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猴又称虾蛄、蝼蛄虾,英文叫“Mud shrimp”,可见生活的环境不是很舒适。它的甲壳软薄,头胸甲具短三角形额角,下缘有刺,尾柄呈方形;有六只脚和二只大前螯,身体呈半透明青绿色,挖洞而居,是挖掘地道高手,仿佛个性害羞而内向,平常生活在自己挖的洞穴中,所挖的洞穴深达半米,涨潮时,爬出洞口觅食;退潮时,躲在洞穴内休息。
这是鹿港的地标小吃,别的地方罕见。主要产地在线西、伸港的大肚溪口区域,生活于潮间带泥滩下。每年冬末春初产卵,是最佳赏味期,也因此渔民得冒着料峭的海风捕捉,相当辛苦。传统的捕捉方式很特别:将水管插入泥沙中,用马达将强劲水柱冲毁虾猴的洞穴,逼迫它们爬到泥滩上。一般的虾行动敏捷,善于跳跃;虾猴的游泳能力弱,行动又迟缓,手到擒来。
抱卵的母虾猴用盐卤制,公虾猴和产后的母虾猴则采油炸。这种食物亦源自清贫年代,线西地区沙质海岸每逢大退潮,潮间带宽达数百公尺,早年物质条件差,土地也贫瘠,妇女及老人往往在退潮时蹲在沙地上挖捕虾猴、赤嘴(国盛蛤),不仅可以贴补家用,也是重要的蛋白质来源,日久形成当地特产。
鹿港天后宫前中山路和民生路上,有多家店卖虾猴,如“臻巧味”“阿南师民俗小吃”,卖的大多是虾猴酥和一口蟹、螳螂虾、溪虾等,摆在店门前,颇为壮观。店家又将上述油炸海产合并一盘,这种综合酥炸海产,彼此的口感固然存在着些微差异,却又差不多,厚重的胡椒盐已统驭了一切海味。
油炸虾猴炸两次才香脆,店家都先油炸一次,摆在门前招徕,顾客点食才二次油炸。我则偏爱盐卤虾猴,尤其欣赏“黄月亮”虾猴专卖摊,摊名即经营者的姓名。唯有抱卵的母虾猴堪作盐卤虾猴,此物相当咸,非常下饭、下酒,鹿港俗语:“一只虾猴三碗糜”,意思是一只虾猴可以配三碗粥。虽则很咸,却是一种特殊的咸,咸后回甘。
我曾经在黄月亮家里看她腌渍虾猴,采盐卤工序,并不繁复,却需要耐心。首先要清洗虾猴:虾猴泡在清水中瞬即污浊,须勤于更换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涤除虾猴身上的泥沙,直到水清澈。烧一锅水,鼓猛火,加入调过味的粗盐,滚沸时倾入刚泡好澡的虾猴,闭紧锅盖。不久白烟团团冒起,飘散一股虾腥,浓厚的海洋气息。大约过了五分钟,那气味逐渐变化,海腥味淡了,消失了,代之而升的是一种甲壳类蒸煮后的气味,由淡渐浓,渐渐清楚的是诱人馋涎的香气,熄火。
捞起虾猴后的卤汁谓之新露,若和旧露一起盐卤,其滋味当出现更丰富的层次。
黄月亮承袭了父母的好手艺,又研发出许多副产品,诸如虾猴XO酱、虾猴酒等十几种,我爱吃她做的虾猴XO酱:抱卵的母虾猴去头尾,加入樱花虾、虾仁拌炒而成。有时煮好面条,拌一点进去,再搁些葱花,立即而强烈地召唤饥饿感。
我吃渍虾猴,为免太咸,多除去鬓脚头壳,卵香与肉鲜更清楚、更完美地表现出来。
十几年前,李昂曾赠我一罐渍虾猴,那时候的虾猴犹个头硕大,虾卵油黄,饱满而结实,咀嚼间满嘴都是卵香和鲜香;这种美味很适合下酒,那一小罐虾猴引我饮了好几瓶高粱酒,吃的时候好像都带着一种心情。清代江浴礼《江城子·咏虾》下阙唱道:“夕阳红上江边楼,酒新篘,小勾留,一笑登盘,巧配内黄侯。任须发张似戟,难洗尽,折腰羞。”在江边酒楼吃虾,饮新酿的酒,夕阳西下,谁都会有心情。
成天躲在地道里,靠着涨潮带来的浮游生物生存下去,虾猴的命运和环境,令人联想到安部公房的中篇小说《砂女》,被迫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沙洞里,即使有一天离开,终究又选择回到沙洞。仿佛寓言。
虾猴是正宗的鹿港地标小吃,现今游客来到鹿港多不免一尝为快。然则大量而密集地捕捉,加上环境丕变,现在的虾猴产量锐减,也越来越小只,个个貌似发育不良,不免兴竭泽而渔之叹。然则保护措施不能诉诸消费者的警觉,必须公权力有作为地介入,规范捕捉方式,令虾猴能休养生息,我们才能重返美味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