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为大学设置另类课程体系并且强调有必要演练和消化知识之外,宗教还别具一格地让教育走出课堂,跟其他活动结合起来。它鼓励信众们通过自己的全部感官来进行学习,即不仅听和读,而且更广泛地做:吃喝、洗浴、散步、歌唱。
例如,佛教禅宗的理念告诫友谊之重要、挫折之必然、人类工作之不完善。但它不是就这些信条简单地向追随者高头讲章,而是更直接地帮助他们通过各种活动来体会这些真理,这些活动包括插花、书法、打坐、散步、磨石,还有最著名的就是饮茶。
由于饮茶在西方司空见惯而又缺乏精神内涵,令人欣喜无比却也尤感奇怪的是,禅宗居然会把饮茶仪式奉为最重要的教化时刻之一,其对佛教徒的重要性恰如弥撒之于天主教徒。在“茶道”这一饮茶仪式中,一般英国茶饮时刻也若隐若现的某些情绪得到了净化、放大,并且象征性地与佛教的信条连接到一起。该仪式的每个方面都别有一番滋味。在最初的茶具环节,茶具的奇形怪状反映了禅宗对于一切未加雕饰的天然材料之喜爱;茶主人备茶时的和缓动作可让个人“自我”的欲求归于沉淀;茶室的简朴装饰意在让人们的思想摆脱对名缰利锁的挂念;冒着热气的清香茶水可助人更好地品味墙上卷轴所书汉字背后的真义,这些汉字表达了“和谐”、“纯洁”、“平静”等基本佛教品德。
茶道的焦点不是要教授某种新的哲学,而是要让既有的哲学通过一项蕴含微妙情愫的活动而变得更加形象生动。它是一种让理念获得灵动生命的机制,对这些理念,参与者本来就有较好的理论掌握,只是继续需要鼓励以便践行理念。
从另一宗教中可以举个类似的例子。犹太经文反复提及赎罪以及悔过自新的重要性。但在该宗教中,这些理念不仅仅借助书本加以传输,它们还经由某种身体的体验,即一种仪式化的沐浴而变得栩栩如生。自从巴比伦流亡以来,犹太教便告诫其各社会团体要修建神圣的“净身池”,每个池子正好装满五百七十五升洁净的泉水。犹太人在忏悔自己可能有违教义的行为后,身体要浸泡在池水中,如此方可恢复自身的纯洁并且重建与上帝的联系。犹太经文建议每周五下午、新年之前、每次泄精之后,都要在浴池中完全浸泡一次。
“净身池”制度立足于某种推陈出新的含义之上,这种含义世俗洗浴者也知道一点,但犹太教赋予它进一步的深刻度、结构性和庄严感。当然,无神论者也感到洗澡后干净、不洗澡肮脏,可是“净身池”仪式把外表的清洁与某种内在纯洁的恢复联系起来。如同各宗教所倡导的诸多其他象征性做法,这一仪式也设法用一种有形的身体活动来促进精神的教化。
关于生活意义的感悟已融入茶会中。
宗教深谙严格的头脑训练所具有的价值,而一般我们只习惯于努力训练自己的身体。诸多宗教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精神操练,用以强化我们思无邪、行有德的向善品性,比如会安排我们坐到不熟悉的空间、调整我们的姿态、管理我们的饮食、为我们规定台词以详细列明相互之间应当说些什么,还会细致地监控我们头脑中闪过的思想。如此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剥夺我们的自由,而是为了缓解我们的忧虑、锤炼我们的道德能力。
宗教有一种双重见解,即我们应当像训练身体一样训练我们的头脑,而头脑的训练一定程度上应当借助身体来进行。这一见解导致所有较大的宗教都建立了宗教退避所,信众们一段时间内可在这里退出普通生活,通过精神操练来求得内心的复原。
世俗社会没有提供真正类似的场所,最接近者也许是乡间旅馆和温泉胜地,实际上这样去比附本身只会暴露我们的浅薄少知。世俗场所的介绍册子往往承诺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发现自身最本质的东西,会展示伴侣们身穿奢华睡衣的照片,会炫耀床垫和洁具的质量,或者会自夸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客房服务。然而,强调的对象总是物欲的释放和精神的逍遥,而不是心灵需求的真正满足。当我们的人际关系落到最不和谐的谷底时,当读着星期日报纸引发对本人职场生涯的惶恐时,或者当我们天亮前惊醒过来无可奈何地痛感自己余生苦短时,这些地方是无法帮助我们的。那些服务人员原本无比殷勤好客,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们何处可以遛马何处可以玩小高尔夫球,可是,一旦询问他们消解负疚心理、莫名渴望、自暴自弃的策略时,他们立马就变得张口结舌。
用洗浴支持理念:犹太“净身池”,伦敦西北部威尔斯登。
还好,宗教退避所关注的范围相对会更加全面。圣伯纳德是第一批西多会修道院的创办人,这些机构当年成了世俗者的退隐之处和修道者的永久住地。圣伯纳德提到,普天下凡人都可分为三部分:身体、头脑、心灵,每一部分都必须由恰当的场所来加以悉心照料。
按照圣伯纳德的传统,天主教退避所直到今天依然向客人提供着舒适的食宿条件、广博的图书馆藏,以及丰富的精神活动。后者既包括“良心省察”,即每日三次的良心自省,一般都是点上蜡烛、就着耶稣的小塑像、在安静中独自进行;也包括与辅导顾问的对话,这些顾问受过特别的训练,能将逻辑和道德注入到信教者混乱不堪、错误百出的思维过程中。
佛教的退避所也同样关注着人的全面需要,尽管其所传授的具体课程可能明显有别于其他宗教。当我听到英国乡下有一门专教静修打坐和步行冥想的课程时,我决定亲眼见识一下这种精神操练的课程会带来什么好处。
在佛祖于恒河流域迦毗罗卫附近降生之后约两千五百七十三年,6月份某个星期六上午六点,我与十二名其他新手坐在萨福克地区一座原先的谷仓里,大家围坐成一个半圆。我们的老师叫托尼,他开始上课时先邀请我们从佛教徒的视野来理解人类的状态。他说,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自我(梵文为“ātman”)所操控。这一意识的中心本质上是自私、自恋、贪婪的,它不甘心于自己终将灭失的命运,念念不忘幻想通过事业、地位、财富的回天之力来逃避死亡的降临。自出生那一刻起,自我就像发狂的野牛一样得到释放,从此决不停歇,至死方休。因为自我天生多愁善感,所以其主导情绪便是焦虑。它好动多变,从一个目标跳到另一个目标,永远都无法放松戒备或跟他人恰当相处。哪怕在最安详的环境下,它基本上还是忧愁连连,始终如一地鼓声阵阵催人躁动,也因此自我很难真心诚意地介入到己身之外的任何事情中。另一方面,自我存在一个经久不变、令人心动的趋势,即坚信自己的欲求即将得到实现,故此其前方也会萦绕宁静和安全的图景。某一特定工作的得手、社会征战的取胜、物质财富的聚敛看起来总是展示着大功告成的前景。但事实上,每一分忧愁都很快会被另一分忧愁所取代,一个欲念的了断又会引发另一个欲念,从而生发出一个无穷无尽的循环,佛家谓之“取”(梵文为“upādāna”)。
不过,正如托尼现在所解释,就我们自身某一部分作如此灰暗的描述并不能说明我们的全部,毕竟老天尚且赋予我们举世罕见的、通过精神锻炼更可增强的能力,能让我们偶尔放下“小我”的欲求,进入佛家所谓“无我”(梵文为“anātman”)的状态。在此种忘我状态中,我们可以稍稍退离个体的激情,思考一下假如返璞归真、灭除令人痛苦的额外欲求,我们的生活应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当西方人获知,抛弃“小我”主要不是通过逻辑辩论来做到,而是要靠一种新的方式坐在地上来学习,他们定会大呼惊异。然而,这本身就是西方过于偏重思想意识的表现。
克莱尔沃的西多会修道院,1708年:身体、头脑、心灵的安歇之地。修道院每区都安排供人体某一不同部位修身养性,身体由厨房和宿舍加以照料,头脑和心灵则分别由图书馆和礼拜堂照料。
托尼继续解释道,我们是否有能力重新确定生活的优先重点,关键取决于我们是否有能力站起来、抖动肢体一分钟,以及照着大日如来九点禅坐姿势去调整自己的身体。对于一拨新手而言,这必然有点苦不堪言,因为我们许多人的身体早已不再年轻,更何况脱去鞋子只穿袜子在陌生人面前歪扭着身体,这很自然让大家的自我意识都尴尬不已并备感苦恼。当我们用力模仿托尼姿态时,还难免咯咯傻笑一番,间或也会听到几声屁响。托尼的姿态据说就是佛祖及其信徒的姿态,两千多年前,当他们在印度比哈尔邦东部神圣的菩提树下修禅时,用的就是这个姿势。动作要领是精确的:两腿必须交叉盘坐,左手必须放于右膝上,脊椎应该挺直,双肩应该微微伸展,头部应前倾,目光要往下,嘴巴稍张开,舌尖抵住上颚,呼吸则平稳和缓。
渐渐地,我们这批人达到指令要求,房间里也安静下来,只有从远处旷野传来一只猫头鹰的鸣叫声。托尼引导我们注意到一个很不起眼也很少顾及的事实,即我们大家都在呼吸。在初步掌握“安般守意”(梵文为“ānā pānasmrti”)入定冥思的过程中,我们意识到,安静地在房间打坐、不做任何事情、只剩下存在本身,这对人提出了异乎寻常的挑战。换句话说,我们开始悟到,自我平时的茫茫杂念和纷繁俗务在何等残酷地缠磨着本人。我们注意到自己总会分心走神,而当全力只去关注呼吸时,我们感觉到,大脑意识仍在照其通常狂乱的路线东奔西突。我们领悟到,哪怕只在三次呼吸之间做到不让充满忧虑的意念侵袭自身,都是难上加难!我们也由此推断,平时在经历任何体验时,要想不落入张牙舞爪的自我的魔掌中,该是多么的难得啊!
为了回应我们对平静的渴望,西方消费社会在以往五十年里改进了日光浴概念,而佛教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去完善入定修禅的艺术。
我们这个新坐姿的目的是要在自己的意识与自我之间拉开一点距离。当感觉自己在呼吸时,我们注意到本人身体各部分各有其单独的节奏,这种节奏并不跟着自我主导的杂念俗务而展开。肉身另成一体,这触及浩瀚的“无我”境界的一个侧面,自我并不控制也并不理解此“无我”境界,但佛教正在把我们带入这一王国。
由于自我惯于将所遇到的一切东西都当作工具来加以开发和利用,所以它一般不会关心身体,除非身体有利于自我去实施其寻欢作乐的计划。自我会隐隐地不满身体的脆弱性,并为此等脆弱性感到震惊。自我不想关心肝脏的奇特工作方式或者胰腺的神秘机理,只是命令身体忠实履行分派到的任务,要求它躬身伏案,抽紧背部肌肉,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然而现在,突然之间,自我被要求把控制权转让给呼吸这个最最劳苦功高的角色。从前,自打我们投胎到这个世界以来,这个呼出和吸入的背景性过程一直在进行着,但也基本上不被注意也不受称道。而今,自我在惊恐之余,不免感到天翻地覆、无所适从,此等感受形同一个国王,由于未曾逆料的重大变故,被迫在一家简陋客店的硬板床上委屈了一夜。
随着我们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呼吸而不是自我的欲求,自我便开始放弃对意识的某些操控,会放进来一些平时被过滤掉的信息,我们便开始关注与平时欲念毫不搭界的、内部的或外部的东西。我们的意识从专注于呼吸转变到首先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再感受到自己的骨架,然后是感受到体内循环往复的血液。我们能意识到自己脸颊的敏感性,意识到房间里空气的些微拂动,会意识到贴着皮肤的衣服纤维。
上午晚些时候,我们走到室外去做另外一项称为“步行冥思”的精神练习,这是由越南禅宗和尚一行禅师倡导的练习。按指令,我们应清空自己的头脑,漫游在自然景点,除观察自然外决不多做一事,从而暂时摆脱自己那些自我为上的习惯,正是这些坏习惯剥去了自然之美,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在宇宙中有多么重要,也从此给自身造成了无穷麻烦。在监护之下,我们按骆驼的速度前行,个人意识中去绝了自我平时的熏心利欲。这种心灵状态梵文中叫做“无愿解脱”,深得佛教之推崇,就如同它深为资本主义所诅咒一样。有了这种心态,人会与周围世界中的万千细节开始合拍起来。有一缕阳光透过树林飘洒下来,光芒中可见无穷尘埃颗粒正在舞动。从不远处的溪流传来淙淙的流水声,一个蜘蛛正在跨过我们头顶上方的树枝往前爬行。佛教诗文中大量记载了跟世上这些微小生物的类似相遇,而这些小东西只有在自我放松了对我们官能的掌控之后才会进入我们的感受范围。
禅宗诗人松尾芭蕉写过一首诗:“山路走过来,自可见惹人喜爱,还在紫罗兰。”而从草木丛中走过来的我们,都成了考察我等自身存在状态的超然旁观者,也因此在观察这个星球及其居民及其紫色小花时,增加了一分耐心和同情。
佛教和其他宗教的退避所传授的精神操练内容也许没有它们所提出的大原则那么重要,那些大原则强调,我们有必要对自己的内心世界给予更多的约束。
假如我们烦恼中绝大部分都是由我们的心灵状态所造成的,那么,现代休闲产业的做法便显得有悖常理,因为其孜孜以求的目的居然是要把舒适带给我们的身体,而未能同时设法去安慰并且驯服佛家所谓“猴性”,佛家此说诚可谓充满了先见之明。为了恢复我们整体的身心,我们需要行之有效的场所,新型的退避所将借助一系列世俗化的精神操练,致力于同时教化我们的心灵和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