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北部一未名市镇的偏僻街道上,有座建于15世纪的小教堂。在一个阴雨的冬日下午,时光尚早,一名中年男子收起雨伞,走了进来。室内温暖而暗淡,只点着几排蜡烛,烛光往石灰岩墙壁投下舞动的影子。教堂长椅舒适又老旧,地板上铺着祷告垫子,每一块都绣有“忧伤圣母”的字样。一位老妇人跪在远处的角落里,眼睛闭着,嘴里念念有词。
男子相当疲倦,他的关节在作痛,身体感觉虚弱不堪,眼泪也快掉落下来。弄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不过是一连串小小的羞辱叠加在一起,酿成了一种强烈无比的平庸、多余、自暴自弃的感觉。他的职业生涯一度充满希望,但长时间来却一直在步步下沉。他清楚,自己在他人看来一定毫不起眼,社交场合大家也一定唯恐避之不及,自己提出的建议和发出的信件也有太多太多石沉大海。他再无朝前奋斗的信心,也难以置信本人身上居然还留着不耐烦和虚荣心的痕迹,正是这两种东西让自己走进了如今的职业死胡同。懊悔、悲观、孤独正在袭来,不过他懂得,恐怕不该把如此这般的忧愁带回家里。孩子们需要相信父亲很有能耐,备受折磨的妻子本身也有一大堆烦恼,从以往经历中可知,如果自己带着此番情绪出现在家里,情况定会变得彻底的一团糟。
男子想要沉沉睡去并被拥住,他想哭泣一番,也希望得到宽恕和鼓励。从教堂嵌入式喇叭里传出音乐声,那是巴赫《圣马太受难曲》中的咏叹调“我主垂怜我”。他搜寻着自己能够抓住的想法,但没有一样东西像是坚实牢靠的。他无法合乎逻辑地思考,甚至设法这样去做都已变得力不从心。
跪下双膝之后,他抬头望见祭坛上方挂着的画。只见一位温柔、体贴、和蔼、头上罩着一轮光环的年轻女子,正向他投来无限关怀的目光,不待你说出一个字,她似乎已经理解了一切。
男子记起了很久以前做孩子时学会的祷告词。想当年,自己仍被认为前途无量,本人也知道如何成为他人引以为豪的对象;父母操心着孩子吃下了多少东西,餐后为他擦着黏黏糊糊的手指;整个世界及其全部机会其时都展示在自己的面前。而今,他祷告着:“天主圣母马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等罪人祈求天主。阿门。”他闭上眼睛,感到眼泪冲击着眼帘。“到你这里,我来了,在你面前,我站着,充满罪恶,充满悲伤。啊,天主,请勿轻视我的请求,以你的仁慈,倾听我并且回应我吧……”
虽然我们将这一场景设在欧洲,但它几乎可以发生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类似的绝望时刻天天都能目睹,如在吉隆坡健康圣母教堂,在密苏里州莱茵兰悲伤圣母神殿,在韩国彦阳圣母石窟,在委内瑞拉圣母镜教堂。绝望之人在这些朝拜圣地会抬眼望着圣母,点上蜡烛,口念祷告词,讲述自己的悲苦,而作为倾诉对象的这位女性不仅是赎罪者之母,而且是所有教堂等于也是所有教友之母。
从一个极端理性的角度看,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似乎正好体现了宗教最幼稚可笑、最没有头脑的一面。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怎么可能去信任一个生活在数千年以前的妇女呢,再说有没有这个人也尚有疑问呢?更有甚者,尽管人们相信这位妇人拥有纯洁无瑕的心灵、舍身忘我的慈爱、无穷无尽的耐心,但又凭什么去从这种假定的信念中获得安慰呢?
此类质问中的核心观点确实难以辩驳,可是这样提出问题本身就不对。关键问题并不是圣母是否存在,而是如此众多的基督教徒在以往两千年里都感到有必要来造出一个圣母,这向我们传达了有关人性的什么信息?我们的重点应当聚焦于:圣母马利亚揭示了我们感情需要方面的什么东西,特别是,当我们失去信仰时,这样的感情需要将会得到如何的安置?
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说明,纵然我们拥有成年人的推理能力,也纵然我们肩负着责任并且占有着社会地位,但孩子般的需求依然顽固地留存在我们的心智中。在生命的很长时段中,我们固然可以相信自身成熟可靠,可是,我们绝不可能成功地让自己彻底摆脱某些灾难性的变故,须知,这些变故会扫除我们理性思考的能力,会消解我们逢凶顺变的勇气和智慧,会将我们打回到原始的无依无靠状态。
“我理解”:乔凡尼·巴蒂斯塔·萨尔维,《忧伤的圣母》,约1650年。
向圣母祈祷,立陶宛维尔纽斯。
遇到这样的时刻,我们会期盼得到他人的扶持和鼓励,就好像几十年前曾得到富有爱心的大人的帮扶一样。当时给予关怀的人最有可能是我们的母亲,一位曾让我们感到自己身体得到保护的人。妈妈会抚摸着我们的头发,以慈爱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也许不会讲得太多,不过是非常轻柔地喃喃“当然啦”。
尽管成人社会一般不会提起这样的心理期盼,但宗教的一大成就便是知道,如何去扶正这种心理期盼并任其得到合理的表达。基督教中的马利亚、古埃及的伊希斯、希腊的得墨忒耳、罗马的维纳斯、中国的观世音都发挥着某种回味幼年温情的桥梁作用。她们的塑像往往矗立于如同子宫般的昏暗空间,面部传达出慈悲为怀和扶危济困的神情,鼓励我们在其身旁坐下、倾诉并哭泣。这些女神彼此间具有太多的相似点,相信这不会纯系偶然。我们面前的此等人像并非从同一个文化背景演化而来,但她们为了满足人类心灵中的普遍需求而殊途同归。
中国的佛教徒朝拜观世音,其动因跟天主教徒去拜马利亚可谓一模一样。观音也有慈祥的眼神,也会给予自暴自弃之外的另类启示。在遍及中国的寺庙和室外广场,成年人愿意屈身跪倒在观音面前,她的目光往往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哭。这时候动情哭泣倒不是缘于处境艰难,而是感到终于遇上大慈大悲,找到了一个让长时间默默压制的悲伤得以宣泄的机会。观世音与马利亚一样,知道成年后哪怕只想过上差强人意的生活也谈何容易。
观世音像,中国海南岛。
与宗教相对照,无神论似乎惯于对我们的心理需求持一种冷漠的不耐烦态度。在它看来,崇拜马利亚,其深层所反映出的对慰藉的渴望似乎是种危险的倒退,与无神论者引以为豪的理性生活原则格格不入,马利亚及其同类实际上折射出成年人应当尽快摆脱的某些病态欲念。
在其咄咄逼人、好勇斗狠之时,无神论攻击宗教有意无视自身的真实动机,不愿意承认自己本质上只是在堂而皇之地迎合常人儿童般的心理渴求,其所作所为不过是将此种心理需求梳妆打扮一番、改头换面一通,然后再提升到天国的高度。
这样的指控可以说很有道理。问题是,指控者本身也经常在否认,他们否认的则是儿童般的需求。无神论者一方面猛烈攻击信教者因为个人弱点而终于接受了超自然的迷信,另一方面可能忽略了作为普天下生灵必然特征的个性弱点。他们可能给某些特定的需求贴上“幼稚”的标签,但这些需求实应作为较普遍的人性而加以尊重,毕竟如果不能充分地处置幼稚的一面,便谈不上真正的成熟,而且,要说成人不巴望自己时不时也被当作孩子来安慰一番,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成人。
一个人能够接受自己对外部力量的依赖,在基督教看来,这是道德与精神健全的标志。只有骄傲者和虚荣者才会矢口否认自己的虚弱,诚恳的人总能够毫无愧色地公开承认,自己也有时候靠在大型木制圣母的脚边流过眼泪,况且他们还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信仰。对马利亚的崇拜将虚弱锻造为一种美德,并因此修正了我们惯于把成人与孩子一刀两断的非此即彼态度。与此同时,基督教在调节我们的需求时做得得体而审慎。它允许我们分享母性的抚慰,但不会强迫我们去直面本人对真实母亲挥之不去、无法摆脱的欲求。基督教不会提及我们自己的母亲,它不过是提供了某种想象的快乐,使我们重返孩提时代,再次沐浴在一位世界之母的悉心关爱之中。
我们受到触动并得到慰藉,因为这既是我们又不是我们:乔凡尼·贝利尼,《圣母子》,1480年。
要说基督教的方法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它太成功了。对慰藉的需求已被过分地与对马利亚的需求挂钩在一起,乃至人们不再严格地考察其实际内涵。事实上,对慰藉的需求是一种永恒的欲念,在福音传报之前早已存在,在最早的地下洞穴里,当妈妈在黑暗和寒冷中把第一个孩子抱起来百般呵护时,它就在那一刻升起了。
有时候没有体贴入微的母亲,也没有关怀备至的父亲,致使我们的一切无法安顿得井井有条,然而,不能以此为由而否认,我们多么强烈地希望能有这样的父母。在某些危机时刻,我们深陷绝境、忧心忡忡,慌乱地喊叫,请求他人帮助,哪怕我们本人明显不再指望任何东西,哪怕自己的母亲早已去世,哪怕自己的父亲坐视不管并铁石心肠,也哪怕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占着一个应当担责的成年人的位置。尽管如此,宗教教导我们,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我们应该对自己展示温情和善意。
天主教的例子显示,艺术和建筑在这样的时刻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一般在教堂、博物馆以及其他各类朝拜场所那些安静、幽暗的隐秘处,会有父母深情地将脸转向孩子的画面。正是借助观摩这些充满亲情的画面,我们才体会到自己身上的某些原始需求正在得到回应,内心平衡也由此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
假如我们的世俗艺术家们能够不时创作一些以父母关爱为中心主题的艺术品,而且假如建筑师不管是在博物馆还是(放胆而言)在新的“温情庙堂”里设计出某些空间,让我们能够置身朦胧的环境并仔细端详这些新作品,那一定会有所裨益。
马利亚崇拜敢于向全体无神论者包括其中最固执己见者进言,你们自己在内心也难免虚弱之处和非理性之时,通过调适个人情绪中不够成熟、永难完美的侧面,你们或许能够学着帮助自己摆脱某些阴郁情绪。
在拒斥迷信时,我们理当谨慎从事,不应贪图一时之快,忽视了那些往往不太为人看重的心理渴求。要知道,宗教倒是非常成功地体察了这些渴求,并且不失尊严地化解着这些渴求。
成人生活必然意味着某些时刻,因理性虚弱无力我们只能往回倒退。世俗“温情庙堂”背景中,有玛丽·卡萨特1893年的油画《孩子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