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掉希尔顿是拆掉四五十岁人制造小资产阶级品味的梦工厂。梦醒时分,花园道斜斜的风景都流到大海,映入眼帘的是贝聿铭嶙峋而冷傲的中国银行大厦,凝然而立,永远陌生。地产商是没有回忆的动物,翻云覆雨之间,整个城巿美丽沧桑的文化都隐入他们的银行户口里,化为《财富杂志》的富豪排行榜。吴霭仪说,六七年暴动时期,希尔顿是新闻图片中示威游行抗议的背景;鹰巢和莲花厅是当年华贵的夜总会和宴会厅;港大旧生泛黄的旧照片里不少是在希尔顿拍的,希尔顿陪着他们从青春步入中年;这家资本主义酒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室是本地政治的摇篮;希尔顿烤出了全香港最地道的牛油麵包布甸。吴小姐当年凌晨叫车跟同学从薄扶林道飞驰下去吃宵夜的豪情,肯定跟那一夜的星光一样灿烂:希尔顿的通宵咖啡室暖了他们的胃,不像牛津剑桥苍白的大学生那样溃疡。追求小资产阶级的品味和生活总是教人欢愉的:六七十年代我和戴天、岑逸飞、张正甫他们在花园道美帝领事馆上班,用考究的中文编译帝国主义的文化遗产和国策政论,每天中午经过希尔顿到雪厂街的集古斋找文革前大陆出版的文史书籍,再到镛记吃一碗饭,绕到皇后大道中的商务印书馆看红彤彤的新书,然后再经过希尔顿走上斜斜的花园道,拾级登上美帝的大本营。那是贫穷而充满petitbourgeois文化的年代,偶然会在希尔顿的咖啡室里谈海明威的《战地春梦》、索尔·贝娄的《何索》、凯瑟琳·安·泡特的《盛开的犹大花》。那真应了吴霭仪说的那本书的书名:Harvest of the Cold Months。
小资产阶级品味离不开吴霭仪的新书《吃喝玩乐》:从中菜吃到西餐,周末最好会下厨弄一两样可以对着烛光玫瑰下酒的菜餚和甜点,闲时还要记得乱看书——中文书英文书都翻一翻,不为别的,只为胡扯。她送我这本书,扉页上写了四个字:“乐此不疲”。二十多年的堕落,从伦敦南部詹德隆家扯到一九九七年的香港,要批斗早就批到牛棚里去了。吴小姐在书里说到中国文化的特色是“苦难感”,连中国文人的游记都是“慨叹”砌成的,像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篇篇苦涩。她说:“陈之藩游学剑桥就是——他仰慕剑桥的学院制,仰慕西方的科学发展,绝非月亮是外国的圆,而是觉得本来中国也可以有的,但偏偏受到不必要的阻挠,没发展起来。”因为这样,吴小姐说,她的包袱也有读书人的影子,“踏上中国土地,苦难感油然而生,到了外国,就如到邻家花园游玩,不好的都用不我管,尽挑好的加以欣赏讚美就是了。”
酒馆快关门了,吴霭仪还在吃喝玩乐,十足小资产阶级风采,彷彿张爱玲怀念吃喝玩乐写给一位美国朋友的信:“Dear Alice,I would miss you even more than your delicious dinner.But pretty soon it would be after X mas and into the New Year and I shall be sound again and you would be rested from your extra holiday labors. However I can \'t wait to thank you for the magazines and especially for the South Sea issue of Holiday.All holiday good wishes.Love,Eileen.”很少的朋友,雅緻的小菜,多多的好书,张爱玲也是这样的petite bourgeoise。她的英文没有吴小姐写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