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常背地里笑父亲那一口闽南腔的普通话。他说得很流利,好多音却咬不正,学校庆典他上台致词,同学们偷偷笑,我也跟着笑。后来见到中央派的几位大员来视察,满口乡音的官话,有的比父亲说得更滑稽,听惯了也就惯了。到台湾读书之后,南北各省官话听得更多了,有些老教授尤其鬓毛催了乡音未改,连英语都带山东口音的我也听得懂。那时说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最时髦,会说,自然有官家子弟的派头。那也许是抗战时期陪都重庆传过来的遗韵。我有几个台湾籍的同学都会说,女的说起来嗲得很,一下子华贵得像白先勇小说里的官太太和阔小姐。后来在北京听邓小平说话,完全是那劲儿。蒋老先生的宁波官话也高级得很,“强辩”真说成“枪毙”了。
这些中国领导人完全靠那一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树立权威,他们真说一口京片子,江山可能早断送掉了。中国有关部门最近居然做出规定,要求影视作品中的领袖人物今后不讲方言,一律改说普通话对白,那肯定要妨碍创作,坏了效果。古月演的毛泽东,王铁成演的周恩来,不光外形像,说话那一口腔调格外传神。他们的戏我每一部都看了,越看越觉得妙。古月认为一改说普通话,观众心目中的领袖形象就不一样了;太地道的方言观众听不懂,改成湖南人学普通话的腔调正好。王铁成则说推广普通话是应该的,但老一辈领袖人物离我们太近,大家太熟悉那形象、那声音了。他说:“俗话说‘音容笑貌’,‘音’毕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这‘音’,岂不差了一大截?我个人认为不能完全用方言,但应有一点方言的味道,又不至於使观众听不懂,这样可能更好。”
中国大江南北各省方言都有个性。方言懂得越多,语言一定鲜活。我一向赞成中国的书面语要不断吸收各省方言的精华。我不赞成作家通篇用纯方言写作,担心的是其他省份的人看不懂。王铁成说演领袖人物说话带一点方言的味道,观众又不至於听不懂,那正是现代书面语也合用的做法,也正是黄药眠所主张的做法:“以目前所流行的普通话为骨干,而不断的补充以各地方的方言,使得它一天天丰富起来。”“五四”新文学所谓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其实也不排除各地方言的成份。汪晖的论文《地方形式、方言土语与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形式”的论争》引用陈伯达《关於文艺的民族形式问题杂记》,说到统一的汉文字多么重要:“不但文言,就是白话,一样的东西在各地方的汉民族中,大体上都是可以看得懂的。《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这些伟大的民族作品,在各地的汉人中,只要是稍受过教育的,都是可以看得懂的东西,这是事实。这就是全国性的民族形式。”这些具有文学价值的章回小说,当然也採用了不少方言以营造作者心目中的氛围并突出人物的个性。说一口京片子的武松一定不像武松。说一口京片子的毛泽东和周恩来也一定不像毛泽东、不像周恩来。会淡出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