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柔,波达木,赛罗斯……”
“约瑞,阿波,卡其木……”
这些音韵美丽的字眼把我渐渐唤醒,最先醒来的是记忆,它早已等候多时,等着被其中一个音节触动——“欧柔,波达木……”——不,不是,仍然不是。我听出了我父亲的声音,他浓厚苍老的西北古音一字一字笨拙而认真地念着。一次是在春天,一次是在秋天。
“约瑞,卡其木……”
这些字眼啊,伴着金子的色泽和生命的分量,从我父亲手中滑落。那双手厚实,粗糙,手指扭曲秃短,手心黄茧遍布,创伤累累。那双手永远也洗不干净,伸不平展。
那双手,从头到尾抚摸我万顷的土壤,如何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孩。他轻轻拍打、摸抚那婴儿娇嫩的后颈和脊背,拨动它细小柔软的手指。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我万顷的土地!
我松开父亲的手,从高处跌入这片土地,地底的波涛轰鸣着席卷我而去,带我去向春天,把我深埋。又有一天,我又听到父亲呼唤的声音,便顺着这声音走出大地,又循着阳光指向的方向站起身来。我睁开眼睛,世界像汹涌烈火一样富丽堂皇,那耀眼的光芒又像最悲怆的音乐激荡内心。我一步也不能挪动,好像没有双脚。我捂着脸不停哭泣。天暗下来后,我才擦干眼泪抬头四望。四野浩荡,星空奢华!
我是谁?“欧柔”是谁?还有“约瑞”“卡其木”呢?……
天亮时,我渐渐记起了一些什么。我看到晨光清澈地浸泡着世界,东方的明亮中有一片云朵缓缓旋起五色的霓裳。我忍不住轻轻惊呼,那里顿时天旋地转,云蒸霞漫,半边天被浸染得彤红,刹那间,万道金光破幛而出……又一声呼唤回荡大地,经久不息!我站出来含泪答应。他不停呼唤,我不停回应。是的!我是“青春五号”,我是那些人们最年轻的时候发现的一粒麦种,经过一代一代的精心筛选,培育,试种,让我从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肩膀上高高站起,作为最优秀的品种,生长在我万顷的土地。还有那些“欧柔”,“阿波”,“卡其木”……我的姐妹,我们一同令这片土地金光万里!我们合唱,只因我们扎在地底深处的根触到了最深沉的激情!我们肩并肩,一望无垠,宽广又孤寂。天空深蓝,镰刀浑圆恢宏地划出钢铁的弧度,重量中满是力量。它缓缓举起,万物停止呼吸,齐齐仰头望它——
当你收割我时,可会想到我就是你的那个“青春五号”?可会想到曾在你年轻的心中激动过的希望和爱情……感谢你老去之后仍把我留在当年的年轻之中,感谢你没有把我一同带走。你年年让我重新生长一次,把最美最纯洁的年华给我,让我从地底到地上去展示我们都爱着的大地的美丽……父亲……我叫你父亲,我第一次出口这个称呼,便令你成为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亲人,一个真正的男性,一种单臂擎起世界的力量,最坚强的象征……只是父亲,你为何不把我作为你的女儿,去到你的家园生育,不把我作为你的儿子,去你的大地上劳作,却把我,作为一粒麦种,沿袭古老的丰收。还有还有,你为何为我取下如此美好的名字,富于回忆、幻想和希望,然后却把我埋入黑暗寂静的大地……让我还不曾来到这世间,就先经历了你百年之后才经历的那种沉默。父亲,你还在实验着什么?你还有什么愿望一直埋藏在过去,不曾实现……
我叫你一声父亲,父亲——请珍藏这一声吧,请再答应我一声,就像我在黑暗中的无数次答应过的那样。我会很快应声而来,满携你已经无法经历的那些秋天的种子,围绕你的墓地,继续金光灿烂,继续无边无垠。你看,你正在永恒地死亡,而我在永恒地年轻!这就是这个世界!
还有那些“欧柔”“赛罗斯”,那些“阿春”“红星”……以及那些将来的“青春六号”“青春七号”和“八号”……那些有着因美好的心愿而被美好地命名的麦种——纷纷心甘情愿地埋没在我万顷的土地!接下来的人们一遍又一遍继续呼喊我的名字,我却无法再应一声了!那些人所看到的这片麦地的沉默,是这片麦地感知到的这片大地的沉默;而它的金色,则是一片汹涌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