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上高速公路,直接就来到新竹城隍庙,理所当然地点食炒米粉、贡丸汤。我无法常来,路途实在有点远,来回近二百公里。贡丸是新竹特产,尤其城隍庙周遭,可谓台湾的贡丸地带,到处是贡丸摊,都标榜以精肉制作,争夸自己才是真正的老牌贡丸。他们竞争激烈,制作都不敢马虎,年深日久,互相影响,觉得口味多不错,吃不出什么差别。
传统制法取温体猪后腿肉,先去除结缔组织与筋膜,加盐捶打捣碎成泥,再加胡椒粉、味精等调味料调匀;将肉泥挤成球形,用汤匙挖起,在热水中烫煮而成。选用当天宰杀的温体猪肉,是取其新鲜纤维具弹性;搥打猪肉成浆至黏稠,乃希望成品具饱实感和脆度。
它是搥打出来的口感,带着手心的温度,原来叫“肉丸”,之所以易名为贡丸,传说纷纭,主要有两说:一说附会嘉庆皇帝游台湾时,在新竹尝到此味,颇为称赞,后来遂成为台湾的贡品。另一说是发音使然,盖贡丸之制作,先有捶打精肉的工序,闽南话捶打音“贡”,贡丸意谓打出来的丸子。后一说较可信。
贡丸以新竹闻名,新竹店家多称“摃”丸,如海瑞、进益、荣记、福记、福气、利鑫等。有人说这个字意指搥打,符合贡丸制作之本意,这是误会。《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四》载:“城中被难者,有一盐官,摃二十余,俱遭漂没”,“摃”,音、义同“扛”,并无捶打之意。
“海瑞”乃黄海瑞先生创于一九四八年,起初是卖贡丸、面的小摊,现在已成为新竹第一品牌,企图心及营销能力均强。另一家老招牌“进益”源自一九三八年叶荣波先生在城隍庙旁设摊,二〇〇二年在北门大街成立“进益摃丸文化会馆”。产品多元化是新竹贡丸的共同趋势,除了原味,另发展出香菇、福菜、枸杞当归、墨鱼、红曲、芹菜、荸荠、草莓……多种口味。
不唯新竹,贡丸已风行全台各地,“白金山”将贡丸卖出一种时尚感,各种贡丸缤纷的颜色乍看还以为是马卡龙(Macaron)。杨中化离开电视新闻主播岗位后,创立“主播贡丸”,个头比一般贡丸大许多,声称全台唯一以桧木桶打浆,得自城隍庙老师傅王梧清嫡传,我看他以手反复揉猪肉泥,用拇指和食指挤出大圆球,一颗颗大贡丸落进热水中成型。
贡丸最常用来煮汤,水煮开了,丢几粒进去,再加上芹菜末即成,简单方便。卤制也行,亦是不错的火锅料。一碗面中若加进贡丸,立即提升了那碗面的身份和地位。
好贡丸咬下去,会多汁到爆浆。其基本条件是猪肉新鲜,取鲜肉的纤维尚活络,捣碎之后,弹性、凝固性都佳;以台湾黑毛猪的后腿肉制作,特具弹性。此外,猪肉的蛋白质本就比鱼肉结实,制作成丸也自然较结实,不必添加淀粉、鱼浆,仅以纯肉制作。为防止肉质老化,制程最好能控制温度在十五度以下。
我曾经看过一部很无厘头的港片,主角为了表现制成的濑尿虾丸弹牙,竟拿来当乒乓球打。为增加脆感,市售贡丸多添加磷酸盐,实在蛇足。贡丸是一种捶打出来的美味,认真捶打,令析出类似乳化剂的盐溶性蛋白质,乳化原料中的脂肪和水分,形成安定乳浊状态,完全不用塑化剂、黏着剂等添加物。
有些不肖商人甚至用病死猪肉,掺入大量甘味剂和硼砂、防腐剂、漂白剂等化学药剂。我清晨去学校,常在环西路摊车吃肉臊饭、贡丸汤,有时吃到贡丸带着腥臊味,明亮的早晨忽然就阴霾罩顶。
曾经在木栅市场见一贡丸摊,强调使用的猪肉由台畜公司提供的上等腿肉,绝无化学添加物,为取信于人,现制现卖,老板给自制的贡丸取名“古早丸”,意谓忠于古早味,诚实、认真制作。此丸口味鲜美,可惜市场生意欠佳,久已不见古早丸的旗幡。
古早丸后来在兴德传统市场重现江湖,我买了三斤准备回家煮汤。手机铃响,是《时报》老板余纪忠先生打来的,责备我当天刊登的头条很坏,他平常威权的声音在嘈杂的传统市场,竟显得疲弱模糊。那篇“很坏的文章”是苏副总编辑写的;我无言以对,只好唯唯认错。可能是我已经打算离开报社,不想再辩解;可能是早觉得升迁无望,余先生的谴责并未令我难过忐忑,心里只想着贡丸的滋味。
台湾报业的黄金时代,报社磁场般吸纳了许多才华洋溢的青年;聪明人聚在一起,总是做一些不聪明的事。报社聘了太多人,有些人获重用,更多人没有。在《时报》十四年半,经常很不快乐,也极少看见快乐的人,生活中充满疑惑。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发觉自己完全不适合当人家的伙计,决意离去。那是买了一大包古早丸的上午,我压抑已久的抱负转化为冒险的心力。
走出传统市场雨棚下的阴影,忽然失去了庇荫,直接曝晒在近午的太阳下,强光几乎令神志之眼闭了起来,这时候车声听起来甚至是激越悠扬的。
贡丸是一种“捶炼”美学,舂捣至糜烂而用另一种样貌重现,它以充满弹性的性格提醒我,像饱尝生命淬炼后的一种能量,压抑之后的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