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姐姐知道我嗜辣,宅配来“老酱铺”的招牌产品:老爹熟油辣椒,眷村家常辣酱,金果辣酱,辣豆瓣酱,梅香酱萝卜和什锦菜、剥皮辣椒、大头菜等一些酱菜。赶进度般,我几乎每天吃这些东西,老爹熟油辣椒和眷村家常辣酱令我吃得头皮微麻,汗如涌泉,却无一般辣椒可能有的刺痛感,花椒和辣椒有十分美满的结合。
晚上回家,如果适时有一碗清粥来衬托,酱萝卜、剥皮辣椒形同美丽的伴侣。临时想喝一碗热汤时,切些大头菜去煮虱目鱼丸或贡丸,甚好。像愉快的个性,亲切;像一首好听的歌,让人心情豁然开朗。
梁秉钧歌咏潮州榄菜:“你是新采的芥菜吗?/想在我怀里腌成酸菜还是咸菜?/你变成了酸酸的大芥菜头/我是你上面的南姜粉。”秉钧过世后,我更常翻阅他的诗,仿佛是怀念的方式。
华人心目中皆有自己的豆瓣酱或酱菜品牌,梁实秋认为北京的酱菜“妙在不太咸,同时又不太甜”,断言酱菜花样虽多,要以甜酱萝卜为百吃不厌的正宗。萝卜要渍得好,须得材料够坚实,水分不宜多,酱出来才会爽脆。
唐鲁孙指出:安庆胡玉美酿造的豆瓣酱号称天下第一,他们制作辣豆瓣酱,一律选用没疤没瘢的蚕豆——先晒干蚕豆,再去皮磨碎,裹以面粉蒸熟,令它自然发酵,最后加入辣椒酿制而成。用蚕豆酿造的豆瓣酱和用黄豆酿造的,味道鲜度都明显不同。
无论酱菜或豆瓣酱,都是亚洲的味觉,欧美人梦也梦不到的气息。大仲马研发的辣酱就很西方:“将一片火腿切成小方块放入锅里,加一块奶油、五六枝欧芹、一片月桂叶、两三根切成两段的葱、一个大蒜、一点紫苏、一点百里香和两颗丁香。大火烹煮搅拌,煮软后加一撮胡椒粉、两匙醋、八匙未收浓的西班牙酱汁。搅拌煮沸,置炉边煨三刻钟,撇去浮油。”除了蒜头,大仲马教大家的辣酱原料,没有一样华人用得到,在我们眼中它几乎是一种西方他者。
台湾豆瓣酱以冈山为尊。冈山原名阿公店,乃空军基地,空军官校、空军航空技术学院所在地,当年官校自成都迁来,故眷属多四川人,社群背景提供了豆瓣酱的发展条件,眷村人自然而然地仿郫县制辣豆瓣酱,如“明德”创始人刘明德先生最初居住协和村,“志斌”创始的老奶奶住在自强乙村;现在冈山有十几家豆瓣酱店商,已成为当地特产。
那是战争带来的。天下豆瓣酱以郫县闻名,郫县所产胡豆(蚕豆)优质,以它为主料加入辣椒、面粉和盐制成的豆瓣酱,经过翻、晒、露等漫长工序,成品油润红亮,瓣子酥脆,有较强的辣味。冈山豆瓣酱是追忆郫县豆瓣酱的家园之味,其中添入了些许想象,遂有了橘枳之别。最明显的区别是改以黄豆为主料,黄豆洗净,煮熟,发酵,拌入辣椒,再发酵约四五个月;黄豆的气味调节了喉韵,繁复了层次。
冈山豆瓣酱初期都是小规模家庭产业,顾客多为眷村中怀念家乡味的四川人;后来“国军福利中心”大量订购,转为半机械化生产;现在则开发出各种口味,产品多元化,并拓展至海外。
最老牌的莫非明德。一九五〇年,空军退伍士官刘明德先生为了营生,肩挑沿街叫卖自制“川味豆瓣酱”,最初是单一产品,小量手工制作,仅以荷叶包裹酱料,慢慢累积了些名气,形成品牌。第二代刘炳荣先生接手后,开始机械化量产。我高中时最常吃明德、哈哈两家的豆瓣酱;今天看来,明德比哈哈会营销,也架构自己的网站。明德标榜选用非基因改造的优质黄豆,加入鲜红辣椒、岩盐,每日翻揉搅拌,在老缸中日曝半年。
冈山的豆瓣酱风靡台湾,逯耀东教授生前推测,川味红烧牛肉面就源于冈山。晓风不认同,她说冈山豆瓣酱质优价较昂,做生意的人计较成本,不会选用。冈山豆瓣酱可粗分为两类,一是模仿川味的明德、志斌;另一则是台式口味的梁氏。前者口味偏咸辣;后者早期贩卖日式渍物,偏向甜味,其系列酱菜,起初带着日式风味,与羊肉很适配。后来才受到川味影响。
羊肉和豆瓣酱,好像天涯相逢。
柏杨大概不爱吃酱菜,他以酱缸文化形容中国文化,用以概括文化深层结构中的混沌,暗浊,如死水般不畅通,不清晰。“夫酱缸者,侵蚀力极强的混沌而封建的社会也。也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歽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质量堕落的社会。”这当然是一种印象式批评,酱缸不幸成为贬喻。
我越老越欣赏酱缸,入缸前犹是青翠的菜蔬,艳红的辣椒,新鲜的黄豆。发酵过程,仿佛是一种轮回,已经失去光滑和弹性的肉身,昔日倔强的少女,演出成熟的转身,美丽的老灵魂。
冈山豆瓣酱洋溢着厚实风味,饱满着台湾南部的阳光。那是我家乡的腌渍之味,酸辛中蕴蓄着一丝甘甜,带着千里离家的滋味,醋,糖,盐,豆豉,酱油,辣椒,花椒……各自和食物有一段姻缘,各有各的命运;有的遭遇过石头的重压,有的曾被绳索捆绑,有的经历烈日曝晒,皆等待过漫长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