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袋麵粉的惆怅

(一)

内地各省朋友寄书来,总是包了好多层纸,生怕封纸薄了磨损了书。我收到了总是一层一层慢慢拆,惟恐撕破了内层的旧报纸旧书页,那些印刷品往往很好看。有一次,我拆开的一张是文玩老店清秘阁包东西的黄纸,“清秘阁”三个大字是吴昌硕写的匾额缩小,印红褐色,底下衬着他论篆刻的小楷原稿,印绿色。这家老字号是乾隆年间开的买卖,听说是乾隆皇帝的周姓奶妈的儿子开的。《文物话春秋》里说,乾隆皇帝四五岁还舍不得让周嬷嬷离去,他二十五岁登基之后,有一年过生日思念周嬷嬷,召她进宫。周嬷嬷谈起自己儿子想做买卖,乾隆爷说:“你家可开个南纸、古玩铺。”立刻下旨由周家承办六部衙门的文书办公用品,朝廷中央行政机构办公用品由周家包。铺子门外挂的“清秘阁南纸店”六个大字匾是阿克敦所书,神气十足,乃最佳之欧体书法,列为北京名匾。吴昌硕后来写的挂在店堂内,当然也是好字。清秘阁做的八宝印泥是秘方监制,连袁世凯、蒋介石都用他们的印泥盖章。我到北京没有去清秘阁,知道了周奶妈的故事之后对这家老字号很好奇,捡到这样一张印着吴昌硕匾额的纸,高兴得很。收到书是乐趣,拆包书的纸也是乐趣。

昨天收到北京丁聪先生家里寄来的书,我拆得一张九七年十月九日的《北京晚报》,也读得很开心。报上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的是几个小孩在房顶平台上打乒乓球,说明说是每当夕阳西下,山西省平遥县城内北大街二号院内的房顶上,不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登高一看,原来是一群孩子在打乒乓球。这张标准乒乓球台是居民赵明中为孩子们买的,地面空间有限,乒乓球台只好在屋顶上“安了家”。真有趣:《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姨太太也在屋顶上唱京剧。

(二)

上海《新民晚报》的戴逸如给我寄来他新编的两版《人物》,看到一篇罗雪村写的《离梦踯躅恋旧栖》,说的是作家翻译家叶君健在北京地安门恭俭胡同里的三合院。那是叶君健五十年代从英国回国后以二十八袋麵粉的价格买下来的房子,原是清朝一位太监的马房,虽是泥地土院,却非常幽静,适合叶君健写作和妻子养病。叶老夫妇在那里一住四十多年,完成了许多翻译作品、散文、小说和童话。他们不断用赚来的稿费美化这个小院,“每临夏秋时节,主人当年栽植的柿树、枣树枝叶繁茂,绿影荫屋;还有满庭葡萄和玫瑰,更是苍逼翠沁,一院清凉”。叶君健一九九二年搬到单元房去住了,小院移交给第二代和第三代人,两老偶然回去整理书房,斜靠在藤椅上眺望夜空和繁星。

香港房子越来越贵,始终不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所在,二十八袋麵粉换不到几块砖头。乾隆爷早升天了,我们又不是周奶妈家里的人,没有人会叫我们去开个清秘阁,藏下那一张发黄的包书纸,闲来看看吴昌硕写的那三个字,就算是望着夜空和繁星了。徐訏先生当年常说:“在香港,找个歇脚的地方都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