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太平洋上的波利尼西亚群岛一百五十多年来一直是法国的殖民地。去年上半年,法国单方面决定在大溪地东南方一个小岛上恢复核子试爆,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土着群起反对,抗争连绵几个月之后终於平息了:乐园永远是风声鹤唳中的乐园,却始终没有沦为失乐园。法国政府尽力保持这些美丽的青翠的蔚蓝的群岛长期平静:让香港悄悄脱离大英帝国的管治;让全世界掀起非殖民化的浪潮;大溪地不但永远是法兰西的属地,而且永远是法国(Tahti would remain not merely French but France)“我们实行了比英国人更浓烈的家长制,”法国一位最高专员说。在家长制的统治之下,波利尼西亚一百五十多年来都是半自治、半独立、半现代、半原始、半进步、半反动的地方,对“过去”兴趣不大,对“未来”信心不强。法国的核子计划给这个乐园带来了财富,每年人均收入约一万五千五百元美金,比南太平洋的斐济群岛等邻近地区富裕三倍。可是,核试一停,经济萧条,失业剧增,法国答应提供经济支援到二零零六年。波利尼西亚土着独立党的党魁奥斯卡·德玛鲁(Oscar Temaru)说:“你见不到伤疤,可是伤口都很深”(“You can\'t see the scars,but the wounds are deep”)。他说,法国的梦是变成一个超级强国;我们的梦是自由、自由、自由。奥斯卡看到他们的人民开始学习他们自己的历史;法国人已经批准他们的人民说自己的语言了;可是,前路漫漫,非常崎岖,“法国人始终不会放过我们”:一百一十八个大小岛屿,人口只有二十二万人,总面积跟西欧一样大,法国要在这一大片太平洋地区行使主权,利用它,开发它,剥削它。
一位波利尼西亚土着英雄的后裔担心这样的殖民侵略是一场等不到天亮的梦魇。她担心欧洲一旦统一,欧洲人都可以到这个乐园居住工作,抢走土着的饭碗:“我不主张我们必须实行孤立政策。我只盼望他们准许我们保存我们的传统和文化。现在,就算法国人都走了,我们也做不到这些了。电视毁了我们。以前,每天晚上每一个家庭里的父母都会把我们的传统故事、传统智慧、传统家教传授给我们的下一代。现在都没有了。”她说,“我们求的是准许我们做回真正的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决定我们的命运。”在这样浪漫的蓝海绿林里,民族的悲鸣竟像古老的传说那样苍凉。二十世纪中叶,大溪地已经是传奇和荒远的同义字。作家James Michener说:“辽远的波利尼西亚经历好几个国家的恶政统治,经历各种强盗的蹂躏。那儿并不富裕。人民没有多少值得欢乐的喜事。那是世界逆流的余波。可是,这些渺小的群岛却给历史带来了最永恆的人间乐园的景观。”太平洋上甜甜的微风吹走了波利尼西亚人的一切窘境。食物生长在青翠的树上、遨游在蔚蓝的海里。人间没有一处地方壮丽得这样教人一见倾心。画家Paul Gauguin唾弃文明社会,在这里的一个小岛上追求他的原始主义,到死还在诅咒法国国旗下殖民政策的虚假与专横:高庚宁愿举头迷恋天上的月亮而错过脚下的六个便士;殖民政府宁愿俯身搜集地上无数的六便士而冷落天上的月亮。高庚的《两个大溪地女人》终於象徵了画家对殖民主义的浓烈的控诉:“准许我们保存我们的传统和文化”,“准许我们做回真正的我们”——在浓郁的长发中,在丰盈的乳房里,在呢喃的蓝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