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一切教育的目的是要节省我们的时间、减少我们的错误。教育是一种机制,不管是世俗社会还是宗教社会,都希望借此机制,以一种可靠的方式,在为期若干年的时间里,向其成员灌输先人留下的文明。祖先中最为优秀最为坚定的分子在众多世纪中以其艰苦卓绝、时断时续的努力,凝结起了这些文明成果。
就科技知识方面而言,世俗社会已经证明自己倾心接受有关教育使命的上述道理。如今在册的一名物理专业的大学生能在几个月时间里学到法拉第曾经知道的东西,也可能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推进到爱因斯坦统一场理论的前沿地带。对于这样的事实,世俗社会丝毫不会觉得有任何懊悔惋惜之意。
然而,就是这个完全相同的原则,尽管在科技领域显得是那么的毋庸置疑、理所当然,但在用到智慧、自知之明、心灵的道德指引这样的领域时,往往会遭到莫大的反对。假如有人提出,新入学的一班物理专业学生应当自己去独立摸索电磁辐射理论,教育的辩护人一定会对此想法嗤之以鼻。可是,值得注意的是,同样这些教育辩护人却同时会慷慨陈词,强调智慧绝不是可以相互传授的东西。
如此这般的偏见早已浸透了文化教育,已使其基本上放弃了穆勒和阿诺德的宏大抱负,也毁灭了里尔克高调表述的希望。里尔克在诗篇《古老的阿波罗躯干雕像》的最后一行中推测,世上所有伟大文艺家至高无上的希望就是告诫其受众:“你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
伟大文艺家们从来没有跟那些声称智慧不可教的人站到一起,这一点要归功于宗教。文艺家们敢于直面个体生活的重大问题:我应为何而工作?我如何去爱?我如何才能更加完善?这种直面问题的方式应当引发无神论者的兴趣和思考,即使你们很难同意对这些问题的具体答案。
本章已经表明,文化拥有足够丰富的内容,可以使人不必依赖宗教信条而照样面对生活困境。令我们个人和政治生活遭受重创的错误在于,我们用狭隘的课程材料取代了自古以来的文化作品。在文化典籍当中,从来不缺乏有关愚蠢、贪婪、色欲、嫉妒、傲慢、感伤、势利的内容,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题材都可在弗洛伊德、马克思、罗伯特·穆齐尔、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大江健三郎、费尔南多·佩索阿、尼古拉斯·普桑、索尔·贝娄等人的作品中找到。问题是,由于站不住脚的偏见,世人无意利用文化来纾缓人间的悲伤,故而很少对这一宝库进行有效的清理并令其信手拈来地为我所用。
现有主流的世俗机构中,没有哪一家公开宣称有意向世人传授生活的艺术。不妨拿科学史来打个比方,伦理领域尚处在业余的阶段,好像业余爱好者在用花园中的枯木落叶打探化学入门之道,而不是专业人员在研究型实验室从事程序严密的试验。要开展任何以心灵为核心的教学工作,大学里的饱学之士本来应该是不言而喻的首要人选,可他们却扯起纯学问的幌子,远离经世致用的现实要求,躲避教化听众的责任,恐惧简洁明了清晰直白,假装没有看到我们是多么的脆弱,也无视一个事实,即不管内容多么重要,我们的脑子实在太容易遗忘。
宗教则充满了矫正诸多弊端的理念,以之为榜样,我们可以提出一个新的课程体系。在编排知识时,应该依据其所相关的人生挑战,而不是正好所属的学科领域。新的策略应该是为了目的而阅读,这一目的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完善、更加清醒。同时,应该投入精力训练演说口才,训练记忆技巧,训练书面表达能力。
在某些人听来,这些教育方法也许具有太过浓重的基督教味道,但且莫忘了,它们多在耶稣降生以前久已有之。希腊人和罗马人早已有意让知识为内心需求服务,是他们首先为了传播智慧的目的而创办学校,把书籍比作良药,并且看到了辞令和重复的价值。我们不应当让无神论来妨碍我们对传统的鉴赏和吸收,诸多传统本来就是人类不以派别划分的共同遗产的一部分,只不过凡夫俗子误解了这一遗产之创造者的真实身份,长期以来践踏乃至灭失了这份遗产。
宗教跟现代大学不一样,它们不会将教学限于一个固定的时段(年轻时代的若干年),不会限于某一特定场所(校园),也不会限于某种单一的形式(讲课)。宗教认识到我们既是认知的动物,也同样是感性的动物,故此深知需要采用各种可能的资源来影响人们的头脑。宗教的许多方法,尽管与当代教育的理念相去甚远,但仍应被视为是必不可少的。要想让任何神学的或者世俗的思想在我们这个健忘的头脑中发挥作用,还真少不了这些方法。宗教的这些技法值得加以研究和采纳,如此我们才可望在有生之年比起父辈们少犯哪怕一两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