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木栅十几年,常吃早餐的地方包括兴隆市场对面、景华街口那米粉摊,还有邻近木栅市场的“阿叶”米粉摊。搬离木栅后,还常怀念那两摊米粉汤和软嫩得宜的脸颊肉、头骨肉、大肠头。
台北的米粉汤多用粗米粉,外表像米筛目,这种粗米粉在大锅中久煮之后即断裂成三四公分左右的小段,刚好宜于入口,吃的时候不需筷子,用汤匙较方便,一汤匙中有汤有米粉,很是富足。成品上桌前,不可或缺的是芹菜末、油葱、白胡椒粉。
东门市场里有三摊知名的米粉汤,“罗妈妈”和“黄妈妈”比邻,另一摊在杭州南路一段一四三巷和信义路二段七十九巷交叉口,没有名号,却是东门市场里的最老牌,摆摊超过半世纪,虽是路边摊,却显得干净;其汤呈乳白色,又不显一般米粉汤习见的油腻,主要原因是大肠煮好即捞起,不让它一直泡煮在米粉汤里。此外,那锅高汤在煮的过程中需不断捞弃浮沫污渣,以维护汤底的干净,并保持高汤在小滚未翻腾的状态。
“罗妈妈”米粉汤由一群妇人在经营,营业亦超过半世纪,其米粉较细,量多,因此显得汤少,不过喝完可免费续汤;汤底是用猪头骨熬制,米粉充分吸附汤汁,充满了油脂香。小菜种类甚多:
大肠、大肠头、头骨肉、肝连、脸颊肉、脆骨、白管、黑管(猪肚头)、猪肺、生肠、脆肠、猪心、油豆腐、高丽菜……可能是生意太好了,肉、肠煮得不够软嫩。“黄妈妈”米粉汤是一家人在经营,风格清淡,“黑白切”由店家配,两家妈妈的产品滋味颇为接近,生意也都很好。
闽南语“黑白”另带着脏乱、杂便的意思,“黑白切”就是随意切一点东西吃,尤指白水汆煮猪肉、猪内脏,随便切一点,蘸蒜蓉酱油膏吃。这东西,路边摊、小吃店才有黑白切,大饭馆没有。
米粉汤好不好吃,光看外表就知道,盖米粉本身无甚差别,美味的生成完全在汤头,故好吃的米粉汤一定都用硕大的锅子熬煮各种食材,汤色不可能太清澈,表面还泛着些淡黄的浮油,那是溶解了肉质香(Osmazome)的靓汤,诱人馋涎。肉质香指肌肉纤维里的味觉物质,可溶于水中。
西洋俗语:欲煮出好汤,锅子必须先微笑。(To make good broth, the pot must only smile.)汤要美,先得喂锅子美味。那锅米粉汤熬煮过猪肉和内脏,汤头非常腴美,实不必再加任何调味。我无法忍受米粉汤了无滋味,仅依赖味精掩饰,吃味精米粉汤像遭遇骗子,一口就令人绝望。
用大骨熬汤不免浓浊,然则好米粉汤应该是浓郁而不带丝毫腥膻味,像基隆“家弘米粉汤”,熬煮之后再经滤除杂质、油脂的工序,使汤头甘醇浓郁中带着清纯感。
景美夜市“巷仔内米粉汤”座位设在非常狭窄的防火巷内,总是一位难求,终于坐下来吃,油然升起夹缝中求生存的侥幸感,所幸那粗米粉的味道不赖。除了黑白切,另供应多种面、粉,糯米肠,臭豆腐和炸豆腐、鸡卷、天妇罗等,选项在米粉汤摊贩中算很多了。
木栅“老娘米粉汤”是我信赖的老店,店外没有招牌,招牌挂在店内。不锈钢柜上陈列着各色黑白切,勾引食欲;厨房里两个大锅正在熬煮米粉汤,汹涌飘香,那香味,有一种深沉的浑厚感。
世事无常,多年后我再去,发现门面大了一倍,招牌闪亮在夜色中,店内生意更兴旺,墙壁上贴满了媒体报道;却消失了好滋味。我走在街头,惆怅,感伤,美好的事物都那么不坚定吗?那么容易溜走。
我吃米粉汤最爱搭配的黑白切是头骨肉,却常常不满足于迷你的一小盘,索性跟市场的肉贩订货,回家自己煮来吃。每次我提着一颗硕大的猪头走在街上,常引人侧目,几度被迎面而来的路人打招呼式地询问:“做生意喔?”
真是少见多怪,谁说做生意才可以提着猪头走路?
重庆北路、华阴街口的巷内“大稻埕米粉汤”已经营超过一甲子,主要卖米粉汤和咸粥,数十年来都用炭火烧煮,透露着古早味。我爱坐在摊前圆板凳上,看那大铁锅内的粗米粉上,同时煮着猪心、猪肺、猪皮、粉肠、大肠、肝连、小肚、嘴边肉,油豆腐沿着锅边阅兵般排列成一圈,看起来都整治清洁,足见其料理谨慎卫生;如此整齐,觉得卖米粉汤的老伯肯定坚持着什么。
台北的米粉汤都带着脂香,是比较简约的。离开台北,米粉汤因配料不同,表现出的变貌很多,诸如宜兰的“阿添鱼丸米粉”是加了鱼丸的米粉汤、“猫耳鱼丸米粉”除了鱼丸还加了水晶饺;花莲节约街的米粉汤则添加贡丸和甜不辣……
米粉汤亦存在着南北差异,南部人喜用细米粉,并以海味煮汤,如台南的小卷米粉就以煮花枝的原汁作汤底;台湾虽小,台北人却吃不到。
可能是自幼欢喜海味,我用情最深的米粉汤是台南国华街“叶家小卷米粉”,整间店只营此味,烫熟的小卷上放着冰块保鲜,小卷煮出的汤头,清澈,鲜美,久煮的粗米粉已断裂,上面撒些芹菜末。那小卷烫得极准确,饱含弹劲,肉质爽脆又嫩得恰到好处,稍增一分会显老,稍减一分不够嫩;季节对的时候,还能吃到里面的卵和鳔。
在台南,早餐只吃一顿未免辜负了朝食天堂。有时起得早,先去西门路“阿堂咸粥”吃煎虱目鱼肚和鱼皮、鱼肠、虾仁饭;吃饱了散步到叶家,再吃它一碗小卷米粉汤,觉得世界辽阔了,心神忽然潮涌着海洋气息。
永乐市场旁“民乐旗鱼米粉”和延平北路三段的“新竹旗鱼米粉”,汤底是用旗鱼炖煮,滋味迥异于北部习用的猪骨和内脏所煮。民乐清晨即营业,是我悠闲时的早餐,旗鱼经调味加热处理后掰碎,加进米粉里,再加上油葱、猪油和分量颇足的韭菜。这摊旗鱼米粉没有黑白切,而以炸物供应,包括炸蚵仔、炸虾仁、炸鱿鱼、炸红糟肉、炸豆腐、炸甜不辣。
往北走到延平北路三段,延三夜市“新竹旗鱼米粉”更赞,他们亦采用细米粉,旗鱼切丁,量足而肉质细嫩,带着丰足感;汤头清爽而浓郁,呈现一种轻淡美;炸物也优于民乐所制;可惜它只有晚上才出现。奇怪,我常吃这些东西,为何在写它们的名字时还会不自觉地一直流口水?
不唯小卷,我觉得米粉汤和海鲜最适配,只要够新鲜,随便一尾什么鱼和米粉汤结合,就能成就美味。台菜名肴白鲳米粉,是高档的宴席菜,也许不那么亲民。冬至后,乌鱼非常便宜,买一尾即可煮一大锅,饱足全家人。我爱那一大锅熬煮的米粉汤,热气蒸腾,那气味,总是飘散到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