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铁路便当源自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在铁路尚未电气化的从前,火车上买便当吃,特别有旅行感。飞机舱太幽闭了,飞机餐多不是食物,往往比较像饲料;往往感觉自己像货物,从这个城市快速被运送到另一个城市。
那是交通不发达的年代,火车站像现代阳关,是拥抱、流泪、挥手道别的场所。火车象征着长途旅行,慢车、平快车、光华号、观光号、莒光号、自强号,驶入台湾人的集体记忆;那时候,车厢和站台上都卖便当,包装便当的材质从木片、铝、不锈钢、保丽龙,再回到木片盒。菜色大抵是卤排骨或鸡腿、卤蛋、卤豆干、卤海带加渍萝卜。在经济较为困顿的年代,火车上买排骨便当吃略显奢华;如今已是节俭的盘算,形成很多人的排骨饭乡愁。
为了重现当年的口味,台铁在千禧年推出传统风味的排骨菜饭便当,里面有排骨、卤蛋、酱瓜、酸菜及用青江菜、油葱、香油、虾米、白菜煮成的菜饭,包装以不锈钢圆形饭盒,外加一副铝筷、手提袋,立号“台湾铁路怀旧便当”,每个售价三百元,刚推出时供不应求。
台湾的铁道迷很多。不仅铁路局贩卖怀旧,民间亦然。二〇〇三年起,出现铁路便当连锁店,将怀旧主题快餐化、标准化。职棒明星投手“金臂人”黄平洋退休后,也卖起便当,叫“黄平洋铁路便当”,已经有多家加盟店。
在后现代景观中,充斥着对当下的怀旧,明明是不久以前的事物,却严重地怀念起来。然而没有人需要一天到晚怀旧。
日本的“駅弁”加进了地方文化和历史背景,铁道每一站都卖不一样的便当,诸如函馆“鲱鱼肉便当”、森“花枝饭”、长万部“螃蟹饭”、小樽“母恋饭”、松阪“松阪牛菲力便当”、宇治山田“鲍鱼便当”、京都“鳗鱼的床”、丰冈“螃蟹寿司”……我在日本搭乘火车,每停靠一站就下车买便当,害自己总是吃太饱。
台湾的铁路便当有极大的发展空间和想象空间。如果台湾各地的火车站站台都恢复卖便当,也都能表现地方特产,会是多么迷人的铁道风景。
诸如火车停靠基隆,站台上的便当是白汤猪脚、天妇罗,或是炭烤三明治,还附赠一块“李鹄凤梨酥”。车到台北,便当内容可以是“富霸王”卤肉饭、傻瓜干面、“呷二嘴”的筒仔米糕、大肠包小肠、牛肉面、淡水阿给;若是传统便当,主菜不妨换成“卖面炎仔”的白斩鸡,或“阿华”的鲨鱼烟。车到桃园,月台上有“百年油饭”、菜包,便当菜色已换成鹅肉,或滇缅料理如米干、大薄片。车到新竹,站台上买得到城隍庙口的润饼,也有炒米粉加贡丸,附赠竹堑饼或水蒸蛋糕。车到苗栗,站台上全是客家口味,福菜、梅干菜、封肉、客家小炒。车到台中,便当难道不能附赠太阳饼、绿豆椪或凤梨酥?车到彰化,供应的是焢肉饭、肉圆、肉包、羊肉,虾猴、蚵仔、乌鱼子、土鸡蛋也都可以参与演出。车到嘉义,火鸡肉饭出场。车到台南,“再发号”的烧肉粽在站台上播香,也吃得到虾仁饭、虾卷饭。车到高雄,供应有烤黑轮、黑旗鱼丸、各式海鲜,以及木瓜牛奶。车到屏东,便当里的主菜是万峦猪脚。火车驶经南回铁路,看到中央山脉见到太平洋,来到台东站,便当里的池上米饭,搭配精心烹制的白旗鱼。停靠花莲,便当的主菜可以是曼波鱼、马告鸡。车到宜兰,便当里的白饭是用合鸭米煮成,亦无妨换成了葱油饼;主菜可以是天籁鸭,搭配鸭赏、糕渣……
俟营运成熟,再定期举办各站的便当比赛。这几年台湾的公部门、学界多侈言文化创意,最缺乏的也是创意;缺乏创意不要紧,能察纳雅言还有救。
我觉得台铁应该改变经营策略,非但不要跟高铁、捷运比快,反而要跟它们比慢,经营一种火车慢驶的艺术。
不过,慢要有慢的条件和质感。我想象每天会有一列慢车出发,不以交通运输为目的,车厢改造成优雅的餐厅,供应美食、美酒和佳茗,形同一列移动中的好餐厅,穿行在美丽的山水之间。我们和我们亲爱的家人或朋友,出门短期旅行的路程,是徜徉在移动餐厅中享受美酒佳肴,聊天,看移动中的风景,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