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雨,平日都排队买饼的人少了,也较好停车。专程来这饼摊,没有招牌,基隆人都唤“铁支路边的胡椒饼”,在西岸码头,厕身于平交道管制站旁,仅用简陋的帆布遮雨蔽日,两个汽油桶般的烤炉,烘烤着不断出炉的胡椒饼、甜饼、葱饼。简陋的工作台上有包好的饼,腌过的肉馅,一塑料袋的葱花。老板和面揉面团,不时用手电筒探照炉内的饼,或添加木炭;老板娘和女儿在一旁持续包饼。我欢喜看一家人忙碌营生,非常动人的画面。
铁支路边的胡椒饼比我家对面的“大学口”胡椒饼个头小,肉馅饱含肉汁,鲜美,皮酥而有嚼劲,肉香,葱香和结合得恰到好处的胡椒,远非一般等闲胡椒饼所能企及。
胡椒饼都显得厚实,厚墩墩鼓着内馅。此饼源自福州“葱肉饼”,这种猪肉馅烤饼早期在台湾叫“福州饼”,因制饼加了大量的胡椒;福州又与闽南语的胡椒谐音,遂渐渐称为胡椒饼。其饼皮酥脆结实,肉馅丰富,饱满着油汁。制作时,面皮先擀开成一大张长方形,表面刷油,再等分成若干小面团。面团包裹着腌过胡椒粉和香料的葱肉馅,中央较厚,周围稍薄。
包妥后,为了成品的层次感,饼皮抹油酥;再刷麦芽糖水,敷芝麻,黏贴在大圆桶的内壁上烤制。烤炉底下燃着炭火,烤熟时持火钳取出。这种贴锅烤饼烘焙法,常见于中亚。
那圆柱形烤桶、长火钳,都是很有魄力的器具;烤饼要用炭火烤才香,烤箱没有那味道。好吃的胡椒饼会照顾每一项细节:猪肉须新鲜,胡椒等香料要讲究,腌制要透彻;饼皮有点硬、有点焦,又不真的焦,而是香酥具嚼劲。除了猪肉馅,商家也制作牛肉、咖喱鸡肉、起司、红豆、芋头等;我仍偏爱猪肉和牛肉,它们才是胡椒的良伴。
胡椒可能是使用最频繁也最早的辛香料,能增添香味,刺激食欲,印度人在远古时代就晓得利用它;曾经,更是阿拉伯人常用的催情剂。中古世纪,胡椒犹是最昂贵的辛香料,法文有谚语“像胡椒一样贵”;在货币稀有、不流通的年代,胡椒一度是交易媒介;有钱人的富裕程度,取决于他收藏的胡椒数量。大仲马说:“一磅胡椒作为礼物,不论送什么人都拿得出手。”他在书里记载,十二世纪贝齐埃尔伯爵在暴乱中被杀,他儿子平息暴乱后,报复杀父之仇的办法是,每个暴民家庭每年须奉献三磅胡椒。
胡椒产在南洋,却是欧美人偏爱胡椒,亚洲人显得较冷淡。各国每人年消费胡椒量以美国居首,其次是瑞典、加拿大,中国人的消耗量只有美国人的百分之一。胡椒饼可视为豪华版的芝麻烧饼。
芝麻烧饼原产西域,大约在今天的敦煌西北区。当时芝麻叫“胡麻”,胡饼即芝麻烧饼,又叫炉饼;特点是色泽黄亮、酥脆油香。白居易诗“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辅兴,乃唐代古都长安城的“辅兴坊”,白居易显然很怀念辅兴坊又脆又香的胡饼。胡饼之得名有两说:其一是制作方法源于“胡人”,其二指黏敷胡麻。
烧饼到处都有,到处不太一样,以厚薄而言,宜兰牛舌饼、灵丘黄烧饼都是薄饼,薄而脆;蟹壳黄、胡椒饼则是厚饼。胡椒饼的肉馅尤其紧实,能予人饱足感。一个城市的街头有了烧饼铺、烤地瓜摊,街景会更美丽,来往的行人会显得和善,有礼,快乐。
这种福州小吃在台湾街头流行开来,它传播着一种庶民风情,叙述唐山过台湾的故事。现在制饼技术已开枝散叶,各地都颇有一些美味的胡椒饼,以台北为例,“福元”“南港老张”“福州元祖”“福州”胡椒饼,皆是吾人信赖的好滋味。
胡椒饼表现一种朴素美和炭火气息,须趁热吃才美;最好咬开饼皮时被溢溅的肉汁烫到嘴舌,感受那轻度的疼,那不可思议的香。吃胡椒饼不可能风卷残云,总是缓慢品尝才得要领。吃的最佳地点是炉边,边走边吃亦妙。刚出炉的饼烫手,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到左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咬开外皮,迎接白烟冲上来的香气,辛味、咸味、甜味愉悦地融合在一起,周遭的空气为之激荡,温暖了起来。尤其在冬日,寒风料峭中等候它出炉,会有一种心情,想要拥抱,想偎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