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撑伞沿淡水河边走向左岸公园,细雨落不停,我右手搭她的肩缓步行走,招潮蟹出没的泥滩,沿岸停泊的渔舟,红树林,渡轮,对岸淡水的楼影,大屯山。面向河岸惊艳几栋别墅,令我联想意大利苏莲托海岸美景,希望将来退休后定居在这种地方,专心读书,静谧,离海鲜又近。
“我不像你那么爱吃海鲜。”街角买一包烧酒螺,边吃边走。一包烧酒螺很快就吃完了,继续雨中行路,过了八里渡船头,老榕树,走进“芭达桑餐厅”吃晚饭,那晚,初次尝到“情人的眼泪”,一种大雨后出现的蓝绿藻;这菜名后来,母题般常浮现我脑海。
上次一起吃烧酒螺是在十八王公庙,与她同游北海岸。相传清朝中叶,有十七位唐山商人,在乘船进香途中遭遇海难,尸体漂流到石门沿岸,仅一只狗存活,最后也以身殉主,当地居民将这只忠狗与十七人合建一冢,名为十八王公庙,此后不断传出十八王公显灵的故事。听说这里越夜越火旺,许多特种行业者欢喜来这里拜拜。庙内香火甚旺,有铜铸的忠犬神像,大家都去摸一下。我们在庙前“张家肉粽烧酒螺”买一包烧酒螺,望海吸食。
又有一次独自旅行到此,也买了烧酒螺。当时犹在报社上班,被新来的主管架空,每天在敌意的包围中无事可做,思维总是纠缠着人事倾轧;她体恤我不快乐,鼓励我出去走走。手中拿着烧酒螺长立海边,觉得它是一种浪迹天涯的小吃。海螺产于海边,这种零嘴也适合在海边吃,表现清楚的休闲性和娱乐性。对着辽阔的大海走路,想一些办公室的事,忽觉那些不快乐的事都跟手中的烧酒螺一样小,小小的职位,滑稽的心机和权谋,实在不值得计较。
烧酒螺在台湾已发展两三百年,原是海口小孩的零嘴、大人的下酒菜;从前讨海人生活普遍贫穷,捡拾海螺往往是渔村的副业,除了小部分留下来自已吃,大多卖给店家制作烧酒螺。寒风中出海捕鱼常喝酒暖身,物质缺乏,遂煮海螺下酒,因而得名。
它的体形小,宝塔状外壳多为灰黑色条纹,台湾人又叫它“铁钉螺仔”,学名“疣海螺”,属海蜷科,多分布于海岸的河口泥滩,以泥滩的有机质、海藻碎屑为食。
从前贩者多用单车,后座置一竹篓装烧酒螺,上覆棉布,沿街兜售。有人购买,掀开棉布,将纸卷成甜筒状,舀入烧酒螺,勺子搅动烧酒螺的声音清脆,香气逼人。现在是夜市常见的零食,商家多细分为不辣、微辣、小辣、中辣、大辣、麻辣几种。
制作烧酒螺包含煮、炒两道工序,先逐个切除尾端,清洗洁净,再浸泡盐水,煮熟;剪除尾端是为了浸透腌料,并方便吸食。接着加辣椒、大蒜、沙茶酱、酱油、米酒、盐、糖、醋、麻油、九层塔多种配料烹炒。烧酒螺口味甚重,因而被视为下酒佳肴;其实螺肉寡味,风味之生成主赖配料。这些配料的结合是那么美满。
海螺必须处理干净,然则处理起来费时耗力,不免令人心生疑虑。北关“王家烧酒螺”、梧栖渔港假日鱼市内“阿姿烧酒螺”都用机器清洗,相对重视卫生;阿姿强调经过二次高温杀菌及一次低温杀菌,其风螺、九层螺风味亦佳。
有人用牙签挑食螺肉,我总觉得三八。用嘴吸吮才正经——食指和拇指拿着螺,嘴对螺口,以接吻般的激情将螺肉和酱汁一起吸入;若一时吸不出来,反过来从尾巴吸一下,松动螺肉,再回头吸,轻易可得。那是很多台湾人的集体经验,其吸食动作,庶几接近吸吮母奶。
烧酒螺个头小,螺肉的体积又远小于壳,吸食常觉得不足,那种不足感仿佛一种提醒,努力爱春华的提醒。
新婚不久,应邀去南鲲鯓文艺营演讲,我偕妻顺便回高雄。驾车南下,寻到南鲲鯓代天府已深夜,一些学员和讲师聚在楼顶平台上饮酒聊天。我打过招呼即回房睡觉,下楼前听见略带不屑的女声:“真不上道!来这里还带老婆。”翌晨讲完课,见代天府前不少烧酒螺摊位,买了一袋上车,夫妻俩吸吮回高雄。结婚二十七年,我好像一直带着老婆。可能真的很不上道。
如今追忆,多希望八里那条吸食烧酒螺的河滨步道,能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