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结束,我看了一下腕表,时间正好,现在去小港机场,可以从容搭飞机回台北。有没有问题?听众席沉默着。我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离去,高雄文学馆的馆长忽然对听众说:你们看台上的叶教授和台下的叶教授是不是长得很像?我快步走出会场时,“中山大学”叶教授跟了来,他表明为了听这场演讲,三个月前即排开所有事情云云。我客气地说谢谢捧场。也许看我不太搭理,径自快步离开会场,慌忙追赶过来挡在面前说:我是你大哥。我看他出示的身份证,没错,同一个父亲,眼前这位高大英挺的教授确实是失散五十年的大哥。我说对不起,真的要赶飞机,回台北我们再聚聚。
我约了大哥大嫂在永宝餐厅餐叙,听他叙述我的幼年往事,以及我几乎未曾见面的父亲。我点了一些招牌台菜,包括“卜鱼、卜肉”,即干炸鱼条、干炸肉条。
“卜”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当然跟预兆、姓氏无涉。追究起来,恐怕是市肆约定俗成的笔误。“卜”的闽南语发音近似“爆”,油爆的意思,可能是客人点菜时为了较容易书写,以讹传讹,遂俗成“卜”字。准此,则爆肉即油爆肉条,爆鱼就是油爆鱼柳,爆肉和爆鱼外形一样,后者截然不同于鲁菜中的爆鱼概念,鲁菜所制是将草鱼或青鱼切成一点五公分左右的鱼片,炸熟后浸泡酱汁。
台菜的爆肉和爆鱼像兄弟,经常一起出现在盘中,蘸胡椒盐或番茄酱吃。工序是将鱼肉和里脊肉切成条状,调味后,裹面糊油炸,首在表现外酥内透的口感,需趁热食用才好,是普遍受欢迎的台湾小吃。
二〇〇六年逯耀东教授遽尔辞世,我为他在永宝餐厅办一场纪念餐会名曰“怀念的滋味”,邀请他生前的好友聚餐,大家吃吃喝喝,假装逯老师还在。当天我也安排了爆肉、爆鱼,鱼肉条和里脊肉条裹粉油炸,两者皆外酥内鲜,其特色是面糊不加发粉,也没有沾酥炸粉,滋味隽永。
永宝餐厅擅烹古早台菜,大抵为庶民吃食,体现平凡中的质朴美。创业者“老鼠师”陈永宝从一九六七年起专营外烩,打响名号后开设餐厅;第二代掌门人陈钦赐完全继承父亲的厨艺,保留古早的办桌滋味,更不断研发创新。世事多变,永宝旧址改建大楼后即歇业;倒是我和那里藕断丝连般,多年后竟搬迁住进该栋新大楼。
爆肉、爆鱼通常先油炸半熟,上桌前再炸至金黄,能迅速上菜,乃理想的下酒佳肴;是台湾办桌菜,也是寻常的酒家菜。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台湾最顶级的酒家“江山楼”名馔中即有“生炸卜肉”。听大哥说父亲非常风流,当年做水泥生意,夜夜流连烟花世界,醉卧温柔乡时,他应该吃了不少爆肉。
既为炸物,我想象那猪肉若先用盐、花椒、胡椒腌过再裹粉油炸,味道应当更优。不过在家自制油炸物大抵不若餐馆所制,盖一般家庭皆小锅小灶,材料一下锅,油温立降;不像商家用大锅油,热容量(caloric capacity)大,较能维持温度。
高明的台菜馆都能烹出美味的爆肉和爆鱼,如明福餐厅的“卜鱼”。景美“义兴楼”的“炸卜肉”用的即是无油花的腰内肉,油炸前先腌以酱料,裹上蛋液面衣,外皮香脆,肉质鲜嫩。
爆肉尤风行于宜兰,罗东夜市即有“一哥”“小春”等名摊。三星乡天送埤“味珍香卜肉店”面衣用酱油、糖、蛋、太白粉、面粉等调制,酥炸后带点甜味;工序特点是油炸两次,外酥内嫩且多汁。店内张贴了一小段文字讲述味珍香的故事:第一代创业者为吴秀,战前在罗东镇开设居酒屋,日本食客授以猪肉炸物技巧,吴秀据以制出风味独特的炸肉云云。传说爆肉源于此店,并不可信;盖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酒家就已普遍,它受到日本料理的影响,如“天妇罗”之属是可以理解的。
几年前清明,大哥发来电邮:“清明祭父,上午十点我在捷运六张犁站等你,什么都不必带,我准备。”我考虑了一天,终于回复电邮拒绝。我自幼虽被遗弃,对父亲并没有任何恨意,可我不认识他呀,为什么去祭拜一个陌生人?
也许因此,大哥不再联络。前年春节我打电话,他正在英国,说返台后相聚。之后打了几次手机都无人接听,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的声音。
我偶尔想起大哥,却始终不了解他,有一天在搜寻网站上键入他的姓名,竟跳出“叶振辉纪念部落格”:专研台湾史、中国外交史、海洋法,“台湾历史教父”“班上第一长人”。可能是学生们为他建构的,内容有短片和一些怀念的文字,是他,没错。我看到他的背影在镜头下渐行渐远。
我有时会想念大哥,忽觉爆肉爆鱼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