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画家都有一颗百年孤寂的心灵。中国国画家必须百遍千遍万遍不断临摹古老的山神、花魂、树精,为的是带领自己走回古人的精神天地,然后指望有一天突然穿过一道道的月亮门,昂然迈进今日的现实世界之中,以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摇摇曳曳的传统薪火,烛照这一生的悲欢离合。他们有的像幽兰之不食烟火,在深谷中独善其身;有的像腊梅之坚毅冷傲,拒绝雪中之暖炭;有的像松竹之高风亮节,永远不向权势低头。廖承志写他的母亲何香凝北伐后眼见工人、农民和共产党员大批遇害,到处是断肢残骸,而那些魍魉魑魅却朝衣玉带,相庆弹冠。何香凝於是化满腔悲愤於丹青之中,集中精力画梅、画松、画菊,偶然也画些老虎狮子。历经沧桑的革命老人,纵使画艺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作品还是应该传世的。何香凝企图用她的画去阐释她的政治信念。同样是传统中走出来的画家,齐白石血管流的虽然不是革命的热血,心中却始终洋溢他对人间的关爱:他同情老百姓受苦受难;他痛恨父母官欺下媚上。他画过一幅《不倒翁》,头戴乌纱,手摇白扇,十足小丑,题上这样一首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清白如话,不失韵味,还见胆识。
深厚的功底加上率真的性情,往往是老一辈画人墨客笔下风采之所自。齐白石诗、书、画可贵之处在於浓郁的民俗风味。他的木匠生涯带给他一生受用不尽的乡土情怀;他跟王湘绮读书,则带给他一生受用不尽的生猛脑筋。他的题画诗跟明代民间歌曲一样隽永,在浪漫主义色彩中渗入清新纯朴的价值取向。白石老人一定背诵过明朝那首有名的《锁南枝·风情》:“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民间文学发展到这样精緻性感的境界,显然已经跟当时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年画艺术隔江呼应,挽救了士大夫阶级渐见苍白的馆阁笔墨。
张大千练成一手工笔画的细活才脱胎泼墨。这正是毕加索说的“There is no abstract art. You must always start with something.Afterwards you can remove all traces of reality”。临摹自然是侵用上帝之作品;阐释自然则是艺术家之所为也(“Copy nature and you infringe on the work of our Lord.Interpret nature and you are an artist”)。这是Jacques Lipchitz说的。文字和绘画风情一样,工笔细活是基本功;摸清造句的门路是十年八年的少林生涯,下了山才去学吴尔芙的意识流不迟。临摹名家笔调是不算犯法的入门侵权行为;最后学会用自己的心力去阐释文字、创造句法、开闢文路,那是造化。李渝在《情爱豪艳》中慨叹现在的小说几乎没有一篇不写性活动,大都写得“器官横陈,液体乱流”,“使人以为如果不是中文不适合写性,就是性还是个新题目”。李渝於是举《莺莺传》纤腻冶艳荡漾的文字证明欲和情和景是可以“精緻化”的。写“性”岂可一味泼墨、泼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