,其中也包括娜塔丽亚。这女人忸怩作态,假装生病,玉体违和……①说良心话,你果真爱上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女人吗?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就听听我这一次忠告吧!我这个人嘛,实际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别再胡闹了。不要结婚。我觉得,你的未婚妻对你没有任何特殊的好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还嫌少吗?比方说,我这个人,本质当然不坏,可我还是碰巧欺骗过几个做老公的,而那几位,上帝作证,哪一点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总该还记得咱们巴黎的好朋友伯爵吧?千万别相信女性的所谓忠诚。谁对这等事儿处之泰然,谁就幸福。而你呢?你有着热烈、多疑、沉思的性格,连带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发,一心想一头栽进婚姻的深渊中去吗?……"
①原文为法文。
"谢谢你好心的劝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该知道有这么一句格言:摇着别人婴儿的摇篮,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着瞧吧!"柯尔萨可夫笑着说,"但愿你日后不必用行动在实际上、在字面上证实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间房子里谈话正热烈地进行。
"你会送掉她的命!"老太太说,"她受不了他那副模样。"
"那你自己来评判吧!"执拗的兄弟反驳说,"他以未婚夫的身份来这儿探望,已经两个星期了,而至今没有见到未婚妻。临了他可能会想,生病是假的,我们不过在拖时间,为的是设法摆脱他。沙皇又会怎么说呢?他已经三次打发人来探听娜塔利亚的病情了。你要怎么办随你便,可我不想跟沙皇争吵。"
"天呀!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至少也得让我事先张罗一下,好让她跟他见面。"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厅。
"谢天谢地!"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危险已经过去了。娜塔利亚好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把这位贵客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一个人留在这里显得太不客气的话,我就立刻带你上楼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尔萨可夫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表示庆贺,请他别为难,说是他有事要马上离开,说完立即跑进前厅,不让主人送他。
与此同时,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匆忙打点病人,以应付与这个可怕的客人的会见。她进到闺房,在床沿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娜塔莎的手,还没来得及开腔,门就推开了。
"谁进来了?"娜塔莎问。
老太太瞠目结舌。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掀开帐子,冷冰冰地看着病人并且问她,她感觉怎样。病人想对他笑一下,但笑不出来。父亲严厉的目光逼人,她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她似乎觉得,有个人站在她枕头边。她使劲抬起头来,突然认出了沙皇的黑人。瞬间,一切她都记起来了,来日的恐怖全都展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惫不堪的躯体无力反映出明显的震惊。娜塔莎的头重新落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轻轻走出闺房,只有丫头还留下,依然坐到纺车旁。
可怜的美人儿睁开眼睛,床边看不见一个人。她把丫头叫到面前并打发她去叫侏儒。恰好这时一个溜圆的老娃娃象个球一样滚到她的床边。这个名叫燕子的侏儒适才轻快地飞动着两条短腿,尾随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与伊卜拉金姆之后,上了楼,怀着女性天生的好奇心,躲闪在门背后。娜塔莎见到她,把丫环支开。侏儒便在床边小板凳上坐下。
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细精精的躯壳内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预一切,通晓一切,为一切事情奔忙。她会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计赢得主子的欢心,因而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个宅子里的奴仆们的仇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听她的告密、诉苦和鸡毛蒜皮的请求。塔吉雅娜时不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娜塔莎则对她无限依恋,把自己的一切思虑,把十六岁少女的心灵的一切活动全都向她交底。
"燕子!爸爸要把我许配给黑人,你知道吗?"娜塔莎说。
侏儒叹了口气,她满布皱纹的脸更皱了。
"没有希望了吗?"娜塔莎继续说,"难道爸爸不可怜我吗?"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难道外公或者姑姑不庇护我吗?"
"不,小姐!你生病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伙儿都迷住了。老爷对他五体投地,公爵老是唠叨着他。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可惜是个黑人,不然,再好的新郎想也甭想了。""天呀!天呀!"可怜的娜塔莎直叹气。
"别难过,我的小美人儿!"侏儒说,吻她软绵绵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锁在屋里。听说黑人阔得很哩!你们的家就好比斟得满满的一杯酒。过起日子来,真会象唱歌一样称心啦!"
"可怜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说,说得那么轻,以致侏儒听不见而是猜出了这句话。
"呵,呵,小姐!"她说,机密似的压低嗓门,"如果你对那个火器近卫军的孤儿想得少些,那你发高烧讲胡话的时候就不会唤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会生气的。"
"怎么?"惊恐的娜塔莎说,"我说胡话叫过瓦列里昂的名字吗?爸爸听到了?生气了?"
"有过这种倒霉的事啦!"侏儒回答,"目下,假若你请求他不要把你嫁给黑人,那他会以为,瓦列里昂就是祸根。没有法子了!服从父亲的意志吧!而要来的事,总要来的。"
娜塔莎不再反驳一句。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她心头的秘密。这一点非常厉害地推动了她的头脑。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礼之前。这个念头安慰了她。她把虚弱悲惨的灵魂交给命运去摆布。
第七章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屋子里,从穿堂往右有一间开个小窗的狭小的斗室。斗室里放一张床,床上是绒布被子。床前摆一张云杉木小桌子,桌上燃一枝蜡烛,搁着打开的乐谱。墙上挂一件陈旧的蓝色军服以及同样陈旧的一顶三角军帽,帽子下边三颗钉子钉一幅板画,画着骑在马上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长笛的声音在这寒伧的住所里响了起来。这间斗室的孤独的居住者——被俘的舞蹈教师,头戴小尖帽,身穿中国式睡袍,正无可奈何地排遣着隆冬漫漫长夜的烦闷,吹奏着令他忆起青春快活时光的古老的瑞典进行曲。这种操练业已两个钟头了。瑞典人收起长笛,放进匣子里,开始脱衣。
这时,他的门闩被打开,一个穿军服的漂亮年轻人走了进来。
吃惊的瑞典人恐怖地站起来。
"你不认得我了!古斯泰夫·亚当梅奇。"年轻的访问者用亲切动人的声音说,"你不记得那个小孩了吗?你教过他瑞典军操,你跟他用儿童玩的小炮射击,差点把这间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记得了吗?"
古斯泰夫·亚当梅奇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哎!哎!"终于他叫了起来,拥抱那青年,"好哇!你到子地到了老久了?坐哇!你的好的好小子!来,谈谈!"①
①这位瑞典人俄语说得不好,语音不准,语法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