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比其他饮料多了些时尚感。我们啜饮咖啡,脸上是品味的形容,大约不会有人用牛饮的办法对付咖啡。咖啡厅又是理想的社交地方,歇脚的所在;巴黎的咖啡厅一开始就是艺文界的社交中心。
台北的咖啡厅算后起之秀,可数量之伙、质量之优,足以傲视许多先进城市。我喜欢的咖啡厅很多,以前住木栅时常去“乐尔意式咖啡”和“联禾咖啡”,这两家的咖啡香连接了我们家的生活十几年,至今怀念不已。
金华街George House进口印度南部Balma Estate农场的野生猴子咖啡豆,风味特殊,带着明显的天然奶香和水果花蜜味。光复南路巷子里的“La Crema克立玛”店内真空管音响是一大特色,一边聆听美妙的音乐,一边品饮混合七种咖啡豆的招牌Espresso,时光真的变得好悠长;老板钟引弘先生认为一杯成功的Espresso,应该要有厚厚一层赭红色,且色泽均匀的奶油。有的咖啡厅索价不菲,像“布拉格”一杯新台币五百元,不接受预约,很有个性的小咖啡馆。
“上上咖啡”邻近“隆记菜馆”,我在上上喝咖啡都是在隆记吃过饭之后,形成一种很特殊的咖啡记忆,那杯常喝的曼巴,仿佛连接了上海菜饭,透露着一段古老的身世。这里和多数咖啡厅一样兼营简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餐点如炒年糕、炒饭、排骨菜饭多由隆记菜馆提供,只有罗宋汤自制。上上咖啡厅相当老旧了:铜质雕花杯座,冰咖啡用自煮的咖啡做冰块,楼梯相当窄仄,得提醒自己的脚步,我有几个朋友在这里扭伤脚踝。空间很适合和老朋友相招来叙旧,对着酒精灯煮咖啡,互相重复一些陈年往事。
附近的“明星西点面包厂”有着全台最浓厚的文学氛围,充满了故事,其前身是几个白俄人在上海霞飞路开的ASTORIA咖啡厅,大股东艾斯尼(George Elsner Constantin Enobche)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亲戚,担任皇家侍卫团长。艾斯尼过世后,简锦锥老板为他保留二楼靠窗的老位置,桌上摆着一杯咖啡,一小盘点心。这才是讲义气的好汉。他不仅照顾朋友,也宽容作家,让他们只点一杯咖啡占位子一整天。青年的林怀民、陈映真、白先勇、三毛、施叔青、柏杨、隐地、季季都曾在这里写作。黄春明在里面边照顾长子黄国珍边写小说,《文学季刊》竟在三楼编辑。
“明星”门口最出名的风景是周梦蝶在骑楼下摆旧书摊,长达二十一年,他每天端坐骑楼下,边卖书边观看来来往往的漂亮妹妹。我高中时约了女朋友专程来拜访,周公知道我远从高雄来,客气地敷衍,可惜女朋友一出现,他眼睛发亮,从此没有再看我一眼,当我是晾在一旁的书架。
“明星”卖的软糖和火腿是旧俄时代皇族的食物,除了严选材料,熏烤的木材也相当讲究,负责制作的列比利夫(Levedwe)曾任职俄国皇室的厨房。当年“明星”用的咖啡豆是SW和Hills Brother,另外也搭配俄国咖啡,不过当时犹是雷厉风行“反共抗俄”的年代,对外只能宣称是“马尼拉咖啡”。明星的面包也是领导流行,众所周知的八层蛋糕,就是在这里研发成功。一九六一年元旦,推出魔鬼、天使、瑞士三种蛋糕,乃全台首见。一九六四年又成功制作出可颂面包,也是首次在台湾出现。
“明星”曾是台北最时髦的地方,每次举办晚宴,男士女士都必须穿着很正式才可以进门,宴会上常有人即兴表演乐器,也有人大跳俄罗斯舞。蒋经国先生和夫人就曾是这里的常客;当时蒋经国叫尼古拉,蒋方良唤芬娜。
简锦锥先生令我联想西薇亚·毕奇(Sylvia Beach),一九一九年至一九四一年间她在巴黎经营莎士比亚书店,曾接济过海明威。海明威在巴黎时很贫穷,经常处于饥饿状态,有时在圣米榭广场(Boulevard St.Michel)一家雅净的咖啡厅窝一整天,不过他不是只点一杯咖啡,还会陆续点牛奶、朗姆酒、葡萄酒和其他食物。我到巴黎,最想逛的书店就是这里,它有一种强烈的人文魅力。
海明威常光临的丁香园咖啡厅(Café Closerie Lilas)骚人墨客也常去,他却鲜见诗人出现,说客人多是蓄胡子的中老年人,衣着相当破旧,与他们同来的不是太太就是情妇。我去巴黎时曾刻意去那里喝咖啡,想象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王尔德在这里的情形。希望将来会有许多外国人来到“明星”喝咖啡,想象台湾的作家如何在这里辛勤耕耘。
台北咖啡厅的密度、口味力追塞纳-马恩省河畔。然而煮一杯好咖啡岂是容易?像上海这么国际化的大都市,就曾缺乏好咖啡厅。有一天下午,我在雨中走进淮海中路的“真锅珈琲馆”,里面的咖啡并未反映当时的物价,卖的价钱和台北一样,奇怪生意竟十分兴隆,我点了一杯较便宜的“阿美丽肯咖啡”,那杯东西不晓得是什么,我肯定那不是咖啡,虽然有咖啡颜色,却丝毫无咖啡味,我怀疑那颜色是如何调制出来的,他们使用水彩颜料吗?广告颜料?要喝这样的东西不如去喝墨汁。那“珈琲馆”里热闹非凡,顾客清一色都是年轻人,几乎每一桌都抽烟,室内烟雾弥漫,害我头疼了一夜。幸亏上海的咖啡厅已被台湾人一统江湖,大幅改善了品质。
我难忘初抵罗马的清晨,信步走到旅馆后面的广场,在一家刚要营业的露天咖啡店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坐下来才知道,旁边就是名闻遐迩的罗马万神殿。我不曾记得那家露天咖啡厅的店名,店名其实一点也不要紧,我相信,意大利多的是这种水平的咖啡厅,一杯地道的卡布奇诺,一块刚烤热的可颂面包。卡布奇诺散发浓郁的咖啡气味,那气味里明显煮进了文化的热度和香醇,使入口的咖啡从物质的层次提升到了精神层次。
露天咖啡座有特殊的魅力。政大环山道上,往樟山寺登山栈道口,假日总是停驻一辆行动咖啡车,咖啡车的旁边,有木造休憩平台和桌椅供登山客使用,我和家人登山前后,常先坐下来啜饮卡布奇诺,吃花生酱厚片土司。那杯咖啡以二格山系为背景,近处指南山麓的各种乔木、灌木和藤本植物,远处的大屯火山群,轻风吹拂满山的芬多精,森林、草坪、山樱花,与咖啡香结构出郊游踏青的好时光。我欢喜喝咖啡时看这对年轻的经营者卖力工作,象征一种生活的风格,贩卖一种生活的品位,我期待台湾有越来越多这样有个性的创业者。
无论户外或室内,咖啡厅往往被理解成悠闲、宁静的空间,坐下来,仿佛光阴就此变得缓慢,周遭不可能像夜店或啤酒馆般喧哗。搭配咖啡的无非甜点,饼干蛋糕之属,总是愉悦心情。
咖啡厅自然是舶来品,却已经内化为台湾自己的味道,它总是透露出一种幽雅的灯光和温暖的氛围,温馨、优雅、自在,咖啡香中散发着人文气息。独自在里面总是从事心灵活动,翻阅书报杂志、写作,或呆呆看着窗外的建筑、树影,或街道上的天光,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