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粥源自泉州的“半粥”,最初流行于农业社会时期的台湾农村。我入学前曾寄居在外婆家,外公的稻田仍请人帮忙收割,下午时分,外婆辄煮一大锅咸粥,挑到田地里分盛给大家吃。秋日下结实饱满的稻穗,歌咏队般,在风中规律地摇摆金黄的头发,我穿梭在人影稻影间,心头饱满着兴奋感。那是元气淋漓的点心,吃完了又吆喝着继续干活。
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将粥大别为普通、特殊两类:普通之粥包括粳米粥、糯米粥、大麦粥、绿豆粥、小米粥等谷类熬煮的清粥。所谓特殊,乃是加入燕窝、鸡屑、鱼块、牛肉、火腿之属,用料相当丰富。流行、发展于台湾的咸粥即属于特殊的粥,内容完整而自足,无须佐以菜肴。煮粥一般多用粳米,延吉街“汐止车头”则用糯米烹煮,汤底用丁香鱼、笋丝、虾米熬过。
台式咸粥的内容南北不同,大抵是北肉南鱼,即北部用猪骨熬汤,南部则用鱼骨。北部以猪肉为辅料,是为肉粥,商家常兼卖红烧肉或炸虾、炸蚵、炸豆腐;南部用鱼肉作辅料,是为鱼粥,顾客常搭配油条吃,如台南的“阿憨咸粥”为虱目鱼粥,片薄的虱目鱼肉十分鲜美;“阿堂咸粥”则多了土魠鱼(鱼)粥,土魠鱼先煎熟,再剥碎加入粥里。两者又皆以鲜蚵作为配角。
南部鱼粥的内容丰富,远胜于北部的肉粥,自然也较贵,如“阿堂咸粥”的土魠鱼粥一碗台币六十元;“阿憨咸粥”的虱目鱼肚粥一碗九十元,整大块虱目鱼肚外加牡蛎、鱼片,十分豪华。每次想到咸粥,不免因为自己居住台北市而自卑感陡生,甚至觉得生活乏味。
幸亏台北市还有邱氏夫妇在南机场小区卖虱目鱼粥,邱先生老家在台南,有长期合作的鱼塭,每日专程运来新鲜鱼货,我们才有福气大清早吃到美味细致的鱼粥。
虱目鱼从头到尾几乎每个部位都可烹制出精美料理,因此店家都兼卖鱼肚、鱼皮、鱼头、鱼丸、鱼肠,吃鱼粥,再点食鱼肠、鱼皮,是美丽人间的象征。这虱目鱼肠,其实是鱼内脏,包含了鱼的肝、肠、胃、心,每一种的滋味不同,口感迥异,彼此却细腻地合奏,吃进嘴里那瞬间,仿佛听到了莫扎特。
虱目鱼的内脏保鲜困难,冷冻又破坏口感,因此离开产区就不易尝鲜。我觉得学甲最傲人的文化风景是“永通虱目鱼粥”,此店清晨五点即开市,乃因学甲邻近盛产虱目鱼的北门、将军、七股,人们才吃得到鱼头红烧腌瓜。
南部鱼粥的汤底乃鱼骨熬制,极其鲜美。制作时多习惯将汤加入煮熟的饭中,形象接近泡饭,成品通常加一点芹菜末和油葱提味。也不全然,澎湖“阿嬷咸粥”虽属鱼粥,却带着广东粥的姿态,最特别的是此店的鱼肉依时令变化,如春夏用嘉志鱼、秋天用竹午鱼、冬日用土魠鱼,表现强烈的风土色彩,配料还可加选油条或荷包蛋。
北部的肉粥以猪大骨熬煮高汤,再用浸泡过的生米和高汤一起煮,米要煮透呈半透明状却颗粒清楚,这是火候关键,趁汤底未变成米浆即捞起米粒,避免煮至糜烂,名曰半粥。迥异于广东粥的浓稠。
大稻埕慈圣宫前,即保安街四十九巷,是一条小吃聚集的摊贩巷,其质量力追基隆奠济宫口的小吃街,可惜年轻人多不识老滋味,来这里吃东西的多半上了年纪。慈圣宫前有一广场,广场边老榕树下摆了些桌椅,算是这些摊贩另外共有的开放空间,我欢喜坐在这里吃咸粥,有时也会点食隔壁摊的肉包、蚵仔煎,或第九摊的原汁排骨汤。
叶记的“肉粥”调味绝佳,那是咸粥最素朴的表现,没有芹菜末、葱花、香菜,粥呈褐色,显然是加了酱油,除了米饭,可见的仅萝卜签、肉羹和小虾米,这碗粥并不因为便宜而敷衍,里面竟有三块美味的肉羹。那粥底,尝起来应是熬过大骨和萝卜的汤头,温暖人心。我在这里吃粥,常顺便炸些红烧肉、鲜蚵、虾仁、豆腐或红糟海鳗吃。
万华“老艋舺咸粥店”营业已一甲子,不用酱油,粥呈白色,予人清淡感,上面浮着两片红烧肉,及油葱、豆皮、小白菜、葱末,有时还会看到笋丝,颜色很好看。蚵仔鲜美,油豆腐、红烧肉也十分好吃,其红烧肉色泽较鲜艳,口感较嫩;不同于叶记和周记的酥脆感。点食时店家会体贴地问:欢喜偏肥或偏瘦?
广州街“田仔周记肉粥店”创立已逾半世纪,其咸粥较小碗,呈暗褐色,里面有一块肉羹,及油葱、虾米和油豆腐碎,此店人气最旺,不过除了那红烧肉,其他滋味稍逊于前述“叶记”和“老艋舺咸粥店”。
大甲盛产芋头,“福宴国际创意美食”的“鲜蚵芋头粥”有大量的鲜蚵和芋头,再用葱花、香菜助味,鲜甜的蚵仔和醇郁的芋香携手合作,委实是我经验过的最豪华、最美味的“咸粥”。
咸粥是理想的早餐,更是台湾人了不起的创意产业,应妥善包装,营销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