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一间大出版社与我商谈出我的散文集。之前的两本食评卖得不错,或有生意眼。
找什么人翻译呢?我相信自己能胜任,但是毕竟没有本国文字流畅,加上我的时间的确不够用,还是由别人去做。
经过再三地考虑和仔细挑选,最后决定请一条小百合担任翻译。
哎,她是一个脱衣舞娘呀!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有这种反应。
我才不管。
小百合不是她的本名,她原来叫荻尾菜穗美。日本演艺界有一个传统,是把尖端人物的名字一代代传下去,红极一时的一条小百合觉得荻尾可以承继她的衣钵,才把名字传给她。如果荻尾没有找到一个和她一样有水平的脱衣舞娘,这个名字便从此消失。
小百合在我就读过的日本大学艺术学院毕业,是我的后辈。大学中前辈照顾后辈,也是个传统。当她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用生硬的粤语和我对谈,手上再拿着一叠厚纸,在单字拼音上做了无数的记录,我已经觉得这个后辈并不简单。
后来她再送我数本她的著作,其中有自传式的,讲述为什么喜欢上脱衣舞这门舞艺。从追求和学习到演出,过程艰苦、一丝不苟,搏了老命,才得到前代一条小百合的认可袭名,对她更加佩服。
荻尾对中文的研究愈来愈深,后来干脆脱离舞台表演,拿了一点积蓄,香港太贵住不下,搬到广州学中文。成绩有目共睹,她已能在《苹果》和《明报》上写专栏,集合成书,叫《情色自白》,可读性极高。
变成另一国文字,能由作者翻译作者,层次较高。我写专栏,她写专栏,我已不是前辈,她也不是后辈,我们是平辈。
快递公司送到一封文件,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小百合由日本寄来的。这位艳星是日本大学艺术部的毕业生,曾著作多本传记性的畅销书,很好学。她寄来的信,内容相同,但一封日文,一封中文,很显然地在中文上下过苦功。
……我想告诉您我的近况。我仍然要在各地奔跑表演,半年以上都不在大阪,我结了婚,我的朋友说我是一个“不回家的妻子”。
我住在朝潮桥,除了有些波子机铺之外,这儿仍像古时代的市镇,是个十分贫穷的地方。
但现在的物价很便宜,例如,因买一盒五十日元的鸡蛋,一个钟头前就有阿婆、阿伯排队了。所以我都几喜欢住在这儿,因为大家都几平易近人,都几安静。(原文写的就是“都几”。)
由东京搬来大阪之后,发觉吃广东菜的机会多了。附近有福临门,但是福临门很贵(比香港的还贵),只会在有钱时才去。
我在神户有些朋友,而且南京街的广东菜不太昂贵,离我家近,常去。据我所知,神户的唐人街比横滨的好味。
有时,听到酒楼厨房的厨师说广东话,感到好怀念香港。有些酒楼熟络之后,他们会煮些特别的招牌菜给我吃。
现在,我在南京街的杂货店,买些香菜、通菜,还有些调味料回家,然后好高兴地烧点“我的风味的广东菜”。
我仍然时常看香港电影,因为工作一直很忙,所以连录像机和录影带都带着上班,一起看。唔知点解(粤语方言,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什么香港戏都看。
认识您之后,我去找您监制的《不夜天》《原振侠与卫斯理》,在戏中我喜欢了钱小豪,感到他很性感,我可能有些唔(“唔”为粤语,即“不”)正常。
如果我继续写下去,您一定感到我好烦。祝好,一条小百合上。
接到一条小百合的来信不久,她本人储蓄够钱,跑到香港来小住几天,拼命学习广东话。
我这一阵子忙得要死,只能在公司和她聊了几句。
“还到处表演吗?”我问,小百合已经年近四十了,但状态还是维持得不错。
“唔,”她说,“不过我也想过退休。”
“找不找得到传人?”
凡是一代宗师,日本人有袭名的习惯,像歌舞伎等,脱衣舞娘亦是如此,永远让名字活下去。她本名荻尾,一条小百合轮到她,是第二代,她要物色第三代,才对得起老师。
小百合摇摇头:“那么多新人之中,只有一个还有点潜质,她今年才二十岁,人长得漂亮,又有气质,在舞台上,观众永远不会想象到她是脱衣服的,可惜她……”
“可惜什么?”我已等不及地插嘴。
“可惜她不能接受蜡烛!”小百合说。
“蜡烛?”
“唔,”小百合解释,“先师的艺术,最高境界,是用几十支蜡烛,烧红了滴在肉体上,令人看了叹为观止。她做不了,不能传她为第三代。”
日本人真是古怪透顶。
“她也有专长,”小百合说,“她能把小铁环穿在身体的各部分,像印度人穿鼻的那种铁环。她乳首各穿一个,肚脐一个,下面两个,手脚都有,上台表演是用很细的钢丝套进环中,把整个人吊起来。”
“咦哟!”我说,“那么恶心!”
小百合若无其事地说:“灯光打得漂亮,她本人皮肤又白,像天使那么纯洁,又带诱人的邪恶,刺激得观众拍烂手掌。唉,但是她太年轻,是不能学到什么深奥的舞技,只有被吊着飞来飞去啰。”