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的叫声突然稠密起来。
我在峭壁上小心站稳了,回头看去。波光万顷,粼粼潋滟。
那人从水边过来了。
为了烧点茶水,我在这高山湖泊边升起了一堆火,等着他的锅。这荒山野岭的,看他到哪儿去找锅!——果然,是空着手回来的。我便把火踢灭了。他把摩托车推到附近的石头堆里藏起来,然后领我去看他的重大发现。我们沿着犬牙参差的湖岸岩石高一脚低一脚向南面走去。乱石滩间处处笼罩着云雾般的满天星,盛开着洁白的刺玫花。路边石头上布满一团一团凄厉惨艳、五彩斑斓的石花。四脚蛇在石丛缝里迅速躲闪,蜻蜓一群一群逐戏,有的会像梦一样栖在空气中,不走开。二十分钟后,在宝石蓝的湖水一侧出现了雪白的大坝,大坝上开满了金黄色的野菜花。
我们下了峭壁走上大坝,穿过齐腰深的菜花,就看到了湖泊南面秃土坡上一幢小小的泥土房子。再往前走几步路,角度一转,又看到了一个圈溜溜的毡房状土屋砌在房子的对面。房子周围以木篱笆和铁丝网从坡上到坡下圈起了一个天大的院落。我早就饿得心慌了,此情此景一时间使人既觉不可思议,更是狂喜难言。我们跑了过去,移开挡大门的横木,大声问着:“有人吗?”走进院子一看,心凉了半截,这破地方也不知几百年没住人了,荒得可以。不过也可能主人进山去夏牧场了。我们走到坡顶的房子前,看到门上挂了锁。我拽一拽它,再围房子转一圈,连个可以进去的窗户都找不到。这个房子居然没窗户!
而他掏出身上丁丁当当的一大串钥匙,在那个锁子上一把一把碰起运气来。等我绕房子走了第二圈回来,那个破锁居然被他用这种笨方法给弄开了。
屋里一片狼藉。炕上空空的,几张破毡子卷起来撂在一角。右手边的屋里有天窗,稍亮一些,空地上胡乱码着几个麻袋,有的装着东西,有的是空的。我打开一个袋子看了看,装着喂牲口的粗盐。房中央有一张尺把高的小方桌,上面乱七八糟放着几个脏碗。
他在房间角落里翻了翻,找出一把难见庐山真面目的破茶壶。我拎着茶壶出门下山,走过大坝,穿过斜坡上一大片高过肩膀的芦苇,循着“哗啦”水声,扒开深深的草丛找到一条清清的小河。大致洗了洗壶,打了一壶水回去。又在房子附近拾些碎柴,把房间里唯一的火炉生起来。谁知这家人的烟囱有些堵了,不抽烟,房子里给呛得昏天昏地。只好转移到门口空地上,垒了几块石头搭了一个简单的小灶,把茶壶放上去烧水。这时,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小块黑茯茶,我把茶掰碎扔到水里煮,又顺手从刚才的麻袋里捏一撮粗盐撒进茶水里。
烧茶的时间里我又洗出两只碗来,准备沏茶。方桌上的一只小碟子里还剩一小块黄油,桌角扔着团餐布模样的包裹,解开一看,里面有几块干奶酪和一小块干馕,不知道放了几辈子了。
茶香溢出时,上方的天空和不远处的湖水一下子变得更蓝,蓝得像假的一样。这坡顶的院子沐浴在山野六月极度明亮的阳光下,树林在坡下一片片颤动。一切像个梦似的。
我忙里忙外的,那家伙居然躺在破炕上舒舒服服地抽着烟休息。
实在没什么吃的。这顿饭每人就灌了两碗黑茶。他啃那几块放了几辈子的干奶酪,把唯一那块放了几辈子的干馕块让给了我。馕块只有乒乓球大小,我闻了闻,好像没事,便放进嘴里咬。咬一下又取出来看——的确是块馕,又咬,又拿出来看……实在没办法咬得动它。只好扔进茶里泡了半天,才勉强泡软了掰开伸直脖子一点点咽了下去。
至于那点黄油,根本不敢吃。
这是谁家的房子呢?房子的主人去哪里了呢?
离开时他包了一撮盐揣口袋里。依旧用那个假锁头把门重新锁上,挡院门的木头重新横了回去。
我们又走上了湖边的峭壁,下临碧水,水面远处一片一片的亮点全是野鸭,此起彼伏的叫声时疏时密地回响在空荡荡的湖面上,远处森林蔚然。
我们回到老地方,解下绑在摩托车后的鱼网和一大卷绳子,一前一后下了峭壁,向湖水北面的沼泽走去。那片沼泽漆黑一片,一点草皮也不长,只是东一棵西一棵长着矮矮的白柳丛。干涸的地方处处裂着缝,湿的地方稀泥能陷到脚踝,脚拔都拔不出来,我的鞋子被拽掉了好几次。越往前走,越稀泞。我有点害怕,紧紧拽住他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汇进湖水的河口边,河水不深,清澈见底,但流速非常急,河底没有一块石头,全是迅速翻滚奔走的细细的白色流沙,一脚踩进去便陷没到脚脖子。他让我自己一个人过去,我打死不干。他便背我过去了。然后把绳子的一端递给我,叮嘱我几句,便独自过河穿过沼泽往回走。
他持着绳子另一头,边走边一圈一圈地放。我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绳子越放越长,越放越沉。终于跨越湖泊一角时,他把网系在绳子上遥遥递送了过来。我骑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紧紧地稳住身子,使足劲拽绳子,绳子越来越深重,人也越来越吃力。等二十多米长的网快要完全到达手中时,绳子的拉力差点把我拽进水里。我动也不敢动,拽着绳子抱着石头,紧紧趴着,手指被绳勒破了,脸给日光烤得发疼。终于,网完全传过来了。我把网上原有的绳子系到身边的大石头上。解下原来的那根长的一圈一圈收成一卷,扛着走回河边,把这卷绳子头隔岸抛给他。他又系上另一只空网,把绳头抛还给我……就这样,我们连下了五张网。
结果,一共打了五条鱼。
湖水太深,我们的网太短,挂得太浅。
他还想再试一轮,我怎么也不肯奉陪了。忙了好几个钟头,肚子早就饿得没办法了。便把那几条巴掌大的鱼破开刮了刮洗一洗,生起一堆火,用小树枝穿上鱼烤了起来。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带盐。
啊,香死了……
这次搭这家伙的便车下山,谁知半路上他非要抄近路,于是绕来绕去的,给绕迷路了,这才跑到这个地方来。刚好又随身带着网,看到这么大一片水,他心痒痒了。于是这一耽搁就大半天。要不早就到城里了。
他攀上附近最高的一处岩石,站上去四处探望,确定方向后走下来,从石头堆里推出摩托车,重新载上我,在石堆和树林间左绕右绕,终于绕回了原道。天色已晚,太阳完全落山了,天地间的最后一笔激情犹在西方绚烂。世界仍然是那样清晰,只是已不再过度地明亮。我们回头望去,翠蓝色的湖水不知何时发白了,在群山间仅显一角。湖畔的芦苇丛一片寂静,野鸭们似乎突然消失了。一下达坂,这一切就完全看不到了。
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