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苏东坡退朝吃饱了饭,扪着肚子慢慢走,顺口问身边几位侍儿说:“你们且说说看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一婢说:“都是文章。”苏东坡不以为然。又一婢说:“满腹都是机械。”苏东坡也不以当。轮到朝云,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东坡捧腹大笑。苏学士沦落到这样无聊,实在可笑,幸好朝云果然不是寻常粉黛,一语道出玄机,当头棒喝,学士只得大笑解嘲。古来多少读书人不是自以为是就是唯唯诺诺,前者十之八九怀才不遇,揽镜自怜,后者当了官都只顾察言观色,保住福禄。朝云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当是既指沉迷风花雪月,也指不懂趋炎附势,两弊皆致命。
《羊城晚报》近有一张先生写《长毛状元王韬》的小资料,说别署“天南遯叟”的政论家王韬是我国新闻界的老前辈,清同治元年慈禧太后当政之际,传说他回乡探亲曾与太平军有来往,并在忠王李秀成攻打上海时上书献《取上海策》,洋洋数千言,都中要害,清兵收复上海时抄到这份文件,下令缉拿王韬归案。王韬得外国朋友协助逃往香港,民间有“长毛状元”之称。他遁迹香港后於一八七四年创办《循环日报》,鼓吹变法自强,实业救国,不遗余力。今年是他逝世一百周年云云。
王韬早岁在上海英国教会办的墨海书馆工作,曾赴英国译书,并游历法国、俄国等地,思想受西方思潮影响甚深,政论一度深入民间;光绪十年回沪主持格政书院,新派得很。可是,他写的《淞滨琐话》一书却十足是《聊斋》的味道,多写鬼怪剑仙、名娼艳妓之事,想像力丰富,文笔也绮丽,几乎跟他的进步思想背道而驰。书中《红豆蔻轩薄倖诗》里说朋友箐江词客是风流倜傥人也,於花天酒地,阅历深矣,负豪气,有所弗屑,拂衣竟去,喜作艳游,多奇遇,凡历四方,所见名媛侠妓美人奇女子不可胜记,辄笔之书,或赠以诗词,王韬得而读之,重加诠次,不禁慨叹烟云世界,变灭须臾,蜃蛤楼台,消亡顷刻。他那位朋友不知是不是真有其人,或许是他自己的化身而已,总之篇中所述女子,几乎个个都对他有意思,完全才子佳人的美丽幻想。这种戏作虽然文词甚见风景,毕竟肉麻无聊到了极处!
无聊正是骚人墨客的情趣。王韬说他居香港期间,入秋咳嗽气喘,终宵危坐,天天在药火炉边作生活。长夜辗转,一灯萤碧,简直与鬼为邻,脑子里尽是无聊的念头,那时刻也许就不断构想许多离奇古怪的故事。他说:“自来说鬼之东坡,谈狐之南董,搜神之令升,述仙之曼倩,非必有是地,有是事,悉幻焉而已矣。”王韬在现实生活中办报论政翻译,样样做得热热闹闹,到头来难免觉得一肚皮不合时宜,不如寄情於荒唐之词与怪诞之说。他的书重刻行世,至再至三,人家都说是《聊斋》续话,他也很飘飘然,说蒲留仙见之,必把臂入林曰:“子突过我矣!聊斋之后,有替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