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主编诗刊、系刊、演出特刊,经常往永和豫溪街的印刷厂跑,厂址近中正桥,有时夜深了,乃在桥头喝豆浆,吃烧饼油条,那里就是永和豆浆的发源地。“永和豆浆”只是一种商标的泛称,当时同在中正桥头的有“世界”“四海”“永和”三家豆浆店聚集,现在只世界豆浆大王还在原址营业。
台湾经济蓬勃发展那时期,生活是越夜越美丽,吃宵夜的人比吃早餐还多。世界豆浆大王自一九七五年起二十四小时营业,全盛时期附近聚集了十多家门庭若市的豆浆店,使中正桥头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
永和豆浆之兴旺还连接着中华台北少棒队扬威美国,中华民族屈辱了几百年,实力超强的少棒队员不像在游戏,俨然承担了民族复兴使命,每年在威廉波特的世界大赛中打得欧美球员泪眼汪汪。看完棒球赛实况转播已近拂晓,庆功般,人们放完鞭炮,过桥去永和喝豆浆吃烧饼油条。那豆浆之味,口沫横飞着刚才比赛的细节和台湾小孩球场上的英姿。
一九四九年前后,一百多万外省族群移居台湾,他们喝豆浆吃烧饼油条的早餐习惯,影响了全台湾。
然则豆浆成为名产却开始于永和。豆浆冠以永和地名,原意只是过桥到永和喝豆浆,不料竟成为台湾豆浆的符码。一九五五年,两个北方来的老兵李云增、王俊杰在永和中正桥头搭起小棚营生,磨豆浆,烙烧饼,炸油条,立号“东海豆浆店”;渐渐聚集了许多早餐摊铺,形成出名的早餐市集。中正桥拓宽后,东海豆浆店易为今名“世界豆浆大王”;超过半世纪来,它成为永和的文化标志。
谁也想不到,中正桥头这些豆浆摊铺后来会驰名天下,是一个小伙计注册了“永和豆浆”商标,他在台北自己开了家豆浆铺,不久就觉得生意艰难,便将小铺和商标一起卖给林炳生。往后三十年,林炳生仿佛黄豆的魔笛手,把永和豆浆吹得风起云涌,让它成为一种品牌,进入全自动生产,销往面包店、学校、超市,并成就大规模的中式快餐行业,目前两岸门市已超过五百家。
豆浆不加任何调料称“白浆”或“清浆”,加糖为“甜浆”,加醋、加盐、酱油、酱菜等调料就变成“咸浆”。豆浆之美在浓在纯在香,原料好是首要条件;其次是浸泡黄豆,须准确拿捏水温,掌握时间。优质豆浆有豆香味,劣质豆浆则是豆腥味。因尹清枫命案而闻名的“来来豆浆店”豆浆就相当浓纯,豆香中透露焦香,咸浆尤具风味;蛋饼是手工厚饼皮,葱量迷人,蘸店家自制蒜泥酱更好吃。
一天清晨在“阜杭豆浆店”门口碰到徐善可、宋文琪伉俪吃饱了正要回家,不期而遇好朋友,觉得那天早晨的阳光特别灿烂。阜杭的豆浆浓醇,其咸豆浆加了油条和香菜,相当滑顺;特制厚烧饼面香饱实,表皮脆而嚼感温柔。另一家我爱吃的厚烧饼是捷运麟光站旁“和记豆浆店”,该店烧饼、咸酥饼饱满了麦香、芝麻香、炭烧香、葱香和轻微的焦香,彼此阐扬。
喝豆浆常搭配烧饼、油条和蛋饼。金门“和记油条店”的油条外酥内软,扎实,乃用老面发酵制作;虽然利润微薄,却诚恳治事,其油条感动人心,论色泽,论风韵,论卫生,放眼全台竟无出其右。大清早,油锅里的炸油犹堪称清澈,店家已整锅倒掉,换上新油。我猜想附近“科记”广东粥之所以迷人,有一半原因在其油条,是老板跑到和记买的。
我数度夜宿成大招待所,清晨散步到“胜利早点”喝豆浆,例必点食葱饼和蛋饼,那蛋饼厚实软嫩,口感独特。“山东葱饼”内馅的葱量饱满欲露,吃起来很痛快。罗东“崔记早点”蛋饼皮亦厚如煎面饼,桌上另供应有豆豉辣椒,蘸水煎包吃有舒畅感;清晨就能有喷香的辣椒酱吃上口,一整天都开心。更可贵的是,崔记是现磨豆浆,香浓,略带焦味,咸豆浆自然也可口。如今已不容易喝到现磨的豆浆了,为追求快速、最大化,不仅最具规模的“永和豆浆”以豆浆粉冲泡,一般小店亦然。
我通常在家自制豆浆:黄豆浸泡一夜,加水用果汁机磨碎,以纱布滤去豆渣,再将生豆浆煮沸。喝完豆浆去工作室读书,编书。多少年后当我意识到大半生从事编辑工作,深知它是非常烦琐,广阔而严肃的专业,值得用一辈子去学习。一杯豆浆改变了台湾人早晨和宵夜的餐桌,映射出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也投射了中华民族的尊严。谁也想不到,两个退伍老兵竟影响了全球华人的豆浆市场。台湾如果没有永和豆浆,就如生活中不曾出现杨丽花、邓丽君,文化将显得多么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