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虹的《文学翻译:中译英琐谈》说,她大学二年级上朱光潜先生的课,朱先生一周布置中译英,下一周布置英译中,然后把同学们的作业拿到堂上讲各种译法的优劣,等於让同学之间互相学习。当时有一篇关於志愿军的报道,标题是《与冰的斗争》。朱虹套用司坦贝克小说Of Mice and Men (《人鼠之间》)的标题,译成Of Ice and Men,自己觉得这样译下来英文比较顺。朱光潜认为这个译名不能表达“斗争”的意味,因此,尽管表面上贴切,实际上还是不达意。可是,朱先生还是肯定了她的设想,肯定了她对英语的敏感。朱虹说:“我后来做翻译,没有什么理论,只是记住了朱先生的教诲,力求‘达意’,同时也喜欢琢磨英语的‘顺’,视为一种乐趣。”
翻译和写作一样,都要求对文字的敏感。朱虹译《与冰的斗争》为Of Ice and Men,不能不说是神来之笔。司坦贝克这部小说说的是一个出卖体力的工人乔治照顾一个精壮而低能的同伴伦尼的故事。伦尼不能控制自己情绪,对一切柔软的东西都忍不住要去碰碰摸摸,包括老鼠和女人。农场少东的妻子浪荡成性,终於撩起伦尼的弱点:他的体力迫使他去毁掉这个女人,然后畏罪潜逃。乔治赶在大家找到伦尼之前先一步基於仁道把这个可怜的朋友杀了。整部小说充满了人性的“斗争”的细腻描述。我不知道朱虹他们译的那篇《与冰的斗争》说的是什么故事。朱虹看了而萌生Of Ice and Men的灵感,相信不致离题太远。朱光潜之所以认为这个译名不能表达“斗争”的意味,也许是因为他教的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宁愿学生老老实实译出原文的意思,不希望他们的译笔过份逞才而害意。可是朱光潜还是不得不肯定朱虹对英语的敏感。
朱虹所谓“琢磨英语”的“顺”,其实是要求写出来的英语要像英语。《与冰的斗争》如果译成struggle with ice之类的英语,必然成了不引人入胜的题目。套一个英文名句、套一个大家熟悉的书名,一眼生出联想,效果自必更好。至於对文字的敏感,最主要是了解文字潜在的含意,往往也等於借用典故营造情景和意象。司坦贝克的小说题目几乎都有经典的出处:To a God Unknown.The Grapes of Wrath,the winter of our Discontent,east of Eden等等皆是。
我向来很喜欢留意篇名、书名的好坏,觉得这是表现作者对文字敏感不敏感的所在。平铺直叙的题目自有简洁的魅力:《敞门的门》、《老相好》、《宋家姐妹》、《像我这样的女人》、《城南旧事》。有些题目有色有香有味,看了动心:《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花的香气》、《桂花巷》。有些作者喜欢揉合感性与理性的题目:《文化苦旅》、《寻找手稿》、《书店的风景》。比较可怕的是以文艺滥调为题:《歌唱的年代》、《月色下的飞翔》、《玫瑰玫瑰我爱你》、《静止在飘荡之中》。文艺提昇到乡土的层次,效果通常都很不弱:《嫁妆一牛车》、《红陶罐·红蜻蜓》、《西禅寺的钟声》、《红树林思绪》。写作构想题目是最好玩也最痛苦的斗争。这是考量作品成败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