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两岁时,我们到乡下接她回台北住几天,那时候麦当劳刚进驻台湾几年,带着时尚感,风靡了不少人。我也想让宝贝女儿体验这种美国食物,下了高速公路直接就进到店里。
“麦当劳,嘻——”珊珊边吃麦克鸡块边灿烂地笑。她在外婆家,经常咀嚼鲜美的土鸡肉,现在竟那么欢喜,我觉得比较是赞叹跟父母亲相处的时光,不太可能是那鸡块。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鸡才美味;在狭仄空间囚养出来的鸡,无论怎么料理都不会好吃。
身为全球快餐业龙头,麦当劳不免常成为箭靶。“饮食文化”课程最后一周,我和学生讨论摩根·史柏路克(Morgan Spurlock)的纪录片《麦胖报告》(Super Size Me),影片指出:麦当劳是造成美国人口肥胖、糖尿病、高血压的罪魁。史柏路克以身试餐,连续三十天餐餐吃麦当劳食品,一个月后体重增加,原本良好的健康患上忧郁症,血压、血脂值急速攀升,肝功能也出现问题,明显造成生、心理的负面影响。我印象尤其深的是测试第一天,摩根咬下第一口汉堡,对着镜头笑说:“我正处在小朋友认为的天堂里。”
然而,人们明明知道常吃快餐不利健康,又依赖它,爱恋它;导致罹患了和肥胖相关的各种疾病,到头来全怪罪它,却未免太不负责了。
麦当劳代表的是新颖、快速、制式、全球化的食物,是资本经济垂涎市场的象征,它已在全球占据了餐饮的核心地位。里茨尔(George Ritzer)在其《社会的麦当劳化》(The Mc Donaldization of Society)一书中指出:这种快餐店被描述成是整洁的,食物据说是新鲜而又富有营养,雇员显得年轻热情,经理则彬彬有礼、善解人意,用餐过程充满了乐趣。麦当劳兄弟开店的原则是快速、大量和低价,他们采取生产装配线的办法来提供食品,而不是个人化的服务和传统烹调技术;此外,培训厨师是在有限的菜单中,把食物的准备工作分解为简单、重复的任务,使初学者也能很快学会。他们还规定员工应该做什么,甚至应该说什么。
我不太注意食物的健康问题,仅在乎它好不好吃。
大年初一早晨出门觅食,绕行一大圈果然见不到营业的店家,犹豫踅进麦当劳吃汉堡。很多年没来了,仍觉得那块猪肉排十分可疑,缺乏肉味,满嘴是各种调味料的味道;不过,加上油脂、起司片、蛋,却组合出某种奇异的魅力,某种讨好的表情,瞬间取悦味蕾,散发着娱乐性。
最近我特别关注饮食安全。许多问题由来已久,近年来持续发生:水产含致癌禁药“孔雀绿”;大闸蟹含氯霉素;牛、羊、猪等肉品注射保水剂;鸡蛋残留抗生素……
鸡蛋残留抗生素(antibiotics)似乎不曾停止过。孵化箱长大的鸡,直到宰杀前都在喂食抗生素,它下的蛋怎么会没有抗生素?在动物饲料中加入抗生素,作为生长促进剂;它消灭动物体内的消化菌,令它摄取的食物更能转化为肉。抗生素取代了疾病免疫功能,动物丧失了自然抵抗力。
世人普遍使用的抗生素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用于农业;其中很多种和医药完全一样或非常相近,当某种细菌产生了抗药性,会把“本领”传授给另一种细菌。养鸡业只好轮番更换药品,试图强化抗生素效果;然而不免还是会继续失败;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会爆发大型禽流感。只得再次扑杀鸡只,关闭养鸡场,大规模消毒。
由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抗药性更危险。如果动物吃了基因改造饲料,具抗药性的DNA就会在它的肠道内转移到细菌上,导致抗生素失效。任何进入食物链的抗生素残留,都会打破人体肠内菌的平衡,破坏消化食物网络(digestive food web)。
十九世纪曾经流传一个笑话:熟客问香肠店老板,七年来都在这里买香肠,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七年!”香肠店老板惊讶地说,“你现在还活着?”
食品掺假的历史很久了,世界各国多有:假酒、假鸡蛋、假鳕鱼、假猪肉丸;后来变本加厉,地沟油、塑化剂、毒豆芽、毒馒头、毒淀粉、毒奶粉、毒花生酱、头发酱油、合成魩仔鱼、虫卵泡菜、大便臭豆腐、古柯碱饮料、阿摩尼亚汉堡、化学鸡汤……世间不乏黑心商品,其中以黑心食品最可恶,为了捞取暴利而存心害人健康,应祭以重罚。中世纪的商人用白垩、锯末来增加面包的白度和重量,被受害者丢掷烂水果,并戴镣铐游街。如今反而轻纵。
有时候我们不免会怀念从前,不久的从前,黄豆制品没有苯甲酸、过氧化氢,吃肉是不怕的,喝牛奶是没有毒的,海鲜是不含硼砂的,茶叶是不施农药的,吃的果酱、喝的果汁都是没有塑化剂的,买东西也不必看检验书;从前,白痴不能当官,智障是不能当教授的,借钱也是要还的。
好的食物不需仰赖任何化学品,化学添加剂像谎言,欺骗吾人的味觉;假使我们一旦习惯了味精、鸡粉之类的“鲜”味,就会对天然食物的滋味麻木不仁。好比耳朵听惯了花言巧语,再也难以听得进木讷却诚恳的声音。
也许时间真的就是金钱,食品添加剂的目的在于节省生产时间,牟取暴利,例如段木野育的香菇需费时一整年才能收成,太空包催长的香菇三个月即可贩售。这就是我一直提倡的“古早味”,一种崇尚自然的态度,勤勤恳恳的美学手段,不骛快速,但求实在。
食安问题持续困扰着台湾,这一年来持续出现:劣质油、灌水肉,工业“保险粉”漂白的豆芽菜已卖了三十年,用“血液透析液”空桶盛装仙草茶,以化工原料制豆花,有毒的假鸭血,知名麻辣锅的汤头用十多种粉末调制且含重金属……尤其是顶新集团回收馊水油、饲料油,后制成猪油倾销,数百吨的毒油流入市面,全面影响台湾的小吃业、糕饼业、中西式餐馆,重创餐饮市场。供应毒油的强冠,是台湾的老牌油品大厂,也同时拥有ISO和WHO食品GMP认证。
我觉得沮丧,焦虑,困惑,强烈的无力感,提不起劲继续餐饮的评鉴工作。
吾人轻易可以谴责官僚未主动积极把关,无作为,无对策,怠惰,推诿;谴责立法机构只在乎政治损益,延宕重大民生议题。缺乏责任、集体怠惰的背后,当然有着利益纠葛。最近又闻当局核准了美国牛的杂碎进口,要老百姓吃这种基因改造食品,形同吃美国畜牧业垃圾?究竟是哪些专家在评估?根据什么来通过?决策过程、审议者的姓名都应该公诸大众。
然而食品安全的专业性高,非一般人所能轻易理解。
吾人之所以茫然于食品安全,我以为是长期缺乏饮食的认知,这恐怕须从基础教育着手。除了一些生物知识,我们的普通中小学毫无任何饮食教育,从前女生会有家政课,也只是聊备一格。杨子葆《味无味集》有一卷谈饮食教育,提到在欧洲,瑞士、比利时、意大利、罗马尼亚等许多国家都非常重视饮食教育。法国自一九九〇年起每年倾全国之力举办“味觉周”,目的有六:“提供消费者,特别是儿童味觉教育;提供享受滋味与风味多样性与乐趣的教育;提供食品来源、制造与其他特性的信息;提供品味技巧信息;料理技术指导;鼓励符合平衡生活与可持续发展原则的饮食。”
我们未能改变黑心食品的利益结构之前,不妨先从个人的饮食习惯做起,强化自己的基本生活常识:例如别太常吃加工食品,尽量亲近天然食物。吾人需要的是完整食物(Whole Foods),尽可能吃食物的原始样貌;未经加工或轻度加工的食品,一般少含添加物。
食品加工商通过两种途径获利:把原料加工成家庭无法制作,使用廉价的添加剂(additives)稀释食品。添加剂会损失食物的味道、色泽和质感,也可能受到微生物侵害;因此又须加入香精、色素、膨胀剂、防腐剂。路人皆知食品添加剂会影响智力,造成机能亢进;常见的是某种激素干扰素、致癌物、诱变剂。
我们无法依赖食品标签说明,除了消费者难以阅读那些化学术语;厂商也容易回避,例如复合原料就很吊诡,其成分若不足一定的比率,则可以不必标示,消费者遂误以为里面没有那种成分。
地道的天然味道源自天然食物,加工食品标榜的“天然”往往并非天然,它的化学结构可能和天然原料一样,却是提炼自石化产品,并且,可能比天然食物更芳香,更持久。如美国的畅销零食Twinkie,堪称不坏的万年蛋糕,其奶油夹心并非乳制的鲜奶油产品,乃人工合成。
大自然有其运作逻辑,人类生产食物的系统,常逆其道运作,造成了许多健康与环境的问题。英谚云:你呼吸的空气是自然,而呼吸的进行本身也是自然。(The air that you breathe is nature, as is the breathing process it self.)
台湾这块美食招牌快速褪色中。然而危机即转机,精致饮食文化是台湾餐饮业的出路,俗谚:“打断手骨颠倒勇。”打掉重练是可行的。我梦想将台湾改变成全球最迷人、最具规模的有机农场,所有农业、畜牧业、养殖业皆有机操作,摆脱食物链的工业逻辑,回复到生物学逻辑。
有机的耕种和饲养环境,不需要定期使用抗生素。冀望农委会提供资金补贴,全面改变农业耕作及饲养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