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和同学相约骑单车到桥头吃枝仔冰,当时桥头还属高雄县,公路上汽车不多,我们并排骑车聊天说笑,未感觉脚酸已经抵达目的地吃冰,空气中流动着蔗糖气味,日头显得凉爽。为了一根枝仔冰,从我家到桥头来回约三十公里,用情不可谓不深。
更久的童年,引颈企盼卖枝仔冰的单车摇铃铛渐行渐近。谢汝铨(一八七一—一九五三)的七言律诗《卖冰》,描写业者摇铜铃街头唤卖,顾客买冰时,才拿棒冰沾水以脱离容器。卖冰为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台湾社会流行的行业,跟当时发展出的冷冻技术有关,台湾俗谚“第一卖冰,第二做医生”,足见引担卖冰利润之丰厚。
从前台湾颇有诗人描述卖冰风情,福建晋江人欧阳朝煌(一八六九—一九三四)渡台(一九〇四)后寓居艋舺,他的《卖冰声》:“街西巷北唤呼忙,一担春冰劝客尝。漫道夏虫不可语,炎威端赖此消凉。”鹿港人丁宝濂(一八六七—一九二九)是台湾代表性书法家,他有一首诗《卖冰》:
玉壶凉气晚风清,帘影铃声动客情。
知我诗肠枯燥甚,应呼调进数杯倾。
丁宝濂是进士丁寿泉之侄,我曾参观过鹿港丁家大宅,占地甚广,建筑相当尊贵宏伟,乃丁寿泉中进士后修葺。丁氏家族为阿拉伯人后裔,自泉州渡海来台,经商致富,开始重视后代的培养与教育,转变为读书致仕的家族。
棒冰在台湾叫枝仔冰,广东人唤雪条,客家人称雪支,北方人谓冰棍儿,做法相当简单:调制砂糖、水和配料,置诸制冰模型中,再一一插入木棒,冷冻结冰即成。
栽培甘蔗需要庞大的劳动力,而且会急速流失地力,因此蔗糖连接着殖民时代,十七世纪英国的工业发展就依赖加勒比海黑奴的砂糖生产。台湾砂糖生产亦源于日本的殖民统治。桥头邻近甘蔗产区,又有铁路衔接打狗港,制糖株式会社于一九〇〇年创建桥头糖厂,乃台湾首座糖厂,台湾糖业的发祥地。一九七〇年代起国际糖价低迷,糖厂逐渐衰颓,一九九九年停产。台湾光复后,各地糖厂就使用自产砂糖制作枝仔冰,起初是供应厂区宿舍的员工及眷属,糖实在,料实在,予人信赖感,对外营业后远近驰名。
我们骑单车去吃冰那年,糖价刚开始滑落,台湾文坛点燃了乡土文学论战,林怀民创办了云门舞集。好吃的枝仔冰都呈现质朴的风味,单纯,质地实在,天然,低糖,低脂,嚼得到绿豆、红豆、花生等馅料,或果肉;要之,绝不掺防腐剂、乳化剂、色素、香精、糖精等,像个性憨厚的人,值得交往。生活已经不容易了,何必自甘堕落吞下一堆化学添加物?
台东鹿野“春一枝”的水果棒冰,标榜天然新鲜果肉绝无添加任何人工香料,每一口都吃得到果肉。其经营方式特别,半开放的空间里,无人看管,由消费者自行投钱取用。
老同事都记得我和《饮食》杂志姜洋、吕彦庆去王功采访,结束“巷仔内”蚵仔炸工作,顺便在巷口“泉芳枝仔冰”买一箱棒冰,飞车带回台北给大家分享。泉芳枝仔冰透露一种传统味,口味甚多。如今枝仔冰已趋式微,口味却愈趋多元:花生、洛神花、牛奶、米糕、红豆、芋头、绿豆、柠檬、菠萝、百香果、释迦、芒果、红心番石榴、桑葚、乌梅……
很有趣的是台电棒冰,大约在一九九〇年代出现江湖,起初只允许台电员工购买,每根五元,一度停止制售。制售枝仔冰原非发电厂专业,乃因电厂需要制冰以冷却发电机,后来用不到了,老机器转而制作枝仔冰,以增加员工收入和福利;由于价格亲民,东西厚实,遂大受欢迎。诸如新店桂山发电厂、林口发电厂、石门发电厂、大观发电厂、明潭发电厂、大甲溪发电厂,乃至澎湖的尖山发电厂。
水里“二坪冰店”即明潭发电厂的职工福利社所生产,二坪枝仔冰出了名,仿名号者众,有一次我和家人参观水里蛇窑,在旁边买的枝仔冰即标榜二坪。发电厂卖棒冰卖到疯狂排队堪称奇观,常见顾客一箱一箱地买,闹饥荒般用抢的。
吃枝仔冰总是缓慢的,悠闲适意,吸,吮,舔,较少用到牙齿,它冒着一缕冷烟,带领我们进入清凉世界。
四十几年后,偕国珍重访旧地,略显陌生的桥头糖厂已变身成糖业博物馆,供休闲徜徉的文化景观,规划有冰品休憩区与艺术创作区,日式木屋,五分仔车,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防空洞,红砖水塔,制糖机具。铁道旁植有雨豆树,散步在绿荫清幽的厂区,道路两侧是大叶桉,大王椰子,凤凰树,铁刀木,坐下来吃枝仔冰,觉得那是纯正的甜,洋溢着怡人的热带想象。那是生命中值得流连的驿站。四十年一梦枝仔冰,幸亏梦醒后还能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