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没有“蒙古烤肉”,台湾才有;正如福州并无“福州面”,台湾才有;四川也没有“川味红烧牛肉面”,台湾才有。那是台湾餐饮业者所发明,是他们的创意和想象力。
这种烤肉其实不算烤,而是炒。师傅用特制长筷,在大铁盘上爆炒各种肉品、蔬菜和十几种佐料,白烟和香气轰窜,眼看他的长筷快意横扫,铁盘上成熟的烤肉排队般,准确无误地落入盘中,姿态、技巧都有着武侠角色的身手。
台湾的“蒙古烤肉”是相声演员吴兆南所创,一甲子以前,吴兆南与几个退休老兵在萤桥旁、同安街底,创立“烤肉香”,是台湾蒙古烤肉的发源地。他手绘大烤盘,请工匠打造一个直径约双手张开长度的圆铁盘,这项创举滥觞了蒙古烤肉的烹具。此外,也有多元化肉品、配料和酱料,牛、羊、鸡、猪、鹿、羊肉阅兵般陈列在菜台上,供食客自取;再自选蔬菜,淋上酱油、麻油、大蒜、辣椒、柠檬汁、菠萝等十余种配料,从此开启了“蒙古烤肉”元年。
那是一九五一年。吴兆南接受访谈时追忆,蒙古烤肉的确是他的创作:起初在淡水河边萤桥旁开茶棚,卖烤肉营生,本想立号“北京烤肉”,唯恐听起来有大陆间谍嫌疑;叫“北平”也不妥,干脆起名“蒙古”。
当时台湾犹处于风声鹤唳的氛围,不能公然想家;这一年,枪毙了好几个“大陆间谍”;省府第一次宣布征兵令;美国国防部派遣军事顾问团开始在台北办公;这一年,水产试验所大力推广吴郭鱼养殖;台湾发生强烈地震……
刚开始,每种肉都卖三块钱,论盘计价,结果没人上门,干脆改成一美元(约当时新台币三十四元)吃到饱,一举打开台北烤肉市场,也成为最早的一价吃到饱餐厅。
鼎盛时,达官显要、外国贵宾多上门访食,河堤旁停满各式礼车,食客走过草地间的石阶,月色下波光旁大啖烤肉;他们还养一只狗叫“哈利”,负责叼着灯笼,领客人入席。后来第一饭店徐三老板,请他移至饭店顶楼开业,那是当时全台最高的大楼,高十层,由明星李丽华剪彩,一开张就红火,深夜更有人盛装打扮,搭电梯上楼看夜景,还成为观光手册上的台北景点。
蒙古烤肉发端迄今,都是一价吃到饱的形式,极盛时期,台北就有三十几家蒙古烤肉店,现在仅剩个位数,知名老店如“唐宫蒙古烤肉餐厅”“涮八方蒙古烤肉”“成吉思汗蒙古烤肉”,仍是我爱去的地方。
蒙古烤肉和相声在台湾,几乎是同步发展。萤桥除了卖蒙古烤肉,也是相声的起点,当今元大集团总裁马志玲的父亲马继良开设萤桥乐园,起初演话剧,票房冷清,遂找吴兆南来说相声;一个月后,吴兆南记忆中三十个段目全说完了,挂榜招贤,就有了陈逸安、魏龙豪加入;后来上广播电台,乃开启“上台一鞠躬”的相声年代。
吴兆南的相声艺术已形成五六十年代台湾人的集体记忆,给肃杀的社会平添幽默感,用他的乡音书写台湾相声史。
台湾餐饮业者的想象力还包括经营方式:蒙古烤肉总是结合了酸菜白肉火锅,大概他们觉得蒙古和东北都很遥远,一个位于北方,一个在东北,差不多啦,遂搅和在一起了。
“唐宫”三十多年来几乎天天客满,炳惠决定应聘圣地亚哥加州大学任教时,我们一起去唐宫吃蒙古烤肉、酸白菜火锅,搭配每天现揉烘烤的独门烧饼,痛饮金门高粱酒;我喜欢餐厅里人声比火锅更鼎沸,掩饰了一些离愁。长女珊珊留学伦敦前,我们也曾在“涮八方”吃蒙古烤肉、酸菜白肉火锅。为什么人生有那么多离别?
蒙古烤肉是一种热腾腾的隐喻,是台湾外省族群的味觉家园(home),是一个北京人在异乡的烤肉想象,创造出子虚乌有的家园烤肉,里面是离散(diaspora)故事。他所创造的蒙古烤肉,并非真实的北京烤肉,而是拼凑记忆之后,炮制出一种象征的、重建的意义烤肉,一种诗性想象,呈现时间错迭的家园滋味。
吴兆南是北京人,一九四九年来台,一九五二年起以相声为专职,一九七三年移民美国。个人漂泊总纠结着民族苦难,我感受到反遗忘的意志和文化脐带断血后的焦虑,通过食物的烹制,补强塌陷的文化地基,重建文化家园。烤肉如此,相声亦然。在母语失声的时空中,用味蕾和乡音抚慰个人的孤独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