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家同志:
你叫我谈诗,我真不知从哪里谈起。从前读过学过的一点点诗的理论,早忘得一干二净,同时我想诗的定义没有多大用处,有的诗是用诗的形式写的,而内容却没有“诗”的情味,这例子,古今中外都有,而且同一个诗人写的,也有好诗,坏诗,与非诗之分。
作为一个爱好诗的人,我只能说出我自己喜欢的是哪一种的诗。
我喜欢那充满着真挚浓厚的情感的诗。他心中鼓荡着万斛热泉,自己按捺不住,像“啼血”的杜鹃一般,一声紧似一声地高唱!他热爱人民,热爱生活。他对周围的一切,有着无穷无尽的感情,他热爱它们,留恋它们,歌颂它们;若是在他的人民头上忽然来了一股暴力,一阵阴影,使他们的生活窒息了,黑暗了,他就要呼号,就要诅咒……在真挚的爱和真挚的恨之间,他能写出“轻不着纸”的绕指柔的诗篇,也能写出“力透纸背”的百炼钢的豪句!
当然,一首好诗不但要有高尚强烈的感情,也要有美丽铿锵的音韵。我是喜欢背诗的人,深深地感到诗的音乐性的重要。一首音乐性很强的好诗,对于群众有极大的鼓舞和激发。印度人民热爱诗歌,我想就与他们诗歌的铿锵的音韵有很大的关系。你看广场上簇拥围坐的数千男女老幼,会肃静无声地随着朗诵的顿挫抑扬而眉飞色舞,而头动身摇。我觉得广大人民对于诗歌的第一个要求,恐怕就是“念来好听顺口”,我读到的儿童写的和战士写的诗,几乎全是有韵的——这“韵”当然是现代口语上的“韵”,诗韵上的字,若按现代的读法,有许多是押不上韵的。
提到印度人民热爱诗歌,不能不想起被印度人民所热爱的印度诗翁泰戈尔。无论我听到印度的国歌,或是听台上有人朗诵,我的印度朋友总在旁边轻轻地告诉我:“这一首是泰戈尔写的!”他们提到泰戈尔名字的时候,脸上总是显着光辉,显着骄傲。我能够了解印度人民为什么喜欢泰戈尔,他的诗永远是那么美,那么清新,那么富有音乐性,但是直到我翻译泰戈尔的《集外集》,才接触到他的爱国的,富有民族主义色彩的诗篇。在我翻译着他的对殖民主义者严词指斥的诗的时候,我总是十分兴奋,十分紧张!我常常感到快乐——为着他替我说出了我所不能说出的雷霆般严厉的话语而快乐,我也常常感到痛苦——因为我从我自己贫乏的词汇中,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翻译他的尖刻有力的诗句。这种诗在《集外集》里多得很,我的原稿交到出版社去了,姑且摘出一首他在一九三七年发表的关于非洲的诗来,让你看看吧。
当上帝对他自己的作品发气对他幼稚的创作猛烈地摇头,一阵烦躁的波浪把你从东方的怀抱中攫走,亚非列加,把你关在大树围守的昏暗的密栏里让你沉思。
在那里,在你的深密黑暗的地洞里你慢慢地积累起荒野的不可理解的神秘,精研那难读的地和水的符号;自然的秘密的魔术在你心中启发了知识界限以外的巫术的仪式。
你装成残废的样子来嘲弄那可怕的,在仿效一个庄严凶猛的吼叫中使你可怕来征服恐怖。口哀,你是藏在一块黑纱下面,使你的人类庄严变成“耻辱”的黧黑的幻像。
那些猎人以捕人的陷机掩袭了你,他们的凶横比你的狼齿还要锐利,他们的骄傲比你的不见天日的森林还要盲目。
文明人的野蛮的贪婪把无耻的不人道剥得赤裸,你哭泣了,但是你的号叫被闷住,你林中的小路被血泪浸得泥泞,强盗们的钉靴在你受辱的历史上留下了他们的抹不掉的印迹。但是隔着海洋却总有礼拜堂的钟声在他们市镇村庄中敲起,孩子们在母亲怀中酣睡,诗人们在吟唱“美”的颂歌。今天在西方的地平线上风沙壅塞了落日的天空,野兽爬出他们黑暗的洞穴,用狂吼来宣告死日的来临。
来吧,你这宿命时间的诗人,站在这被劫夺的女人的门前,求她饶恕吧,在这死去的大陆的昏迷之中让它成为最后的伟大的话语。
只录这一首吧,你看如何?
匆匆,祝你健康愉快地写作!
谢冰心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