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渣又名“糕炸”,这种宜兰风味小吃,口感似米制品,其实是将剁碎的鸡肉、猪肉、虾仁用鸡汤熬煮二十四小时成浆,滤清后加入玉米粉、太白粉、蛋,以小火续煮,边煮边搅拌至泥状,倒进抹过猪油的模子中,冷却后切块,裹粉油炸;材料平凡,做工讲究。如今需求量大,供货商、店家已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繁复地制作。幸亏有调理机先将肉类绞碎成肉泥,再搅匀高汤等其他材料,制为胶状粉浆。
糕渣可谓一种凝固的高汤,或是泥状的萝卜糕,外酥内泥是它的美学形式:表层有一点点酥,里面细而绵,口感像年糕,又似带着肉味的嫩豆腐。
从前,糕渣乃节庆、宴客点心,以宜兰为尊,餐馆、路边摊都吃得到,罗东夜市“小春三星卜肉”即是老字号摊贩,兼卖盐酥鸡、炸里脊肉条。离开宜兰,难觅此味;除非是宜兰菜专卖店如台北“吃饭食堂”“吕桑食堂”。
有些台式日本料理店亦供应糕渣,是日本餐馆所无。罗东“八味”日式料理屋前身为“合河料理屋”“丸八”,原为日本人经营,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才由台湾人顶下,其招牌菜糕渣油炸后,呈白色的面衣宛如裹了一层糖霜,搭配海带和香菜;膏糊混合了蛋白,口感鲜嫩绵密。
宜兰“渡小月”、汐止“食养山房”给糕渣一种时尚感,渡小月的糕渣切得较大块,盘中有酱汁、萝卜泥,肉馅中有虾仁,并饰以三彩甜椒丝。
食养山房一向赋予宜兰菜日本料理的套餐形式,我觉得这是全球最好的餐馆之一,它的用餐情境令人涤尽俗虑,它营造的氛围令天地静好,它的食物表现简单之美。我怀念和好朋友一起在食养山房吃糕渣,刘鉴铨、萧依钊、曾毓林、陈思和、廖炳惠、常玉慧、曾启瑞……当我书写这些人名,觉得他们给了糕渣一种珍惜的意思。
金黄色的糕渣,看似温和,里面的膏糊却极烫嘴,因而常被转喻成宜兰人“外冷内热”的性情。真是令人为难的小吃,一定要趁热吃才美;然而外温内烫,初尝的人易烫伤舌头。
果然如此,则糕渣意蕴深厚,它提醒我们,热情若那么滚烫,难免令人却步。我们通过转喻,它仿佛内心深处的呐喊,有一点点拘谨,流动着压抑的基调。冷,并非傲慢或孤僻;多半是木讷,质朴,拙于言辞,却澎湃着渴望。
我认为糕渣是热水瓶式的美学风格,冷与热所形成的对比,存在着矛盾和悖论;它是一种边缘情境,如爱情的诱惑与困惑,如理性与感性,如禁忌与自由。生命中不免常遭遇类似两难的情境,外面的世界虽然冰冷无情,内心却点燃着温暖的火光,含蓄而坚忍。
糕渣的故事,是节俭惜物的意思。它源于经济贫困的年代。起初,宴席结束后,留下一些鸡肉、猪肉、虾等“菜尾”,先民将这些残羹冷炙混合太白粉、玉米粉,熬煮成胶状,再裹粉油炸,竟变身为另一种食物。
因为俭省,糕渣又表现为一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志。暗示寒冷中的温暖,无奈中蕴涵着深情。糕渣似乎告诉我们:不要盯着那锅菜尾叹息,要懂得珍惜。正如雪莱名诗《致——》所歌咏:
玫瑰花已凋萎,
落英铺成恋人的床帏;
当你离去,对你的思念已萌,
是爱情枕着思念入梦。
Rose leaves, when the rose is dead,
Are heaped for the beloved bed;
And so thy thoughts, when thou art gone,
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
凝视一盘外表冷静的糕渣,里面有忍不住的冲动,像迫不及待的询问;那滚烫的内馅有似曾相识的滋味。已经不一样了啊,容貌。
准此,则糕渣带着戏剧性,它的变身演出离散之后的重逢,经历了风雨变故之后的重逢。毕竟良辰丽景易逝,良友知己易散,它似乎祈愿一切美好的都能长久,压抑着滚烫,诉说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